那年深秋，我几乎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婆婆的身体突然出现了状况，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轮流照应着，而我，只因空闲的时间多点，自然是长时间不曾离开的。

某个周末，婆婆出院了。走出医院大门口的那个早晨，我陡然感到温馨的空气里有了几许透凉的韵味。抬头望天，眼前的浓雾遮住了深秋里最后的一缕暖阳，只模糊地从地平线上折射出零星的微光来。也许是待在病房里久了的缘故，我依稀地看见马路上匆匆行走的背影，至于他们的笑颜，是否在微光与浓雾里绽放，我不得而知。

后来，有天下午，坐在书房里的我，透过窗帘遥望远方，这座小城五十里开外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院落。就在那个院落的东南角上，有一间小房，阳光的笑脸每天只有个把小时的工夫飘进屋来。无论有无光线的陪伴，一年四季里，晴儿总是欢声笑语地迎接着每一天的到来，尽管，她不曾离开过那间小屋。

晴儿的母亲是我的婶婶。婶婶在晴儿居住的小屋前辟出了四块空地，方方正正，平平整整，每块地里都种满了绿色的蔬菜。屋后是砖砌的墙，上面爬满了山虎。每到正午，那些嫩绿的菠菜、韭菜、青椒、大蒜和豆角，在阳光的照射下，绿得碧眼，青得醉人，而晴儿更喜欢夕阳下的那片青绿。她曾含糊地告诉我说，那些细密的枝，总是被硕大硕多的果实压弯了腰，可它们始终在支撑着……而斜阳穿透枝叶间的那份支离破碎状，映在窗户上的倒影，犹如水彩的晚霞浸染着花花绿绿，甚是好看和可爱。

初夏来临，地里的各种菜儿开始生长时，晴儿便会踱到菜地边，仔细地看婶婶给它们松土、施肥。有时候还举起她那无力的小手，拨弄那些在风中摇曳的嫩叶。她说不清楚话，但眼睛清澈得如六月里的小荷。当那些青菜能上锅时，晴儿便让婶婶摘来菜叶，放在面条锅里让她尝个鲜；当豆角刚刚饱满之际，十岁的她便开始帮着婶婶摘豆角，左手数着豆角的个数，右手则掰着豆角连着枝叶的茎。而当婶婶问她哪些豆角能洗洗下锅时，她只会笑笑。她数得很吃力，在别人看来非常轻松的事情，晴儿是一件也完成不了的。尽管如此，晴儿还是努力地帮婶婶数着青椒，数着萝卜，数着生姜的个数。数得费劲了，她便慢慢地走到我看书的窗户下，傻傻地向我笑着。

我家的院子与婶婶家的紧挨着，中间没有院墙，自然，每天在窗户下读书的我，每时每刻都能见到晴儿。可惜，我忙于读书写作业，很少关注过她。有时候，在风雨天里，或者是冷热天里，我因为害怕晴儿来捣乱，干脆关紧门窗，连睁眼望一下的机会都不会给她的。

晴儿是个脑瘫女孩，当时还没有上学，每天就与婶婶开辟的那几块菜地为伴。偶尔在饭桌上听父母提起她，说的也都是晴儿的乖巧与婶婶的不容易。

中考结束那年暑假，我上了师范。可能是即将远离故土的原因，母亲让我没事时到隔壁婶婶家去陪陪晴儿。年少的我根本不明白母亲的心，还觉得一个脑瘫的堂妹没什么好陪的。在和同学们闹腾了一些时日后，我终于静下心来，慢慢地靠近了晴儿。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发现晴儿很开心，过得很愉快。她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姐姐读过的书，留一些给我吧！晴儿都超过十岁了，连几棵葱蒜都数不过来，越数越弄不清是多少了。”

我送了几本小学数学课本给晴儿，她根本不在意破旧，很是喜欢。起先，我简单教了她几回数数，感觉很累。我便对她说，你慢慢数吧，姐姐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教会你这样的孩子。哪知，她歪着脑袋，顿顿地对我说：“姐姐，我有办法了，我每天就数菜地里的东西，肯定能学会的。

待到工作三年后的一个春节，当我再次回到老宅时，母亲告诉我说，晴儿真的能数到一百了。你婶婶家菜地里的蔬菜都被她数了个遍，就连吃了的，枯了的她都记得。一年四季，她天天数着，似懂非懂的样子，却是那么地固执！

听着母亲的话，站在窗下的我，心底涌起了些许的感动。对面的堂妹，随着叔叔外出打工，早已不在那里居住，老宅以及老宅上的一切皆有我的父母看管着。那几年，我的人生也并不顺畅，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乡下任教，心情自然是黯淡的。每天独对那些乡村里土头土脑的孩子，还有那些纷纷干枯而败落的花草，心情也随之不停地起落。而我的堂妹，这个脑瘫的女孩，她的坚韧与执着，她的清纯与简单，似乎在永远绽放着一份无形的美丽。直到今天，我才弄明白一点点，读了上百本的书，感悟却如此的迟缓。

后来，我出嫁了，父母也相继离世，老宅被土地整改后，自然，我是很少再见到婶婶一家的了。那次婆婆住院，在同一家医院的食堂，我巧遇了我的婶婶，她是陪她的母亲来检查身体的。我为婶婶买了一份饭菜，让她跟我一起吃。刚落座，婶婶就喃喃地对我说，你妹妹走了十三年了，她一出生就遭罪。你离家那几年，她的变化可惊人啦！数数数得很流畅，还吵着要去学校读书。她直接上了二年级后，成绩一直还不错。但到了五年级的时候，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邻居们都夸她有毅力，可只有我知道晴儿经历的痛苦是同龄人想也想不到的。再后来，我就不送她去学校了，直到病逝，她都不曾哭过……

那几日，我始终无法将思绪收回。那个小院子里数数的堂妹，那个一瘸一跛的女孩，那个怯怯不敢前行的身影，总让我想起那透明而专注的目光，心便会于蹉跎的日子里疼痛不已。但无论我处于何种境地，来自晴儿的那份温暖，便又会让我的心瞬间酥软起来，同时也会悄悄地焐热生命中的人情冷暖、人世苍凉。可是，堂妹却不知道，除了那些菜儿，那些书本，她的恬淡笑容，曾给予我的激励，让我在尘世的羁绊中一直坚守着……

深秋不再，繁花落尽却依旧飘香。【图片/自拍/高琴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