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故事

伊原本还算个幸福的人,平凡小百姓,简单到只为活着而活着。然而伊的人生一夜间改变了,旧景全无,伊遭遇了车祸,这一年伊四十岁,伊的女儿十八儿子十六,他们的世界从此灰暗,太阳不是他们的了。

伊记得那个雨夜,伊从菜市归家,蹬着一辆三轮车。伊长得高大,浑身气力,是众多热爱劳动的人中的一个,伊多年在小城的一个菜市里劳作,早出晚归。伊总是乐呵呵地,笑声像铜锣一样亮堂,能徒手搬起一百斤重的货箱,还是个热心肠人,菜市里没人不认识伊,提起伊总会说:伊像个男人。那时正值雨季,傍晚时分天色突然暗下,转眼大雨倾泻如注,市场里顿时鸟兽散,伊收好摊子,跨上三轮车冲进雨里,在离家最末一个路口上,一辆疯了似的大货车忽然呼啸着扑向行人道,伊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连车带人被撞飞出去,像一只大鸟重重地摔进了一片田里。风雨中货车调转了车头,飞奔而去逃走了。过了大概一个钟头,路过的几个人发现了伊,报了案,把伊送去了医院。

伊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可以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坐起来,只是两条腿失去了知觉,伊很害怕,可是还相信自己能重新站起来。伊一滴眼泪也不曾掉过。医生叫去了伊的丈夫,告知伊的病情,伊失去了两条腿,将终生再无法行走,末了嘱他买一只轮椅,收拾收拾回家静养去了。

他们花光了积蓄,省吃俭用存下的银子白花花流进了医院的宝库,而警局那边也传来消息,因无确凿证据车祸案暂无从告破列入悬案。伊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往后的时光仿佛停住了脚步,伊终日躺在病榻上,日夜睁着灰暗的双眼,白日与黑夜已然没有分别,伊一遍遍回忆着极力想使自己能记起那天的悲惨经历。“假如是个梦就好了,”伊流着泪呜咽,“为何不是个梦,天啊!”没有人能体会伊的痛苦,邻居们只远远隔着房门偷看伊一眼,都觉得似乎是极苦痛的样子而后全走开了。伊梦见伊死去的爹娘,老人坐在椅上一言不发也淌着泪,伊顿时肝胆俱裂地嚎道:“爹娘呀我疼呀!”伊的哭号惊醒了自己,爹娘不见了。

伊食的是冷饭冷菜,就着伊丈夫在屋外的大声咒骂和摔打东西的声音,他骂天骂地骂爹骂娘骂伊是具生不如死的尸体。伊一开始总是淌着泪想要一死了之,伊早看透了这个人,伊仍替他感到悲哀。可是伊仍坚信总有一天自己能站起来,甚至重新回到熟悉的菜市去搬箱运货。伊在寒冷的时候便这么想:“很快我的儿子长大了并娶个媳妇,到那时便什么都好了。”伊顿时内心充满了力量。而这当儿窗外北风凛冽,正值寒冬,而伊的窗上只挂了半片扑棱棱作响的旧黑布,没有玻璃片。

伊的儿女哭哭啼啼地在伊身边侍候了一个月,两个少年怨怒老天的不公平,可怜着自己的娘也可怜着自己,总是因苦难而暴怒。世上的娘大抵永远是最心疼自己的娃,这位母亲也不例外。伊用尽残躯所余力气撑起上半身,用双臂去抬起失去知觉的两条废腿,拉过轮椅一寸一寸把臀部移到床边,双臂反背捉住轮椅扶手,末了大力一甩,把自己扔进了轮椅里,又用了大约一个月,伊又学会了从轮椅上攀上病床。

于是有一天,伊对他们说道:“瞧,我可以照顾自己了,你们不必担心了,瞧!”孩子惊喜又心酸。他们的娘又道:“喏,你们把灶台弄低点,跟这轮椅一般高的,再搭个水盆架子,接根管子,就可以了,喏!”伊为自己想出来的法子而高兴,不禁喜极而泣。

于是几天以后,两个孩子离开了家,去干他们自己的事情去了,伊的丈夫早在几个月前因无法忍受无尽的苦痛已经离开。

时光总会冷漠地从人及万物身上夺去某些东西然后硬生生回报以另一些东西由不得人选择。

这个妇人注定要收到更多的心酸与苦难,伊独自生活着,靠着一辆轮椅,伊自己煮粥吃,常常一锅粥就食好几天,伊压根不去想还有菜这一样食物了,尽管还有油盐酱醋,还可以候在家门口等着卖猪肉卖青菜的经过跟他们买一些,但伊已然淡忘了这些食物的味道,伊只求活着罢了。院里有块地,早因无人踏足而杂草丛生。伊有六个兄弟姐妹,从前还常来常往,伊出事后所有人都不再来了,伊无比悲伤,于是又总想起自己死去的爹娘来。

隔壁有个叫青山的聋老太太,颤巍巍地偶尔过来看伊一眼,带些果蔬或熟食,进门便捻起衣角去抹泪。

“我可怜的娃呀。。。” 伊唧唧哼哼又大声道:

“我耳朵早聋啦,不要对我说话啦!听不见。。。”说着扯一下老耳朵。

“娘呀。。。”病人呜咽道。

一个初夏的午后,老妈妈除去了院里的杂草,抖索着刨了两条小畦,洒进了豆子,搭了矮架,隔天老妈妈的儿子搬来了水泥和沙子,把伊的门槛去掉了,铺成了平地,直通院里院外。

除此之外伊有一台旧电视机陪伊度日。到夏末的时候青山老娘不再来了,再过一段时日,伊听见了葬礼的礼炮声,老娘死了。伊当时怀里正捧着水盆在给自己洗头发,看见送葬的人马正从前街过去,伊默默地看着他们经过,头发上脸上滴着水,呆呆地坐着,许久默念一声“娘呀”,伊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那样。这时候院里矮架上挂满了新结的鲜绿的豆角。

然而伊的日子越来越糟糕,伊原本还剩下一些钱,然而终究是捂不住的,伊为了省电,总是吃冷食,油盐省得不能再省了,几乎不再吃肉,可是伊还是感到了恐惧。伊的救济金每月有捌拾块,可实际到手的不过十几块,有的月份甚至断绝,伊央人去街道问,人捎话回来:就是这样了,已经仁至义尽。伊还要交水费电费,还有垃圾处理费污水费,伊的子女已经离家一年却没寄回来一分钱。伊只好想到:“他们只要平安就好了,我嘛还可以再少吃一些!”伊于是干脆有时候两天吃一顿,或者只喝水,伊晕了过去又醒过来。

这时候伊已能自己种些瓜果蔬菜了,伊很想养几只鸡,可是又不敢养,伊担心它们把自己吃垮了,伊孤独地活着,冷不防突然会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每每有游荡的猫或狗到伊的院里溜达一番,伊便很高兴,哆嗦着跟他们去讲话,欣喜不已。伊过得越来越穷苦,双眼塌陷,面色蜡黄,一头枯草似的头发,两只手臂越发显得粗大吓人。人在灾厄中总免不了雪上加霜,伊的救济金越来越少,伊的电费和水费来不及上交,人家便来断伊的电停伊的水,伊只好摸着黑坐在夜里,啃食生南瓜片。

人们见伊半人半鬼地出没,总是大骂不休,把车子停在伊的门口,牲口栓在伊的院里,偷摘伊的番茄和白菜,把垃圾丢在伊院里,谁家鸡舍漏了洞便从伊房上揭一片瓦去补上;尖刻的妇女们尖声交谈着是非黑白对错报应,说伊还不如死去;男人们言语侮辱伊,拿伊当笑话逗乐,小孩们围攻伊,朝伊掷石块和垃圾;学校的老师们拿伊当做例子训导学生;人们呸着浓痰唾弃伊。小青年男女们进伊的院里胡作非为。伊像鬼一样躲在黑暗里哭泣。伊的房子四处漏着风雨,伊的衣裳破烂不堪。伊晓得冬天里能发一张救济棉被,伊摇着轮椅去街道办事处,他们说没有。伊追问救济金,他们白着脸骂:“没有人总是对你负责,没有人有义务白养你。”伊哑口无言面如死灰地回来,转道去了公安局,伊想要个结果,他们又面无表情地告知伊:悬案未果。伊艰难地爬回伊的黑窝去,伊没有眼泪了。

伊仍顽强地活着,在伊的墓穴里。

人在极度恐惧和绝望中往往滋生出极强大的意志和力量,伊不再绝望,反而坦然了。伊的头发全白了,枯瘦如柴,可是面容安详,双目有神。伊一无所有,只剩下了恨。

伊恨所有令伊痛苦的人,恨这个无情的人间,唯一不恨的只有伊的孩子。伊觉得自己无情无义的孩子是被这人世间害的,伊便咒骂着过路的人。伊摇着轮椅到大街上去,故意停在马路中间,恶毒地朝人们瞪着白眼把人吓怕。碰见衣冠楚楚的人就朝他们吐痰,唾弃他们。

伊在一个小广场上占了一块地,骂跑旁近的人,邀来拾荒的贱民一起休憩;伊路过小学校门口,正好赶上散学,看到成百上千的人挤在那里像是认领牲口似的等着接取各自家的小孩,伊便破口大骂着叫他们滚开!并骂那些孩子们是猪儿狗孙。人们怒气冲天气急败坏,却又不能拿伊怎样。

伊越来越胆大妄为,整日摇着伊的坐骑在街上游荡,像一只丑陋的螃蟹独来独往,横行霸道;甚至伸手去拿别人摆卖店门口的货品或吃食。伊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厚颜无耻,像恶魔一样,结局似乎要不妙了。

这样又过了一年,伊这时已经四十八岁,无比苍老,已经看不出年纪。

那个春天的早晨,伊的破屋来了稀客,一对年轻夫妻,伊把他们迎了进去。来人四处观察了一番,坐了下来,伊坐在伊的坐骑上,停在屋子中央。

“怎么样?”伊问。

“屋子太破了!”男青年说。

“关键是地皮!”伊道,手驻的棍子笃笃地捅着地面。

“您要多少钱呢?”

“六万。”

“太高了,不!”

“那你出多少?”

“四万”

“五万!”

“四万!”

“五万!”

“四万八!”

“好!那么。”

伊丢了棍子,掏出了房产册。

伊得了一笔钱,却要露宿街头了。

过不久,人们看见有个青年推着伊的轮椅把伊弄进餐馆去吃午饭,他照顾着伊,伊雇佣了他。他们住在郊外一个遭人废弃的小木屋里。那时春雨绵绵,万物清新,人们常见他们撑着一把巨大黑伞在街上穿梭而过。

然而事情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

伊给了青年三万块,剩下的伊买到了炸药和一把手枪。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十点一刻,城里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呼叫鸣笛和哀嚎,中弹的 是交通局办公楼,专管交通血脉的地方。

而后伊来到县政府大门口,伊混了进去,在那座大院里,所有的楼座门地都上着锁。这当儿,有个年轻的办事员在铁门外遇见了伊,伊狠狠地瞪着他,青年是在这里工作的,他叫光明,然而生活令他厌烦和绝望,他一直想让人生有所改变。

“您来这儿要办什么事么?”他问伊。

“我要炸了这里。”伊冷冷道。

光明的眉头苏展了一下,并未有笑出来。“好吧,那么”他想道,“就让您去办您的事好了!”他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铁门。

大约一刻钟后,县政府某一栋楼,轰然爆炸的响声惊天动地,城里沸腾着,百姓们奔走相告,防空警报拉响了,昏天暗地。

伊是在公安局里被捕的,伊正点燃了一截蚊香正要接到某栋楼楼梯底部摆放好的弹药包导线上时,一个打扫楼道的清洁工发现了伊,打掉了伊手上的蚊香,赶来的警卫队擒住了伊。

伊被带到审讯室,士兵们震惊又恐惧地包围着伊。伊正襟危坐,白发梳的一丝不苟,脸色平静地微笑着,身上是鲜艳的小碎花连衣裙,脚上是红色尖跟皮鞋。这一幕,正如电影里看到的一样。

正当审讯的士兵提起钢笔翻开供簿那一刻,伊极其迅速从臀下抽出了那把手枪,给自己的脑袋上轰了一枪,血花四溅开来。

士兵们惊恐地给枪上膛时,伊的手垂了下去,枪啪一声掉在地上。

伊闭上了眼睛,鲜血淋淋的一张脸很是安详,像是熟睡过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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