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妈妈的身子已经弯曲了,像一只虾似的。虾还会活碰乱跳的,可妈妈佝偻的身子慢慢地向前移动,每次都只能走大半步,前半身向前倾着,只有头还略略往上仰着。头上已被银丝完全占据了,掺杂着几丝灰色的散乱头发。妈妈的身子本来就非常瘦弱,这样一弯,显得更加矮小了,我站在她面前,我仿佛是一座山。
六月里我住院的时候,妈妈来看我,她似乎还没有这么驼背呢,怎么才过几个月,就变成这样了呢?难道是我以前没发觉吗?时间,她那么的无情,她是一管针筒吗,竟是狠狠地抽去了妈妈脊椎里的本来就少的可怜的骨质吗?竟让她在这么短时间里弯下了本来就不怎么直挺的腰?
我望着妈妈的弯曲的脊背,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妈妈是来给我送黑毛豆的。
手术后两个月我以为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去上班了。可是上班需要消耗精力和体力,我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就上班了,身体开始罢工了,它以每天出许多豆大的汗来示威。有时上课上着上着,突然浑身发热,像是在火烧似的,然后头上会渗出很多汗,胸口、背部也都是,几乎全身都会出汗。汗可以一把一把地撸着,撸完一把再一把。这时,几乎想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剥光,让发烫的肌肤尽情裸露在空气里,然后再来一把大风扇,使劲地往我身上扇。这种情况一般会持续好几分钟,然后再慢慢消退。然后汗收紧后,身体就会觉得冷。于是赶紧再穿上衣服。就这样一直不断地在脱外套穿外套的过程中,每天不是在脱外套中就是在穿外套中忙碌着。晚上睡觉也是如此,总是有擦不完的汗,总是渗透睡衣湿透床单。我完全被这个身体打败了。
妈妈打电话来询问我身体状况时得知了我这个情况,过了几天便给我送黑毛豆来了。妈妈说,这是她去别人那里打听来的,说是黑毛豆可以吃好出虚汗的症状。她买了几斤黑毛豆后就颤颤巍巍地乘坐公交车进城给我送来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找到我们学校。因为年段的变化,我已经从后面一幢教学楼的三楼换到了前面一幢教学楼的四楼。妈妈兴匆匆地找到我原先的三楼的办公室,一问才得知我已经搬到前面一幢楼的四楼办公室了。于是就哼哧哼哧地爬下三楼又爬上四楼。可是敲开我们办公室的门时,却得知我因为身体不适提前回家休息了。因为我刚搬到朋友家暂住,妈妈不认得路,打我电话又打不通,可能是妈妈打了我以前的电话,新的号码她没有保存。于是,妈妈就拎着一袋黑毛豆回家了。我是后来爸爸打电话来才知道妈妈白走了一趟。
爸爸和我约好,让妈妈第二天下午再来,因为第二天上午我要去看中医。可是上午还在医院的时候,我的同事就打电话来了,说我妈妈已经在办公室里等了。
我看好中医配好药后急匆匆地赶到学校。妈妈坐在我的位置上,静静地坐着,也不敢和我的其他同事多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就像是一座饱经沧桑却仍然是不忘初心的望女崖。
看到我回来了,妈妈脸上的皱纹荡漾开来“你回来了!”妈妈迫不及待地拿出一袋用红色尼龙袋包扎好的黑毛豆。因为怕半途中散掉,妈妈装了两只尼龙袋,每一只都打好结。妈妈慢慢地解开刚开打得紧紧的结,里面露出了一颗颗黑乎乎的毛豆,每一颗毛豆都胖胖的,圆圆的,像一颗颗乌黑发亮的小眼睛在盯着我,好像在说:“妈妈给你准备的黑毛豆,你可要好好吃哦。”
妈妈开始教我怎么吃黑毛豆了:“你要先把毛豆洗干净,然后可以在煮饭的时候蒸,蒸的时候放上几块冰糖,这样吃起来味道好一点。蒸好后你就放在冰箱里,等到要吃的时候你就拿出一点来,要先热一下,冷的不能吃,一定要先热一下,记牢啊。”
妈妈停了一下继续说:“你记得每天吃一点,每天吃一点,这样你出虚汗的毛病就会好起来。不出虚汗了,人就舒服了。”
我不停地应着,不停地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哦,我会吃的……”
妈妈又打开另一只红色尼龙袋,里面装的是两串大大的紫得发黑的葡萄,说:“这个葡萄很好吃的,我刚才在公交车上尝了一颗,很甜的,你吃,你分给大家吃。”
午饭时间到了,妈妈说要回去吃,我说:“你到女儿这里来,连饭都不吃,太说不过去了吧?”
其他同事也说:“在这里吃了去吧,自己女儿这里有什么好客气的。”
妈妈才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
吃饭时,同事们有说有笑,和妈妈接着话茬,妈妈很开心。
吃好饭,爸爸打电话过来了,问妈妈有没有回家。我说刚在我这里吃好中饭。爸爸连忙说:”饭吃好了好的,但是等会她回来的时候你不要送啊,让她自己乘车回来好的,反正公交车方便的。你开车送也累的。记住,千万千万不要送啊!”
我胸口似乎有一股热热的东西要涌上心头,我说我会送的,爸爸却再三强调“不要送”。
妈妈要走了,笑着一一和办公室的同事告别,拿起空了的布袋。妈妈要步行半条新河弄,拐过试弄,来到胜利路上,然后走一段胜利路来到解放路上。在解放路上走1站路,来到供销大厦这个站才可以乘上公交车。我怕她身体虚弱吃不消走那么多的路,我说开车送她。妈妈说:“不要送,不要送,走走好的。老年人了要经常走动走动,不走腿会僵硬的。你看我现在坐了一会,腿就有点僵硬了,走着走着,等会就会舒服一点了。走走好的,真的不要送!”
没办法,我就送她下楼,她又说:“不要送了,不要送了,我自己会下去的。你走楼梯也累的。”下楼时,妈妈开心地说:“你们这个办公室的同事好,热情,大家有说有笑,我来这里也感觉有味道。”
我笑笑说:“是啊,这个办公室我们关系都很好的。”
我送她到校门口,她又说:“你可以回去了,不要送了。”
我送她到马路对面,目送她蹒跚地走在马路边上。她回过头来,再次挥挥手说:“不要送了,你回去吧。”
9月的新河弄两旁,梧桐树的树叶依然非常茂盛,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射在妈妈渐行渐远的佝偻的身影上,投射在妈妈苍白的头发上,一闪一闪的。梧桐叶飘飘洒洒地飞落在路面上。
我耳旁还一直响着两个声音:“不要送”、“不要送”,一个是爸爸的,一个是妈妈的。我目送着妈妈的身影消失在新河弄的拐角处。
我慢慢体会到,父母和子女今生今世的缘分就是这样,当子女小的时候,父母目送子女逐渐成长,越走越远。而当父母老的时候,父母则尽量不给子女添麻烦,只要子女健康快乐,父母愿意在没有子女陪同的情况下颤颤巍巍地走完人生的后半程,他们还会回过头来挥挥手对子女说:“不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