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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麻木地沿着石阶而下,月亮挂在高空,清亮地照出松树和他的影子。他盲目地搜寻着单纯遇害的地方,终于见到一处草丛,借着月光,他看见了草叶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眩晕——眩晕——他似乎看到单纯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那是怎样可怖的眼神!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树上的鸟雀,它们躲进巢里向外探着小脑袋,看着这个伤心的年轻人,也跟着叽啾,是一种哀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踉踉跄跄地下了山,胸口像压着巨石,憋闷得难受,泪还在无声地流。
回到客栈,一头扎在床上,再也起不来。脑子里先还是昏昏沉沉的,一忽是单纯无助的眼神,一忽又是那个混蛋可耻而狰狞的嘴脸,后来竟一切都模糊了。
突然,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了,仿佛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很怪,肌肤的每一个毛孔奇痒无比,那里面向外生长着黑灰色的毛,毛发尖而锐利,像一枚枚钢的针。他正奇怪着,发现自己的手脚并不是原来的手脚了,手掌脚掌变小,指甲变长,锐而利。他已站立不稳,便弯下腰,将两手着地,才恢复了平衡,竟感觉这站姿很挺拔。他本能地抖了抖脖子上钢针似的毛,长叫了一声,叫声划破高空,传出去很远,是凄厉的长啸。他俨然是一匹孤独的荒原狼了。
前方沉睡在黑夜里的城市,是那样的死寂。“他”忽然蹿了出去,跑进城市里。城市没有灯光,只有夜的星。“他”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午夜鲜活的空气让“他”倍感神清气爽。“他”望着远近高低起伏的建筑,知道那里面住着一种叫做人的动物。“他”还知道这个物种分为男人和女人,“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那被称呼为人类构建的被称呼为家的钢筋与水泥的建筑。“他”是破门而入的,里面的人还都在沉睡。“他”看见男人和女人躺在一张床上,却分别盖着被子。“他”用牙齿把女人身上的被子掀掉,女人并不醒来,还在酣睡。女人是赤裸着身体的,这使“他”兴奋异常。直到“他”剧烈地运动起来,女人仍不睁开眼,只是嘴里哼哼唧唧。“他”看了一眼躺在女人旁边一直沉睡不醒的男人,仿佛一头猪。“他”觉得是个胜利者,便开始看不起人类,想改造人类。
这个晚上,“他”差不多钻进了全城每一个女人的被窝,“他”的思想里,“他”已经征服了这个城市,已经彻底改造了这座城市。不知道时间,或许是很深的夜,他只感觉口干舌燥,终于从梦魇中醒来,回忆着刚才的梦境,竟不知所以,于是剧烈头痛,继而,愈痛愈烈,仿佛要炸开来。他急忙翻出止痛药,倒了水吃下去,方稍稍安定了些,拉开窗帘望望外面,天色已然放亮,街上偶有行人的咳嗽声和犬的吠声。
没过多久,头痛又发作起来,他又翻出止痛药,壶里却没水了。他提着水壶出来找客栈老板要水。老板刚刚起来,伸着懒腰,看了他一眼,眼神永远是那样诡诈:
“怎么搞的?这样憔悴!”
“头疼得厉害,老毛病了。”他没有力气多说话。
“你试试这个!”老板说完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烟来。
“我不会吸。”
“不会可以学嘛,好用哩,不信你试试!”老板说得很诚恳,烟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他接过来,叼在嘴上。“啪”的一声,老板点着了打火机凑过来。
他试着吸了一口,立刻呛得咳嗽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老板过来拍着他的后背,讲解着吐纳之法。他照着再吸了一次,果然好了许多。又再吸两口,感觉神经松弛下来,仿佛那烟雾在体内缠绕着每一个神经细胞,是在疗伤。头痛已不是那样剧烈,倒奇怪这东西果然妙。他谢过老板,回了房间,倚在床上,慢慢地去享受了。
吸进来,吐出去,都很得法,已是吸下去大半截了,不再呛,头痛也明显减轻,不禁赞叹这东西比那止痛药片神奇。整支烟吸完的时候,头已完全不痛,不仅不痛,反而清爽许多。浑身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处关节无不舒坦受用。怪不得那么多人吸烟,原来有这许多好处!他暗自琢磨着。
2
天已完全亮了,街道上开始有汽车的鸣笛声,行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甚至行人的脚步声也听得分明,嚓嚓嚓……他窝在那里,懒得起来。
太阳光透过窗子晒在脸上,暖暖的,他支着耳朵听窗外树上的鸟叫,叫声很悦耳,他想可能是百灵鸟在叫,奇怪在这个城市里还能有百灵鸟的叫声。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叫声,静静地,叫声仿佛把他带到了大山的深谷,深谷里面盛开着各色叫不上名字的鲜花。花丛深处,有声音在呼唤他,似乎是百灵鸟在叫,仔细听,又不像是鸟叫,终于听清楚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他循声音走去,在花的深海里,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他一下子尖叫起来——单纯,他不顾一切向单纯跑过去。单纯一边向他招手,一边呼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在谷中回荡,引起鸟儿们欢声一片。
终于跑到单纯面前,他一下把单纯抱起来,旋转,飞快地旋转。单纯的笑声像百灵的鸣叫回荡在深谷里,花儿们也跟着笑得颤了头。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他并不感觉累。
当他们躺在花丛中时,单纯成了花海中最大最美的花儿。
“你是花仙子吗?”他满眼深情地看着单纯。
“你是花农吗?”单纯咯咯地笑。
“我是采花大盗,哈哈……”笑声惊起了几只鸟儿,向天空飞去,一边飞一边叽喳,在说:“看这一对儿,真是天生的呢!”似乎也在嫉妒他们。
单纯看着他的眼睛,却流下了泪,泪珠是晶莹剔透的,如同夏日清晨花蕊上的露珠。
“你怎么哭了?”
“你还会离开我吗?”
“不会,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真的?”
“真的,我们在这花的海洋里过一生,我们就在这里,好吗?”
“好,可是我真的害怕呢,我害怕突然哪一天,睁开眼睛,你却不在身边!”
“傻丫头,我不会再走了,真的不会!”
单纯慢慢地站起来,没有回应他,而是伸手折了几支树条,随手翻弄了几下,竟编成了一个花篮。
“我们去拾落花吧!”
“拾落花?”
“对,我要铺一张花床,你不是说我们就住这里了吗?”
“这主意真好,我同你一起去。”
蜜蜂、蝴蝶也衔着花瓣来帮忙,很快,一张香气扑鼻的花床铺好了。他们两个相拥在花床上,鸟儿在为他们歌唱,蝴蝶在为他们起舞。
“我们——”单纯低下了头,脸上泛起了红晕。
“在这花床上享受鱼水之欢,古往今来,恐怕只有你和我了!”他很激动。
两个人轻轻地脱去衣裳,在这独一无二的花床上尽情享受着彼此的爱。湛蓝的天空是那样的高而远,云彩是她最纯洁的点缀。茫茫的大地给予了他们无穷尽的激情和力量,鸟儿欢快地为他们助威,一只松鼠从树洞里探出尖削的脑袋,欣赏了一场世间最美的游戏。
快乐快要到顶点的时候,突然,他眼前一黑,不禁大叫了一声,再睁开眼睛看时,一切都变化了,单纯不见了,花床没有了,哪里是在什么花的海洋里,分明躺在一个肮脏的客栈的脏乱的房间里。窗外树上的鸟儿还在鸣啾,他顺着声音望去,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黄雀!他回想着梦中的情景,又觉得不像是在做梦,就一边念着单纯的名字,一边流下了泪,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他一直睡到中午方才醒来,并不感觉饿,口鼻处还留着烟的余香,吸了吸鼻子,一时回味了那烟草的香味。实在没有想到,如此不起眼的东西倒真是神奇,便想再吸一支。他推门出去,走到吧台:“烟还有吗?”
“知道这东西好了?”
“确实有些好处!”
像鬼一样的老板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个烟盒,向里面看了看,还有五六支,索幸都扔给了他。
他接过烟,感激着老板的大方,千恩万谢地去了。
自此,他竟完全依赖上这东西,每每头疼的时候,都会安静地吸上一支。他已找到了吸烟的窍门,每每一吸上烟,头痛立刻减轻。他还有一个秘密,每当吸完烟,不仅头不再痛,他整个人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在那个世界里,他是国王,是霸主,是君侯,他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可以随意要了一个人的性命,可以拥有全天下的美女,但是全天下的美女他都看不上眼,他只喜欢单纯。然而单纯并不常常在他的世界里出现,他便感觉无聊,便要杀戮。当鬼头刀向他们的脖子砍下去时,他看见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那恐惧的眼神让他兴奋无比。他却不睬,一刀挥下去,脑袋像南瓜一样滚出去很远,死尸“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腔子上的血还在喷射着,红得迷人。他感觉畅快淋漓,仿佛大醉了一场。他喜欢这样的游戏,越发地上了瘾。
当然,如果单纯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他便会安静许多,不再是一个暴君,不再疯狂地杀戮,甚至温顺得像一只沉默的羔羊,轻轻地握着单纯的手,长久地望着单纯的眼睛,望到双目发酸流泪。末了,他们会选择最高雅的方式,来度过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然而又总是在高潮时离开他那个世界。
3
事实上,他头痛发作的频率明显在增加,以前一两个月发作一次,现在差不多半个月就要发作一次,甚至一个礼拜发作一次。但是,他并未在意,那个客栈的老板又给了他一些烟,头痛的时候,他便吸烟,一吸上烟,就又成了英雄。现在,他竟有些感激这头痛的毛病,给了他吸烟很适当的理由。
忽一日,他感觉自己身体里边起了变化,这变化不是某个部位,而是全身的每一个地方。他看着自己的肌肤,一点光泽没有,而且仿佛剥离了肌肉,像是鸡皮。视力也糟糕了,时常眼前会模糊一下。耳朵里总像是有车轮压过,轰隆隆地响。他对着镜子看,惊了一吓,险些认不出自己,颧骨高出,脸颊尖削,眼神暗淡无光,有些呆滞,仿佛得了大病。他暗自吃惊,思来想去,便决心要检点一下自己的生活,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了。事情已然这样了,一切还需要重新开始。“我还要写我的小说,我要把单纯写进小说里,我要把她塑造成一个完美的人。”他这样想着,借此激励自己。他对着镜子整理了脸面,想要出去走走,连日来,在这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他俨然与世隔绝了。
走出来了,吸一吸新鲜的空气,很有些要重新做人的意思。午后的阳光强烈地刺着他的眼睛和每一寸肌肤,他觉得很舒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向着阳光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都随着那个嚏喷了出去,立时觉得浑身舒爽了许多。
他站在马路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人群,想不出该去哪里,最后决定回学校去看看。他似乎想要去看什么,又说不清要去看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单纯已经不在那里了,那里已经寻不到单纯的一丝痕迹。曾经,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背着书包走在去往图书馆的甬路上,她对知识的渴求如同对生命的热爱,是那样的强烈。她的想象力是极丰富的,常常能对着一座山浮想联翩开去,最后形成一篇极漂亮的文字;也常常能聆听着流水的声音,想象出一幅极具灵气的画面。现在一切都不能够了。他想着这些,眼泪忍不住在眼圈里打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山脚下。
山脚下摆着一个旧书摊,卖书人是一个老者,正拿着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并不在意他的生意。他蹲下来,想要翻寻一本旧书看看。老者仍在专心地看着书,没有注意他。他拿起一本海子的诗集,翻开了,品读着每一行诗句,不禁入了迷。
“年轻人——”老者终于把目光从书上移到这个年轻人的脸上。
“哦——”他抬起头看着老者。
“气色这么坏!”老者盯着他的脸端详着。
“可是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年轻人,小心沾毒啊,毁了你一辈子!”老者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质疑。
“毒?”他听了老者的话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去看老者的眼睛,心里倒也怀疑自己气色如此差,身体每况愈下,真有些像吸了毒,一时心里慌慌的,没了主意。
“有没有用过陌生人给的东西?”老者追问。
他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扭头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嘴里叼着烟,突然眼前一亮,似乎已经确定了问题出在哪里。他放下书,向老者道了谢,撒腿向客栈跑去,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阴险的嘴脸,住进来第一天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人,鬼鬼祟祟的。如果真的是烟有问题,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个混蛋!
“烟!”他紧绷着脸站在吧台外面。
“又吸完了?我可再没有了!”男人一边擦着眼屎一边说。
“少他妈装蒜,烟里是不是有毒?”他压着怒火,准备随时和面前站着的肮脏的男人翻脸。
“兄弟,你先消消火,烟里是有一点毒品,少吸一点不会有问题的,你是不是吸得太频了?再说,我是见你头疼得厉害才给你的,这不是白来的,贵着呢!”男人一脸的无辜,像是受了委屈。
“你——”他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仿佛男人说得有些道理,倒像是为自己好,竟找不出恨他的理由,但他决定不再继续住下去了。
他收拾好行李,算好房钱,搬到了山上学校外面的客栈。所剩已然无多,必须要寻一份工作了。他一连在街上转了几日,仍未找到一份合适一点的活计,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晚上,他狠了狠心,买了一瓶劣质酒,独自在房间里喝起了闷酒。他先是回忆了从毕业那天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起先,每一件事情都还想得清清楚楚,到后来就模糊了,事也模糊,人也模糊,最后眼睛再也睁不开,和衣窝在床上睡去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头痛开始发作,先还是太阳处隐隐地疼,后来整个头像要裂开了。他无法忍受,吃了止痛药,疼痛依然在加剧着,便用拳头砸头,用头去撞墙,疼痛仍一丝不能减轻。糟糕的是,他渐渐感觉到身体开始发痒,是从内向外的痒,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汗毛孔里向外钻,痒的难受已经掩盖了头疼。他心里暗暗叫着不好——毒瘾发作了,不禁惊慌起来。
果然,片刻之后,他的脸像摔过的土布袋,鼻涕不由自主往下流,挂在人中处,很长很长,浑身发抖,像是筛糠,没有一丝力气。他知道是扛不过去的,多少英雄人物,一旦沾上了这东西就毁了,连父母子女也跟着遭殃。他越是害怕,恨透了给他烟的男人,越没有力气骂出声来。最终,他选择放弃抵抗。
“还有烟吗?”他一头撞进客栈就窝在了吧台左边的沙发椅上,浑身像散了架,全无一丝气力。
“怎么了?”男人站在吧台里面,不紧不慢,像是在欣赏着一个小丑一出滑稽的表演。
“烟,快给我烟!”他有些急了,却又怕惹怒这混蛋,眼神里全是乞求的光,像一个乞丐,在乞求别人的施舍。他感觉着羞耻,一面愤恨着自己的样子,一面又哀求着男人快点儿解救他。
“烟没有了。”男人鄙夷地看着他,向他平摊着双手,摇了摇头。
“求你,救救我!”他想一头碰死在这里,却不能鼓起足够的勇气,连尊严都放下了,自然是害怕死亡的。
“烟是没有了,却有这个,跟我来。”男人向外瞟了一眼,向里面走去,走出了许多诡异的响动来。他踉跄着跟在后面,如果手里有刀,他会一刀挥下去,砍掉这个王八蛋的脑壳。
男人很快打开一扇小门,推开了走进去,他也跟着进去了。房间不大,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储物间,胡乱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很脏很乱。他瞬间明白了,心里一惊,想要离开,却迈不动脚步。果然,男人从一堆垃圾里面摸出一个小塑料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看见那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脑袋顿时“嗡”了一下——白粉,这就是在电视里面看过,听别人说过的,一旦染上整个人就废了,没药可救的害人的东西!今天,自己竟然要和这东西沾上关系!他不敢去看那个小塑料袋,却又不想离开,他已经难受得要死。算了,管他呢,立马死了还有什么以后?先熬过这次再说。他伸手去接那小塑料袋,男人却将塑料袋收了回去。他明白,可他不知道是什么价钱,就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推给男人。男人数了数,撇撇嘴:“这些哪够呢,好吧,第一次便宜点儿算你了,你在这慢慢享受吧,放心,我这绝对安全!”男人说完便拉上门,得意地去了。
4
他坐在那张又脏又乱的小床上,小心翼翼地拆开塑料袋,其实里面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他生怕呼吸急了把那白色的粉末吹飞。他十分谨慎地把这些救命的东西倒在锡纸上,一手点着火机在锡纸下面烤着,嘴里叼着吸管准备着。因为是第一次,一切做得都很生疏,样子看上去有些蠢笨。烟雾升腾起来了,他用吸管拼命地吸着,像一条饿犬贪婪地啃着骨头。身体内的细胞开始“劈啪”作响,又恢复了生机和活力,他感觉又活过来了。那点儿可爱的粉末吸完之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通泰舒活,眼睛发亮,看东西仿佛能看穿过去。这种体验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妙极。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他不再感觉逼仄,反而觉得宽敞明亮,金碧辉煌,俨然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了。他坐着的床也不再是那个又脏又乱的小床,而是每一个男人都渴望的龙床。他摇身一变成了权势滔天、富贵至极的王。这样想着,果然就见百余位妙龄女郎裸着身子向他走来。女郎们过来了,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然后附在他的身上亲吻他的每一寸肌肤。
……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用力睁开双眼,宫殿已然不在,哪里有什么龙床,哪里有百余位妙龄女郎,分明躺在一个逼仄的房间内一张又脏又乱的小床上。他回想着适才梦中情景,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觉得浑身酸软,却受用无比。他又躺了一会儿,才懒懒地起来,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过吧台时,他没有向救了他性命的男人道别,他开始恨,是这个混蛋使自己沾上毒品的,简直一个刽子手!男人向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理睬。走出来了,怒气更盛了,指天指地发誓,总有一天要整治这个王八蛋。
回到住处,他懒懒地窝在床上,望着外面昏黄的天空。天空飘着雪,雪花很大,随风摇摆在空中,不愿落到地上。他才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一多半了,奇怪今年的雪下得这样早,难道有什么征兆吗?
他对着镜子,看里面的自己,脸色萎黄,细胞干瘪,全无一些新鲜的光彩和活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消瘦得自己都认不出了,不禁一阵心酸,有些心灰意懒的意思了。活着有什么好?这个念头冒出来后,他吃了一吓,这确乎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想的事情,自己真的会在这个冬天里死去吗?
他还有生的欲望,当他清醒些的时候,便会想到在乡下劳作的老人,便会想到单纯,便会想到自己的笔和小说。生活还是有些趣味的,即使有些时候它让人迷失,找不到出路。如果说还有些许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这些了。
每天清晨,他都早早出去,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或者碰到什么机会,可是直到天黑,仍一丝希望也没有,只好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悻悻地回去。他不是没有想过离开这座城市,乡下老家是不能回的,可怜的父母并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他们还以为他在搞创作。如果知道他现在这样的境遇,无论如何是接受不了的。亲戚们那种质疑的眼神和语气也是他不敢想象的。那么去别的城市呢?哪里不是一样!毕竟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年多,风情地理也还都熟悉,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岂不更糟!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留在这里。其实,这些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他的意识深处隐藏着一个秘密,他隐约感觉得到它的存在,但他不愿意去想它的存在,便装做它是不存在的。他是听说过,也知道一些,并亲身体验了毒品的厉害。他实在害怕自己的意志扛不住,那痛苦的滋味他是不敢再领教了,留在这里,还有解救的办法。
这期间,他的毒瘾又发作了一次,意料之中,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获得了一丁点儿的白色粉末,在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又享受了一回。这一回出现在他幻境之中的是客栈老板的女人。那女人他是见过一次的,隐约听说是给别人做情人的,男人似乎也知道女人干的事,却不加阻拦。男人也经常出没烟花之地,卖了白粉,赚了钱,便去找女人。没有孩子,两个人各自玩乐,互不干扰,只是不离婚。女人是有些姿色的,天生的媚,再加上脂粉,更显妖艳无比,离多远就能闻见那一身肉的香气,靠近了,肉香和脂粉香混在一起,不由哪个男人不迷乱了心思。
女人出现在他的幻境中,他很兴奋,仿佛不是在一个狭小逼仄的房间里,而是在高档大酒店里的包房内。包房干净整洁,宽敞明亮。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富甲一方的老板,西装革履,是刚洽谈完一笔生意后胜利的凯旋,要找一个女人来庆祝一下的。
他脱了衣服,又脱了女人的衣服……时间过去了很久,女人已经筋疲力竭了,像一条要死去的鱼,翻着白眼。他仍不放过,他是报复性的,他想要弄死这个女人,这个让他沾染了毒品的男人的女人。女人苦苦求饶,他仍不收手,觉得还不够刺激,一边扇打着女人,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女人。女人流泪了,他仍不罢休,还觉得不够,要连同男人一起报复,这样想着,果然见那男人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跪在他的脚边,请求他放过他的女人。他向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命令他去舔女人的脚趾。他果然像狗一样伸长了舌头去舔女人的脚趾。女人看了他一眼,却把脚趾挪开了。你的女人都嫌弃你脏,他哇哇大叫着,更加疯狂了。他不想醒来,却无法阻止,神智渐渐地恢复,终于感觉了自己的可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向吧台里看了一眼,想要看一看他刚才报复过的男人。恰好,男人也向他看过来,他却没有了勇气,低下了头。
“受用吧?”
他心里一阵厌恶,没有说话,却也在想:我干了你的女人,当然受用了!
“没钱了吧?”
“又怎样?”
“老弟,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现在是恨我的,怕你享受的时候也不会感激我,可能还会报复我哩,是不是?”男人看着他的眼睛。
他一下子丧了志气,没了言语。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你想得容易,你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现在不还是站在这里。”
“我身无分文,想来也不能够了。”
“老哥帮你谋了一条出路。”男人放下水杯,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诡诈。好一会儿,慢慢抬起左臂,右手捏起三个手指,伸在左臂下面虚捏了捏。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有些发黑。
“偷?”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年轻人的悟性。
“你这个蛀虫!”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推门出去了。
男人可能没听懂他骂的话,阴险地冷笑着,干咳了两声,很有把握似的,这个年轻人还会再来的,他已经上钩了,已经成了为他赚钱的机器。
5
他迷迷糊糊地向住处走去,一边在心里咒骂着男人的可耻,一边回忆着梦中的情境,觉得畅快,觉得满足。路上,他遇见了那个女人,被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搂着,一路浪笑着走。那男人的手不时滑向女人紧绷的屁股上面,迅速地掐一下,又回到腰处。他看得有些眼热。
没过多久,在毒品这个恶魔面前,他的意志力再次吃了败仗。他又来到那个小客栈,站在吧台里面那个丑恶的男人面前。此刻,他已不再恨这个男人,相反,竟有些感激他。眼下,只有他才能救自己的命。他跟在男人的后面,进了那间脏乱的房间里,用从老人那里骗来的伙食费换取了片刻的享受和安宁。
当他从小客栈里出来时,已经身无分文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有些害怕,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熬。他信步向前走着,不想回住处,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当他路过一家KTV时,看见从里面跑出一个女人来。女人冲出来了,一下跪在地上,抱着树呕吐不止。一阵阵刺鼻的酒气随风飘过来,让他感觉有些头晕。夜色已然朦胧,女人弯腰的时候,他看见女人的屁股很圆。当然,这并不能引起他的任何欲望。引起他注意的是,女人屁股兜口处,两张百元钞票已经露出了大半截。尽管夜色昏黑,但那钞票的颜色仍鲜明地刺激着他的眼球。
他不想向那里看,却忍不住看过去。女人还在吐着,没有人过去帮忙。
他开始向女人走去,心跳开始加速。
“你要干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
“你真的要那样做吗?”
“不,不,我只是看她吐得难受,过去帮帮她而已——”
他已经走到了女人身后,他想好了,如果女人发现了他,他就装出过来帮忙的样子。女人并没有发现他,可能是喝得太多了,已经没有东西可吐,还在不停地干呕着。
他不知不觉地伸出了手,感觉呼吸快要停止了,这动作让他怕得要死。
“你要干什么?”
“我要帮帮她而已。”
“别装蒜了,你这叫偷窃啊!”
“或许她有的是钱,不在乎这点儿的,不然怎么不小心收好呢!”
“算了,别自欺欺人了,你这就是偷窃!”
“或许这是些不义之财呢,比如她给人家当小三,害得人家夫妻不和,我这么做也是惩罚她一下啊!”
“你——”
“我——”
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那两张百元大钞,似乎听到了指尖划过纸面时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他的气血全都涌到了头上,脸热得发烫。女人仍没注意到他,还在干呕着,一手拄着地,一手在嘴里面往外掏。他终于横下心来,一咬牙,迅速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夹出了那两张百元大钞。他来不及欣赏,双手攥得紧紧的,快速向前走去。他拼命地倒着双脚,仍觉走得很慢,似乎女人的干呕声就响在脑后。
一路上,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向四周看,仿佛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害怕别人发现他慌张的神色,他觉得女人已经追上来了,一边追一边喊“抓小偷”。直到回到住处,躺在床上了,心跳才慢慢恢复了正常速度。他向四周观察了一下,确定没有别的眼睛看着他,才张开手掌,磨平那两张钞票,欣赏起来。钞票很新,像是刚取出来的,他对着灯光耀了耀,确定是真的,长出了一口气。
“你是小偷!”他吃了一惊,似乎听到身边有个声音在向他喊。
“我不是,这钱一定是不义之财,我取来又何妨?她那么富有,我这么穷困,我这也叫劫富济贫呢!”
“你强词夺理,你自欺欺人,你——”
“我没有,我没有,我说的是事实,都是事实,这钱一定是不义之财!”
他快要疯了!
没有吃晚饭,他不敢走出这个狭小的封闭空间。只有这里面没有其他的眼睛,是最安全的。他慢慢地放松下来,竟有了些许兴奋,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弄到钱,何必费那么多的心思去找工作呢!有了钱,就可以在这个城市里面生存下来,就可以继续写小说。这只不过是暂时的手段,等小说写出了名堂,就可以拿版税了!到那时,钱多得用不完,当然就不用这样了。这样想,他似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来安慰自己,果然也不再为这样的行为感到羞耻。
“我们不属于你,我们要离开,找我们的主人去,你这个贼!”
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分明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那么响亮,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张钱钞,看了看,有些发皱,找了本书,把钱夹进去,放在抽屉里锁上,方才放心了。一边想着这下跑不了了,一边倒下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回忆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那样做了,觉得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试着打开抽屉,翻开书,果然就看见两张百元钞票夹在里面,已经平展了。他一下子心慌起来,意识到自己竟真的做了贼,偷了人家的钱。他又仔细回味了昨晚寻找的安慰自己的理由,良久,心方安了。反正钱已拿来了,又不能送回去,也不能报警,索幸为我所用,下不为例就是了。
他带着钱去吃早餐,想把钱兑换出去。钱换了面目,心里会安然许多。他把一张钱递给早餐店老板时,早餐店老板把钱举在灯光下耀。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该不会看出这是偷来的吧?老板耀了耀,又看了他一眼。他更慌了,急忙把眼睛看外面。他听见自己心跳声很重,该不会是女人报案了吧?这个早餐店老板会不会是便衣警察呢?他强作镇定,呼吸却越来越急促。终于,早餐店的老板不再看钱,也不再看他,把钱收好,给他找了钱又忙生意去了。他也极快地走出早餐店,走出来了,心兀自砰砰砰跳个不停。
他确实是在欺骗自己,他也有苦衷,他的意志根本抵挡不住毒瘾的发作。他需要很多的钱,需要很多钱去吸毒。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他偷过十几次,每次都很“幸运”。头两次还很害怕,后来竟从容自然,仿佛是在取自己的东西。当然,他的技巧也越来越娴熟。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会观察环境,观察对象的细微举动,很快能寻找到突破口。因为作案金额小,一般不过几百元,所以也没有人去报案,他也便渐渐大了胆子。只是他心里并没有忘记要写小说,要去搞创作。每偷过一次,他都会这么想,这只是暂时的无奈之举,总有一天,他会拿版税的。甚至他还要把自己的这些经历写到小说里面去,这样想着,他似乎找到了这种生活方式的意义,像是在为他的创作积累着素材。然而在这个比往年雪都大很多的冬天里,他没能写出一篇小说。他所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偷钱,二是用偷来的钱去换取一丁点儿劣质毒品。他吸毒的时候便会看见自己的小说出版了,版税是成捆的人民币,用袋子装着,多到数不过来。醒来的时候发现什么都没有,便期待着下次吸毒。他已经不再用意志去对抗毒瘾,而是顺其自然,每当毒瘾要发作的时候,便心安理得地走进那个小客栈。他已不再厌恶那个丑陋的男人,甚至和他称兄道弟,感谢他让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让他享受到了常人无法体会的滋味。
这个冬天,整个城市仿佛被雪掩盖在下面。楼顶上,树上,街道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太阳光照在雪上,反射给人的眼睛,刺得眼睛灼痛。
他经常会做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躺在一个黑暗的狭小的空间里,感觉十分憋闷。他用手敲打着四壁,发出脆响,像敲在蛋壳上。他要寻找光明,便用力敲击着围裹着他的壳子。终于敲开了一个小洞,进来了一些光亮。他感到很兴奋,愈加卖力地敲打着,终于露出了很大一块天地。他觉得有趣,仿佛鸡雏啄壳而出一样。他终于从这个狭小憋闷的空间里钻出来,才发现自己竟赤身裸体,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兴奋得很,就这样在每一条街道上疯跑着。一路上,他见了许多人,无论男女,均赤身裸体。他兴奋地嚎叫着,感觉身体无比轻便,仿佛一只猿,轻松地跃上了屋顶。再看其他赤身裸体的男女,也都变成了猿,在楼房与楼房之间跳跃着,活泼得很。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了人类,猿类统治了城市。他们不需要这许多水泥建筑,在他们的眼里,只是把这些当做玩耍的道具。他站在最高的建筑上面呼啸着,感觉无比雄壮,有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体内。他咆哮,其他猿也跟着咆哮,他俨然是这个世界的霸主了。
6
或许是天意,让这个年轻人受些磨折,但并不想就这样毁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一次去寺院闲玩的时候,无意间在禅堂外面听到了一个出家人的诵经声。那声音恰如一眼清泉汩汩地流进他的心里,他一下呆住了,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出来,在乡间辛苦劳作的老人,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为了凑足学费,他们放下了尊严,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些亲戚,看他们的白眼,听他们的冷嘲热讽。单纯这个和自己相恋了四年的姑娘,她对人永远是那么一颗火热的心,对生活永远是积极乐观的。她从没有嫌弃自己的贫穷,他没有带她看过电影,没有去过酒吧,没有喝过咖啡。他带她做的最多的就是爬山,包围着这个城市的连绵的山脉他们几乎都爬过了。就是因为那一次下山的时候闹了一点小别扭,他倔强地在前面走着,他以为单纯很快就会跟上来。可是单纯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她以为他走一段就会回去找她。他后来常常悔恨自己没有回去找单纯,常常恨到头痛发作。是的,他独自回了学校,天色渐晚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单纯的影子,他终于放下了执拗,向那座山跑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眼前掠过,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不该把单纯扔在山上。他终于在半山腰的一片茂密的草丛里找到了单纯,可是一切都晚了。单纯孤独地躺在血泊里,下身的衣服不见了,那样子可怜得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后来每每想起单纯遇害时的场景,就会心痛不已。单纯——他轻轻地在心里默念着单纯的名字。他又想到了自己眼下的苟且行径,越想越恨,终于悔恨到慢慢地蹲下去,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诵经声已经停止,他从回忆中走进现实,慢慢站起来,抹掉脸上的泪水,快步向辖区派出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