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垃圾桶里画了一幅画,希望别人能记得我。”
“一天就要过去了,最后的那一道横亘在垃圾桶上的光线也微茫。是吗?长夜将至?”
一
“我是一只袜子,一只脏袜子,脏是因为我沾染了主人的血,所以他把我扔掉了。我亲眼见的,他在垃圾桶边徘徊,终于也把你扔了进来。”带血的袜子对着它旁边那只袜子说。
“幸好有你陪着我。”带血的袜子继续说,“你还是一只白净的袜子,很遗憾,是我拖累了你!”
然后它又用力推了一推那只白净的袜子,说:“醒醒!醒醒!”它已经第三次尝试去唤醒它的同伴了,它又想起了曾经它们一起在衣柜里快乐的时光。那时候它还没有意识,它倒宁愿回到那些没有意识到日子,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天成,无忧无虑,一旦自觉,便也摆脱不去忧郁。它是在落入垃圾桶的那瞬间觉醒的,当它探视这个世界的时候,旁边的塑料袋、纸片、瓶子还在为它所带来的那一阵风抖动。它好奇地站起来,看到了主人渐渐消失的背影,然后又看着他走过来,把另一只袜子也扔了进来,同时嘴喃喃道:“留着另一个也没意义了。”
那是在一次运动中,主人的伤口再度破裂了,鲜血一缕缕地渗进袜子中,就像进入一汪清水一样,鲜血明显而又缓慢地点亮着袜子的混沌的神智,这就像胚胎开始了发育了一样。它的意识是主人带来的,它常常分不清楚自己和主人。在那只白净的袜子被丢进来的那一刻,它就一直呆滞地看着它,以为它会突然间站起来,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但没有,它一直没有动,于是它第一次地走近,它尝试着说:“嗨!”一切都是安静的,桶上的光直照进来,洒在白净的袜子身上,白净的袜子一动不动,连旁边的尘灰都没有丝毫的动静。它又说:“你真的不打算说一句话吗?”
窗户开着,一阵风从窗外翻进来,垃圾桶里的垃圾们战栗起来。它站起来大喊:“喂——喂——”风停了,这个世界继续着它的沉默,它抬头望向外面,只能看到天花板的一角,它觉得其实外面也是空寂的。
“人类真是愚蠢,竟至于让我处于如此孤独的境地!”它突然间就愤愤然地说,“愚蠢愚蠢!我怎么就染上血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正常的人类,我所见到的人间,每一件事都让我嫌恶之极!人类们总是根据那块颧骨和鼻梁的高低大小来评价人!人类之间充满了猜忌,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问题也许就在于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相互了解,特别是那些忧郁的人,我尤其热爱耻笑这样的人,他们多愁善感,没有上进心,不用功于实际的事情上,整天就耽于忧虑!”它在那里胡乱地说了一通,表示对于人类的不屑,但是说了这些也没有让它消去它心中的愤懑。
它孤独地站立在垃圾桶中,环顾四周,一切都寂静着,寂寥的感觉在它的心中像夏天的野草一样疯狂生长着,各种思虑在它的脑海了浮来跃去,在寂静中,它好像受到了什么的感召,感慨地说到:“袜生就像人生一样,走在昏暗的甬道里,头脑发昏,根本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有时候也是宁愿相信外面是有些什么的,却常常被身边的琐事缠绕,慢慢就沉浸在世俗的世界里面了,再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如此下去,生命也不过是一只会动的玩偶。”
它突然兴奋地站起来,骄傲地说:“袜生毫无意义!”声音渐渐消逝,它低下头去。
在这一天中,不断有新的垃圾被丢进来,它每次都带着白净的那只袜子踩到其他垃圾上面。黑夜降临,除了远处窗外偶尔的风声,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漫漫的长夜对于它来说是多么的难受,它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跟它说话,它的全部本来要吐出来的思虑一到了嘴边便全部倒流回了脑子里面。各种想法在它的脑子里搅成一锅粥。它在绝望中第五次去推动白净的袜子,白净的袜子依旧毫无动静,它尖叫一声,大声说:“杀人啦!杀人啦!”无穷的空虚似乎要折磨死它,它不禁喊出绝望的嘶吼:“在垃圾桶里,谁能自由而快乐!”极度的忧郁,过分的思虑折磨着它,这对它有害,它正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衰朽。
黎明来临之前,工人将垃圾桶提起,倒在垃圾车里。垃圾车轱辘轱辘地出发了,它艰难地将脑袋从垃圾堆里伸出头来,车子一抖一抖,它也跟着一抖一抖。这是它第一次能够自觉地去观察世界,但是外面也没什么可以看的,毕竟跟垃圾桶差不多。空中漂浮着灰色的雾霾,两边的楼房的过道灯把亮光透出来,隐隐可以看到,光秃的树枝在幽暗的风中轻轻晃动。它巴不得车子可以走快一点,它看到的世界越大,它就越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它不知道自己将要被运到哪里,它只是希望自己可以有一个暂时栖息的地方,不要再让自己暴露在世界面前,多一分钟都不要,多待一分钟,便越显出自己的小来。它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身体绵软、体型略长,而且还粘上了血污。
“赶紧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它想。
二
“这是最后一辆了吧!”摩修师傅叹了口气说。说完就把抹布丢到一边,洗了洗自己久已黑污的大手,进入修理店旁边的小屋里抄起菜来。
小儿子跑进来说:“爸爸,饿死啦!”
师傅答道:“知道啦!炒得很快的啦!”
修理师傅一边舀起清水往锅里倒,一边瞄一眼坐在电视机前的两个儿子,小儿子七岁,大儿子九岁。修理师傅心里想:这两个儿子还算乖,放了假就坐那里看电视,没瞎跑就算好了,小儿子上小学一年级,数学考了八十分,比我当年强多了。想到这里,师傅轻轻一笑。
叹了口气说:“要不是你们妈有事回老家,也不用现在才炒菜了。”
大儿子在外面喊道:“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儿子抢着说:“明天!明天就回来了。”
抹布在一边,安详地看着温柔的夏夜里幸福的一家人。在昏黄的灯光中,外面黑色车棚在风中轻轻颤动,门前大榕树茂密的叶子在风中飒飒作响。这榕树长了得有好几十年了吧,抹布心里想。门前是一条长长的公路,修理店旁边是两间商铺,是修理师傅的同乡开的,他同乡敏锐的察觉到有修理生意可做,马上就把当时刚从技术学校毕业的小王商量,便宜点把旁边的仓房改造一下出租给他。
抹布来了一个多月了,这儿生意确实不错,每天都忙得很。有时候它会被用来擦车,有时候被用来擦擦手。
突然一盏车灯飞快地从公路上划过,提振了抹布快要困乏的精神,忙了一天,抹布也累得很,它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机油污渍,觉得很幸福,全是劳动的证明。忽然那车灯慢慢转过来,突突的发动机声渐渐在修理店外停下。
大儿子喊到:“有人来了!”王师傅不耐烦地把锅里的菜铲到碟子里。外面那人已经喊了好几回了。
王师傅一出门就愤愤然地说:“能别修就别修了,现在都八点多了,我两个孩子还没吃上饭呢!”
车主伸过脖子看了看电视机前的两个小孩,怀着歉意说:“老弟别气,这车灯老是闪,大晚上,灯要是出问题,不敢走了嘛!老弟你就帮帮忙,钱不是问题,急呢。”
王师傅小骂一声说:“能走不就行了嘛!”说着拿起了工具,掀开盖子,拨试了一下线路,前后花了十来分钟。车主好声好气一点也不计较付了钱,抹布在摩托车的离去声渐渐睡着。
店子旁边全是稻田,风吹来稻香,月光朗照,光线透过茂密的榕树叶洒下来,就像斑斑点点的星光。抹布通常在白天工作,作为修理店里的一块抹布,粘上黑糊糊的机油总是难免的。不过它从来不苦恼,它觉得劳动是令人极其快乐的,当然了,一天积累下来的疲倦会让它在晚上早早地困乏不已,不过这却是它坠入美梦的基础。它在劳动的间隙,远望着风让稻田倾倒,忍不住就大呼道:“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与快乐!这才是幸福!有自己的事情!欣赏自己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