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在日本遇见穆清时,我正一家僻静的咖啡厅内消磨时光。手中的《月宫》翻到一半,书中奇怪的老人问主人公:“你会不会把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

穆清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我诧异周一的下午为何还有除我以外的客人,抬头,却发现是多年前的老同学。在异国他乡遇见旧识,这实在是一件概率极小又极其幸运的事。我放下书,兴奋地唤道:“穆清!”

他转过头,神情带着些讶异。也许他也没有想到会在另一个国度听到自己的名字。看见我,他微笑着挥手。

[你会不会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望着端着咖啡杯向我走近的穆清,我想起了书中老人没头没尾的那句话。

我想,至少我不会把这场偶然的相遇当作理所当然。


“你怎么会到日本?”拉开椅子坐下,穆清含笑问我。他的神情显得愉悦而轻快,与我印象里高中时清冷孤傲的才子完全不同。

我耸耸肩,半开玩笑道:“我的姑姑在这儿有家咖啡馆。我本想来帮忙,顺便旅游,结果她说我的厨艺简直是场灾难。”

听到这,穆清笑了起来。我从前很少见到他笑起来的样子。可是在今天,在远离故土的另一个城市的普通咖啡馆中, 我却看到他毫不掩饰的笑容,柔和得像窗外四月的阳光。

我不自觉地道:“穆清,你如今变了许多。”他的笑意忽然有些奇怪,很难说清那究竟是落寞还是释然。他抿了一口咖啡,道:“是吗。”言语间的回避让我不禁懊恼起自己的唐突,我忙转移话题:“那你呢?你为什么来日本?”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怔愣。 突然的安静令谈话陷入一丝尴尬,我借着喝咖啡来掩饰心中的不安。正想着如何挽回局面,穆清先开口了。

“为了一个约定。”我诧异地看着他,他看着窗外,充满怀念的神情让人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过了夕阳的光线,到达一个更为遥远的地方。他忽然笑了,看向我,“你愿意听么。一个很老套的故事。”

我放下咖啡杯,微笑道:“求之不得。”

大学时期,曾有人比喻穆清和白芷的相遇,是北冰洋最寒冷的坚冰遇见维苏威火山喷薄而出的岩浆。

这自然是夸张,却并非毫无依据。

穆清其人,孤傲冷漠。他的为人正如他笔下冷静尖锐的文字,锋芒毕露,难以接近。而白芷其人,热烈如火,人们总是很难将她与哲学系高材生的身份联系起来。她交友广泛,但仍有不少人对她和孤傲到近乎不近人情的穆清成为挚友感到不可思议。面对身边人对穆清的评价,她并不反驳,只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意,回答得莫测高深:“把人分为好和坏是荒谬的。人只有两种,要么迷人,要么乏味。”

很显然,穆清被白芷划入了迷人的行列。虽然其平凡的容貌,淡漠的性格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都与“迷人”这个词相距甚远,但旁人也只能放弃追问,至多在看到他们并行在校园时发出些轻声的感叹。

事实上穆清并不相信她用王尔德来胡扯的借口。单独二人时,他也曾状似无意地问过白芷。为什么会在完全陌生的时刻选择熟悉,在众人远离的时刻选择靠近。

白芷并未坦白她的真实想法。她只信手翻开膝上的梵高传,牵着莫测的笑意沉默不语。

“也许她只是喜欢你咯。”我趁着穆清喝咖啡的时候开玩笑,却不料他愣了愣,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也许他们说得对,女人的心真的是相通的。”面对我诧异的眼神,他的笑容羞赧中掺着遗憾。

“梵高在给提奥的信里写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她在书上写下这些。最后是她自己的话。她说,岁月的烟尘里我能看见你心中的火,只我一人。真好。”

“而这些她从未提及的事,当迟钝的我察觉时,已经错过了。”

白芷和穆清的关系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他们是爱好相同的挚友,相处方式却更类似于情侣,尽管他们之间从未提及风月。

他们常常相约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校园内闲逛。在三月的末梢,四月的前奏里,樱花开得烂漫。他们在树下漫步,谈论加缪的书与泰戈尔的诗。风过,白色的樱花如雪纷飞,侃侃而谈的白芷会突然静默。她微仰起头,看着漫天的花雨在风中旋转,仿佛用一场盛大的仪式与春天告别。她没有回头,轻声道:“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如果生命可以和樱花一样终结在春季,是不是可以与春天一起不朽。”

如同梦呓般的自言自语。穆清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没有说话。静立片刻,白芷回过头,对穆清微笑道:“穆清,等我们毕业了,一起去日本吧。我们一起去看樱花。”

春日的阳光穿过白得透明的花瓣,轻柔地落在她的侧影上。柔白的光线将她的微笑朦胧成梦境般迷蒙的光影,穆清恍惚间觉得,她就将在四月的微风中和飞舞的樱花一起消逝在阳光里。他忘记了回答,只是看着她的微笑,和她眼角似有若无的水光。

手指摩挲着咖啡杯上的暗纹,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道:“这就是你来日本的原因么?”穆清低着头,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们曾经约定在毕业后一起到日本看樱花。既然是约定,就要完成它。”

我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那,她呢?”

穆清转过头,望着窗外的樱花随风飘散,以轻盈而恣意的姿态。他抿了抿唇,将杯中已经冰凉的咖啡一饮而尽。也许是舌尖的苦涩战胜心头的酸楚,他轻描淡写般地开口:“她去世了,在毕业第二年的春天。”

白芷从未告诉过穆清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可是在他们约定了一起去日本的那一年春天,她本已好转的病情却急转直下,甚至因晕倒而不得不住院。

到达医院时,穆清很难分辨心中如火般燃烧的究竟是焦急还是愤怒。他为白芷隐瞒自己的病情而生气,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懊恼。但是在看到她苍白得几乎与惨白的病服融为一体的面容,他的愤怒与懊恼像潮水般褪去了,只余苦涩的淤泥,拥堵于心。

穆清坐在她的身边,将她略为凌乱的刘海轻轻拨到一边。沉睡的白芷看起来如同春日阳光下几近透明的樱花花瓣,让他想起春风里她淡漠得不真实的神情。他静静坐在她身边,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唤醒了他记忆中春日阳光的味道,唤醒了他记忆中她的样子。寡独的黄昏里,往事如同阳光下的细尘在光束中翻转。他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话,想起了她眼角似有若无的水光。他想起了她热烈真实的二十三年生命,想起谈论加缪时,她反复喃喃的那句“爱,可存在,可燃烧,两者不能共存”。想起樱花树下的她感慨生亦如此时,嘴角笑意寂寥。

过往的种种在落日西垂的慵懒光线里渐渐清晰,他恍然发现自己曾错过了那么多细微的曾经。

不知过了多久,白芷皱了皱眉,由睡梦中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身边的穆清,她微笑道:“你来了。”

穆清以微笑代替了回答。缺失了质问与解释,他们仍然谈论着共同的话题,就像他们每一个漫步的下午。医院的惨白在盛大的夕阳西下面前成了淡漠的背景,他们看向窗外,天空如同燃烧着的郁金香花园,又如同最热情的画家泼洒的鲜艳画卷。金红的色彩顺着天空燃烧到穆清的心里,他偏过头,看着白芷。她正看着天空,嘴角依然是一丝莫测的笑意。

仿佛有无数多金红的向日葵在心中开放,千言万语在一片生的色彩中翻转。穆清想说出他不曾说过的话,想知道他不曾知道的事。可是面对她安静的侧颜,他却如鲠在喉。

最终,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一定要好起来。”

然后,他看见她嘴角残留着笑,眼里却顷刻间蓄满了泪水。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会用更好的句子结束我们的对白。”穆清偏过头对我微笑,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漾开了泪光。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后来,她的病情更加恶化,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我们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聊天。不久后,她去世了,留给我的只有一本《飞鸟集》。那是她最爱的诗集。在书里,她留给我这个。”

他从包中抽出一本书,将夹在其中的淡蓝书签递给我。上面写着——

[ 夜对太阳说,在月亮里,你给了我你的情书。我已经在绿草里留下我带着泪点的回答了。]

深情而悲哀的诗句,我明白身为中文系高材生的他对此感受更加强烈。我抬头看他,他抿着唇一言不发。明白自己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起两个人的未来,哪怕白芷在医院的那天读懂了他眼里没说完的话,也只是留下了诗句作为永别。

“她不喜欢拍照。她总说,飞鸟在天空掠过,可它并未留下痕迹。那么人也该如此。”他笑了笑,“所以如今我连缅怀她的寄托都没有。”

“她曾最爱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哪怕看过多遍,她却总在Rose老年时的独白处哭得不能自已。她说,爱一个人,就是延续他的生命。我想,”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泪意闪烁,如点点星光。“我要用我的生命保存她生存的痕迹。我们如今,在一起了。”他弯着眼,道:“她在我的心里。她和春天一样,不曾老去,不曾腐朽。”

看着他如今的笑容,我记忆中冷清孤僻的才子形象如同被水晕开的画卷,模糊不清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全新的穆清,带着白芷的那一份热情与真挚生活下去的穆清。

与穆清在咖啡馆分别的时候,咖啡馆里正放着熊木杏里的《春之风》。看着穆清走向街道的另一边,纷飞的樱花盘旋而下,落在他的肩头,绚烂恣意,如同白芷的微笑。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两个生命存在的痕迹。

柔和的女声唱着柔软的故事——

「梦想最终会被实现」

「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无论怎么困难」

「都能将其超越」

看着穆清的背影渐渐淡漠在视野里,我忍不住微笑。

春天在他们的生命里,永远不会老去,真好。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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