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走人间的小路,左边大漠,右边汪洋,抬头风雨,闭目安寂。放声向天吼,不闻回声,只闻鸟音。不见孤独,却如影相伴。
太阳刚从地平面消失,如果沉下心去望向西方,那穿过楼宇的晚霞,还是有几分美的,可惜我没有太多的心思。泊车,熄火,拔钥匙,解开衬衫的领口,开始在大街上游荡。
我需要吃一些东西,从生物学上讲,作为一个处于动态熵平衡的能量体,我有义务去保持躯体正常的补给;从社会学上讲,我需要用不同的方式去和其他个体建立起联系,吃饭便是方式之一;从心理学上讲,好多人说,孤独的人要善待自己的胃......
这条街,我走过好多次,哪盏路灯下有人曾忘情热吻,哪块马路牙子上曾有人对酒狂饮,哪处路面上曾有美女被人调戏,都还记得清楚。这里总有浮光掠影,总有污秽不堪。不,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些词,应该叫五光十色、流连忘返的夜生活。
说实话,我不知道吃些什么,我讨厌味道太浓重的食物,但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进了一家叫作“在人间”的小酒吧。
音乐喧嚣,灯光如幻,声乐光影不断催发着人性。我要了一杯朗姆酒,找一处角落坐下。然后,安静的等待。
许久之后,喧嚣的音乐终于停止,一位姑娘拿着吉他出现在舞台上。碎长裙,小马甲,长直发,浅笑梨涡,眉目清纯。
灯光开始缓慢,音乐随琴弦缥缈:谁家院落植青草,惹得花儿无处开,我开阁窗望天外,……,……,雨落屋檐青瓦处,油纸伞下湿双目,此处长街,已无故人住。……,挽起长发着青衣,青草深处落花种,懒得取水催花期,不料初秋有暮雨,我睡吊床睁睡眼,青草深处晚开菊……
她唱的漫不经心,像在讲故事,也像在自言自语。
一曲毕,有人鼓掌,有人起哄。这就是我今晚的等待,我把剩下的酒全倒进嘴里,走到吧台,告诉服务生我也要唱歌,然后走向舞台。服务生向姑娘打了个手势,姑娘领会,起身把吉他交给我。擦身的一刹那,我闻到淡淡的花香。
我拨拉几下琴弦,来了个简单的solo,清了清嗓,轻轻地念: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我在巷口等了又等,手中这把伞,不知为谁撑,……,我拜过寺庙抄过经纶,在雪山上望这人间纷纷,冬夏里的寒暑夜,春秋时的花草深,向鱼问水溯到三江源头,向马问路走到五岳山顶,……,……。……,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慰我杯中酒,无人拭我梦里痕。
我压住琴弦,闭着眼抬起头,断站沉默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望向那姑娘,隐约看到她的眼睛里泛着些光。不必在意那些世俗的皮囊,他们在舞台下面叫嚷,我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旌旗却已曳着清风。
“你刚才唱的真好。”这一次姑娘坐到了我的对面。
“是你唱的好,我是被你的歌打动,胡乱感慨一下。”我微笑着。
“哦?你的感慨好有境界啊,像受过伤然后从人间出走了一样,”
“怎么会是从人间出走呢?我们现在不是‘在人间’吗?”
“哈哈!要我看,人间早就荒芜了,现在谁还愿意在心里留一亩田,种茶种花呢?”
“也未必吧,谁都不能否认人类的进步,更没有什么能完全蒙蔽人的思想,只有走得太急的灵魂,没有醒不过来的思想。”
“说得真好,可惜这样的人好难遇到。”
“人生在世,爱欲之中,独去独来,独生独死,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你活的太出世了。”
“那,你教教我怎么再入世?”
“萍水相逢,凭什么呢?况且如果你刚才的唱词是假的,你就是个人精,如果是真的,那你就是主动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谁教的了你?”
“哈哈,我并没有封闭自己,只是进我世界的门槛太高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门里门外,就是众生。”
“对,你觉得,你我的两个世界,门当户对吗?”
“未必相对,但世间的路,和门一样多。”
……
……
我们聊得无休止,我从未,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姑娘。
后来我们话别,没留下任何痕迹,她对我说,“你心中有地狱,没有人能够引你上天堂。”我对她讲,“祝你冬来看雪,夏来赏荷,春煮青茗,秋着布衣,四季就是前路,生活就是江湖。”
韩寒说,你不用对每个过客负责,也不用对每个人说教。我和姑娘只是彼此的聊一聊,各自世界里的某一个,鲜少开门的城堡。
已是深夜,我再次走上长街,经过我的车,并没有犹豫地继续向前走。这是我现在工作生活的城市,一城一故人,十年十重隔,我想试着去亲近它,请它多指教。
每一盏路灯都昏黄,每一阵清风都带着些花香,每一扇窗里都有旧时光吧。
喵——
我遇到一只猫,藏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听闻我的脚步声,轻轻地叫了起来。我走过去按着声音寻找,看到它睁大着眼睛,警惕的望着我,身子一个劲儿地往深处退。
喵——
这一声是我在学猫叫,大概是我学的太像了,也大概是它流浪的太久,已经好久没有对它这般温柔。它竟停住了身子,望着我又叫了起来。我蹲下身子说,喵,小家伙,过来。它竟真的靠了过来。我尝试抚摸它的脊背,到底都去了什么地方,毛都粘到了一起。我轻轻地抚着,它的身子逐渐变得柔软,我又去用食指剐蹭它的额头,它闭上眼,伸长脖子呼噜呼噜的。那声音像极了人类某种状态下发出的声音,我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跟我走罢!”我轻轻地把猫抱在怀里,一边继续抚摸它的脊背,一边朝家走去。
回到家,先给猫洗了个澡。起初它还有些抗拒,我把它放进水里的时候还会挣扎,有几下在我手背和胳膊上留下深深的划痕,我一边骂一边忍着痛继续给它清洗。水逐渐变成了黑色,它的毛从灰色变成了黄色,再换水,盆里终于起了泡泡,小家伙也不再闹,逐渐变得安静,最后我给它洗脖子的时候,又呼噜呼噜了起来。那闭着眼睛享受的样子,一副心安理得,果然,猫生来都是傲慢的。那么,人呢?木心说,傲慢都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我在冰箱找出一些牛奶,用碗给猫分了一点,自己又取了几片面包吃了起来。看来它饿极了,牛奶被它舔得咂咂响,一会儿功夫就见底了,我又给它倒了半碗,然后扯碎半片面包丢在碗里。“吃吧,吃吧,你不会再挨饿了。”
我把猫抱到客厅的沙发上,弯下腰把脸对准它,商量的语气问它,明天给你搭个窝,今天先在沙发上将就一晚行吗?它看向我,没有回应,只是全在那里,安静的闭上眼。
早上醒来,发现它偎在我的枕边。
它成了我到这个城市之后,睡在我身边的第一个活物。那个位置,我曾幻想过该是哪般的模样。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屋子,照在她慵懒的脸上,她紧闭着双眼还睡得正香,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头发,把发尖探到她的鼻孔,惹出她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睁开睡眼,幽怨的看着我,把我的手臂抢过去轻轻地放在嘴里,我任由她咬在我的手臂,嘴里哈哈的大笑,然后吻起她的唇,把她的头再放到枕头上,告诉她只能再睡一小会儿,然后起床吃早餐。我起床,洗漱,做饭,当我走出厨房,她刚好伸着懒腰走出卧室,她你这阳光站在我面前,美得不自知,这应当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可是现在那个位置上,是一只猫。我只能捋捋它的胡须,然后起床。
在厨房煮粥的时候,我轻轻地学猫叫,叫一声就向厨房外面望一下,可惜猫一直没有出现。直到煎蛋地油香飘出厨房,猫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喵~,它瞪大着眼,脚步优美的走进厨房,望了望我,然后压低头弓起身,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呵!这个小家伙!
来来来,两个煎蛋,咱俩平分?什么,不爱吃?不爱吃怎么不早说?别用那么可怜的眼神看着我!牛奶没了!
我披上衣服下楼去给它买了点鸡肝,一面往回走一面恨恨的想,本来应该为姑娘做的事全为一只猫做了。
在公司,开会的时候,排队冲咖啡的时候,尿尿的时候,我都在想那只猫在家里做什么?它会不会把沙发抓烂?会不会到处拉屎?会不会把我阳台上的花全部弄折?我骂自己的一时恻隐,但一转念,生活难道不是与生命的不断相遇吗?那一簇簇或明或暗的生命之光,会因为种族不同而有尊卑,智力高下而有喜恶?可怕的人类,想赐予万物恩德,却总用自以为是的方式。
下班,回家。一切安好,猫把一块坐垫拽到地上,用爪子勾着转圈圈,看到我回来,只停了一下,就继续起来。
晚上,在阳台喂它垫好猫砂,告诉它这是你的厕所,我不会和你抢;在卧室给它搭了个漂亮的小床,告诉它要在这上面睡,不许上我的床,那是你妈的位置;来来来,我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看看这长的,哎呦,还这么尖都能当凶器了,来,爸爸给你修指甲。啊!你他妈的又抠我!
和它闹累了,抱起它走到窗边,看着街上的车来车往。你看,现在开过来的是本田,接着这辆是奔驰,现在这辆是公交车,哎呦卧槽,这辆是玛莎拉蒂,发动机声音可带劲了,现在车都停了,大家都在等红灯……我就那么抱着它站着,给他讲了半个多小时来往的车子,它就那么安静地听着,不动也不出声。后来我不再讲,眼前的视线逐渐斑驳成光影,我轻声唱起戏词:“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