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白素贞、小青、法海，他们的爱恨情仇，贪嗔痴恨不过是人妖佛对所谓爱情的一场争夺罢了，半生痴缠，惨淡收场。至于输赢，众说纷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早已说不清了。
《青蛇》里，李碧华让小青成了赢家，却又胜得惨烈。想来若胜得热烈，小青诉说的语气应不该这般的哀怨凄迷，间或戾气过盛了。
许仙，皮囊有多美，灵魂就有多丑恶了。这样的人早就注定了出局，或者一开始他就是这一场妖佛对峙，姐妹相杀的借口吧。尽管他也用阴诡的算计在其中搅弄风雨，但无赖实力太弱，地位太低，所能依凭的只有素贞的“爱情”，而他又从未信过素贞的“爱情”，有心争而无力抗，因此处处被动，只好不动声色，做那得利的渔翁，在暗处隐秘地骚动，在黑夜的天空下隐忍又快意地笑。
他是素贞选中的“平凡而老实”的男人，却又是故事里最不忠诚的人。他代表了世间男人太多的恶。他贪，贪色，贪财，贪名利与红尘。他奸，小青给的银两他接得顺手，也推得利落，一句“我不知道”就可置身事外；他跟踪小青讨茶，想要拿着素贞的银两和小青私奔，被拒后的一句“你是什么东西”将他玩弄人心，坐享其成的无耻暴露得彻底。他疑心，他相信了每一个挑拨的道士和尚，买了匕首、雄黄酒和符来对付素贞；而他放任小青对他的引诱，最后甚至想用的还是素贞辛苦赚来的银子和小青私奔，可见他是何等不忠不义。他还懦弱怕死，当法海要找寻素贞时，是他为法海引的路；当法海要收素贞时，法海一句“你若阻拦，便将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便让他“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地飞窜至一旁，将刚为他产子的素贞置于法海的钵下，何其可恨！
如果说许仙是“真小人”的话，那法海就是“伪君子”了。他是庄严肃穆的金漆神像，是匡扶正义的伟丈夫，是斩妖除魔的大师，他把自己立得太高，以为自己行了侠，仗了义，就是神僧圣人，却忘了自己终究是个人，会有“欲”，所以他所谓的除魔卫道，不过是他道貌岸然的表演，到头来也不过感动了自己。
法海代表的是一种圣人的形象，将朱熹的“灭人欲”奉为圭臬，却不想想若真无欲无求又怎会对许仙如此执着，执着到要打杀白素贞的地步。而他让小青引诱自己，在自己禁不住诱惑，动了情欲的时候又将小青一把推开，一句“你是什么东西”既输不起又显得虚伪至极，简直气度全无。法海终究是败给了自己的欲望。
法海和许仙是不同的。许仙太真了，真得一针见血，如鲠在喉，以至于当他死的时候，让人感到的是莫大的快意和庆幸，快意于他的欺骗和懦弱都得到了报应，庆幸于仿佛他死了，这世间的人性的丑恶阴暗也消散了似的。法海总是自持身份，刻板矜持，因此他偶尔的失措就显得有那么一些可爱了。法海失措过两次，一次是面对小青的勾引把持不住的时候，让人既笑他不解风情，又讽他终是凡人；一次是小青杀了许仙后，法海和她对峙了一天，在小青示弱，“……请高抬贵手”，待他来收时，他却“＇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伟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他这一“琅挡”，一转身，真是既意外又理解，他承认自己败了，又逃避自己败了，因此扔钵，因此转身。
小青和素贞，分而为“妖”，合却成“女人”。我始终是不愿将她们分开的，她们一个懵懂纯粹，直率叛逆，一个精明世故，操持有度，多像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就像纪伯伦说的“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青蛇和白蛇就是一个人两个自我，面对共同的敌人，他们携手应对，面对同一个引诱，她们又各显神通。她们太过默契，默契到让我以为一个是素贞轻狂肆意，叛逆躁动的青葱五百岁，一个是小青娴静温柔，曼妙醉人的白净一千岁。
许仙就是那一个引诱，或者说借口，我始终认为她们是把对彼此的某种情绪寄托在许仙身上，否则就算是吕洞宾的“七情六欲丸”，也不能让素贞的感情来得那样汹涌澎湃，势不可挡。素贞动了凡心，想要入世，所以她要说服小青，到了后来，甚至想要小青离开。而小青呢？怎会甘心。五百年相伴相依，突然插进来一个外人，她本能地感到了危机，终有一天她会被抛弃，会成为那个“外人”，这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要做点什么来找寻存在感，让素贞再在意她，因此小青去招惹许仙基本是必然了。只是小青没料到许仙轻易地动摇了，她希望他坚定不移，又害怕他坚定不移——若他不坚定，姐姐的诘难甚至反目需要她来承担；若他坚定，她又会质疑自己的魅力，感伤自己比不上姐姐。但当诱惑他显得过于轻易时，她又感到失望和愤怒，在当他那句“你是什么东西”暴露出丑恶的嘴脸时，她更觉怨怼和愤怒了，当最后许仙为了活命窜至一旁时，她出离愤怒了——杀机早已埋下，杀意由此显露——我杀给你看！
——我杀给你看！给谁看呢？法海吗？也许有吧。“许仙是你眼中的至美”，你不是嫌弃我“是什么东西”，弃我如敝履吗？我杀给你看！要收就收吧，杀他那刻，就是我与世间所有自私自利的男人彻底决裂的那刻。
——我杀给你看！姐姐，我杀给你看！“我终于坚决地将一切了断！”姐姐，从此以后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不会让你知道他死了，纵使你已经绝望死心，但你有一子，你和他才是一家人。多可笑，当初你用来打倒我的武器，现在却是我将你隔绝心外的理由。姐姐，杀他那刻，就是我与世间所有痴情欺自的女人彻底决裂的那刻。
小青用许仙的死赢了这场争斗，却胜得如斯惨烈决绝。许仙是悼念，法海是遗憾，真是应了“男人是一种让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呢？素贞是一次劫障，盲目惶然，自欺欺人。小青了断了一切，不再执着于许仙，不再追随于姐姐，成就了自己，成为了自己。
八百年后，素贞出来了，开始了又一段情缘。小青也在开始一场纯粹的爱情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