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栖梧河七十余里,有一县名云山。
此地群山围绕,雨水充沛,因盛产云露茶而闻名于世。
某年,云山县某茶庄学徒阿二奉师命来栖梧河大觉寺送新茶,既毕,归云山。
至中途,于山道间偶遇一老者。老者自称姓陈,其女夫家居云山,此行乃是前往婿家探望独女。
恰天色渐暗,山高路远,云雾缭绕,二人遂结伴同行。
行至一野村,四下寂寂,荒若无人之境。寻至村头,始见一灯笼虚虚飘于一小店檐下,二人正饥肠辘辘,当下不由大喜,草草用过饭食,便入房歇下。
夜半时分,阿二朦胧中忽闻窗外有人语:吾之佳婿今日过此,幸若诸位悉力相助,吾在此谢过。还望诸位约束徒孙众,恐致惊怖吾婿。
阿二惊寤,悄身至窗前窥视,时月色澄明,庭院梧桐树下背立一人,具冠服,身影风神朗逸,恍若谪仙。
阿二大讶,欲待细观,熟料同宿老者此时于榻上翻身,园中人惊觉回顾,不过眨眼之际,竟影踪渺然。阿二骇然,抖若筛糠。
晨起,阿二只觉身子虚沉,神思恹恹,老者却神色如旧,恍若无察。
行至山道,露重湿滑,阿二不慎惊到草间青蛇,蛇怒极而噬,长者年老昏聩,避之不及,青蛇迎面跃上小腿,狠狠一咬,迅疾窜入道旁草丛。
阿二逃过一劫,浑身冷汗淋淋,只觉心神涣散,脚下无力。但见老者呼号不绝,疼痛难忍,只得勉力负起老者,疾奔下山寻医救治。
林深雾浓,阗无人迹,阿二渐失其道。
正徘徊梭巡之际,老者悠然醒转,哑声道:吾年少之时,听闻此山涧有一泉,樵夫尝见有负伤之龟蛇盘踞于侧,饮之者疾瘳。
阿二暗忖:已失前路,若再无救治,老翁命恐休矣。乃言:陈翁且指路,吾但行不辞。
老者缓缓环视四周,见数丈之外有一傍山断崖,崖畔生有一株灿灼花树,其花质莹白,状若满月。老者示之阿二,阿二疾走数步。
至树下,始觉冠盖如云,垂荫森森。树下隐约一小径,斜逸至崖下,阿二探身查勘,崖下白雾翻涌,不辨形状。
阿二扶着老者,缓行至崖下,果见一清泉潺潺,尚有二三蛇龟在其侧,见人至,匿入蓬草不见。
泉水清澈明净,饮之若甘露,令人畅快不已。
饮过泉水,二人在泉边山石歇息片刻。阿二见老者腿部瘀斑渐消,眉间黑晕略散,暗自松了一口气。
二人稍加休息,便沿原路返回山道,适逢有樵夫下山,遂与之同行入城。
老者随阿二行至茶庄,拱手施礼道:今日天色已晚,老朽就此别过,小哥救命之恩,他日必当重谢之。
阿二恭敬回礼,见老者远去,方入茶庄。
掌柜和厚简默之人,阿二晚归,并未加以斥责。其独在柜台枯坐良久,后默然不语关了店门,掌灯回了后院。
阿二伺立一旁,只觉浑身酸痛,疲累异常,见掌柜离去,遂也入房就寝。
夜半,阿二忽见家中长兄推门而入,急忙下榻相迎。
闲话片刻,长兄言道有媒媪上门说亲,乃县里某姓某户某女,父母听闻此女贤良淑德,欣然允下。换了庚帖,定了吉日,只待阿二回家成亲。
须臾,阿二见一女子盛冠服,鸣珮珰,于房中揖李而坐,其容态殊丽,风度婉约。
阿二喜不自胜,扭捏不语。但闻耳畔有人絮絮语:郎君且近前。
室内烛火莹莹,软香扑鼻,沁人肺腑,小婢婆子牵裾行之。及至女子身侧,阿二见其冰肌玉骨,眉目如画,正欲细看,忽闻窗外鸡鸣数声,倏忽之间,眼前众人尽做微尘。
阿二骇异,惊厥起,但见纸窗浮白,帷帐低垂,始知黄粱一梦矣。
越明日,阿二长兄果至,所言所行与梦中无二致,阿二惊诧莫名。
长兄又道,已与掌柜辞行,急促阿二收拾行装,当日即归。
阿二归家一看,家中悬灯结彩,披红挂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又一日,老者竟寻至阿二家中,奉上银锭百两,以报阿二救命之恩,阿二拒辞不受,推之者三。
老者道:当日若无小哥施以援手,老朽早赴幽泉矣,区区银钱,聊表心意耳。
众人始知阿二义举,称赞不已,又言老者知恩图报,良善之人也。
阿二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银两,并挽留老者。老者听闻阿二好事将近,欣然应允。
接亲之日,诸事顺遂。小婢婆子送阿二与新妇至洞房,阿二见龙凤花烛,莹莹灿灿,软玉红绡,兰薰桂馥,皆是梦中物什。
新妇亦如梦境,靓装华服,剪水秋眸,吐气如兰,阿二惊喜欲狂。
问及其家世父母,新妇哀泣道:妾三岁失母,吾父修洁夷淡,学辟谷,往往经岁不食,遂将吾托付舅父。年十一,吾父入山修行,至此永别矣。
阿二闻得此言,思及逆旅之异,方悟树下之人所言何意。暗道:良缘天定乎?
新妇性和柔婉顺,蕙心兰质,颇得翁姑欢心。阿二与新妇连枝比翼,举案齐眉,恩爱无比。
月余,适逢中秋,家中众人于后院葡萄架下赏月,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忽,罡风阵阵,墨云自天幕倾泻而下,明月破碎若银屑,钉入方寸之地,葡萄果叶瞬间化为纤尘。
阿二匍匐在地,耳畔哀号不绝,再一细看,众人身着幽蓝火光,状若焰中麻纸,瞬间灰飞烟灭,着实骇目惊心。
阿二至善纯孝之人,见此情景肝胆俱裂,惨呼一声,咳血昏厥。
朦胧中,阿二忽觉身若烈焰炙烤一般,又似剜肉剔骨,痛不堪言。俄顷,又觉身轻如烟,脏腑沁凉,如绪风穿行骨肉之间。
阿二!阿二!
阿二凝神静听,仿佛茶庄掌柜呼唤,间或佛号钟磬之音。
惊魇而起,阿二不由大惊失色。其身居然囚于一盏琉璃灯中,成了浅淡光影,身体发肤皆无。
阿二!一人影摇曳灯前,阿二定睛看去,果然是掌柜。
阿二惊魂未定,道:掌柜,吾为何在此?
掌柜略略屈身,近前曰:汝去大觉寺送茶,逾期不归,吾遂派人前去问询,方知尔早已返回,熟料数日寻访,竟是无迹可查。
阿二大惊:吾三日后即归茶庄,时天色已晚,掌柜着褐衣于灯下默坐良久,吾伺立于侧。何言吾不归?
闻听此言,掌柜惊愕失色,道:那日,吾确着褐衣。汝抵暮不归,吾于灯下待至亥时,仍不见汝,方关门入房歇息。
阿二魂惊魄落,不知变故之由。又问:吾缘何在灯中?吾之形骸在何地?
掌柜言:大觉寺长老得知此事,遂遣法师前来襄助,法师在汝房中寻得一半魂魄,将养于这琉璃灯中。
阿二此时乃见,掌柜身后之蒲团,静坐一僧。其双目微阖,一手攥拳,一手提念珠,轻诵佛号。
良久,僧起身上前,开掌,送一缕魂魄入灯中,道:施主魂魄已无大碍,只需寻得尔之躯体,施法还魂即可。
又道:当日归途,施主可遇何人何事,烦请施主一一告知。
阿二定定心神,乃将前因后果详尽道出。
僧听罢,道:原来如此。那妖邪原本就依附在陈翁之身,想来是嫌弃其暮景残光,遂将汝引至般若花泉下,饮下泉水,至汝神思离身,迷于幻境。
阿二大骇,道:不过是山涧清泉,如何会有此等法术?
僧道:那泉水并无问题,而是那崖畔般若花之缘故。施主所见之花,应是般若花,常生于幽泉之涧,其花粉能惑心神,生虚幻之境。施主心中尚有憾恨之事,故而沉溺其中,念念不舍,妖邪趁此夺取肉身。施主痴恋甚深,自觉与常人无异,遂无察觉。
掌柜甚是怜悯,道:阿二,汝之家人逃荒途中,留汝于茶庄门下,已十数年矣。
闻言若万箭攒心,阿二始知天涯陌路,此生不复相见矣。
僧又道:既知此祸患之缘由,施主且宽心。待入夜,随我前去寻汝之形躯。
乙夜,僧提灯出门,更阑人静,唯星子数枚,镶于天幕。
僧疾奔数里,至一田庄,见有微萤之光,出自西南。趋近,乃见一茅茨数间,一人据榻而坐。
见僧至,嗤笑曰:穷薄之人也。既遇我,使汝得如花美眷,足于衣食,何不足?
阿二循声观之,大讶,其容颜音声与阿二竟分毫不差。
僧斥道:妖孽,休要巧辩!忽凭空跏趺而坐,捻珠念咒,一音一金光,环环相扣。
阿二居于灯中,只觉光焰万丈,夺人心魄。
榻上之人,初,鄙夷不屑,举掌还击。数道幽绿之光,直直刺来,四周腥风咆哮,魅影涌动。
渐,力有不逮,困于佛光,挣扎无果,遂叫骂不绝。
未几,力竭瘫于榻上,喘息不已。
僧恍若不觉,阖目诵念,声声不绝。
妖邪自知难逃一死,悲嚎曰:吾乃天池之鼋,逮今三为人矣。初,为行商,贪辎重财帛,殇于匪患;次,为屠,贪口腹之欲,杀孽深重而亡;今,为仕宦,贪于声色犬马,祸及自身,家产仆从尽数抄没。奈何一缕残魂,仍流连忘返,痴迷不悟,遂招致今日之祸患。时也?命也?
言尽,一道稀薄幽火逸出身躯,于半空盘桓数圈,消弭于金光之中。
阿二竟是看得痴傻,只听僧喝声起:阿二,还不速归!
一阵颠倒旋转,阿二昏头昏脑之际,身后强劲掌风袭来,瞬间挤入光明之境。阿二大叫一声,于榻上猛然醒转。
时,天色清明,和风轻抚。一丽人手捧羹汤推门而入,阿二辨之,正是幻境之新妇。阿二惊惧,悚然起身。
丽人诧异莫名,道:大郎竟不识吾乎?
阿二心神不安,道:吾为何在此?高僧何在?汝是人是鬼?
丽人莞尔:大郎戏吾乎?汝旬月之前送茶至栖梧河,及归,妾于溪畔浣衣,不慎溺水,幸得大郎救助,遂许以白首之约。你我成婚近月余,大郎何以不知?昨夜有僧借宿,大郎延请至客房,汝忘之乎?
阿二疾出户,见僧立于檐下,忙施礼一拜,道:法师救命之恩,吾当结草衔环。
僧熟视,曰:那妖邪只余魂魄,不能行人事,遂借汝之躯,成此姻缘。值此一劫,汝再无性命之忧矣。汝之福报深厚,且珍重之,吾归矣。
回得房中,阿二犹豫再三,探询丽人家世渊源,丽人道:妾三岁失母,吾父修洁夷淡,学辟谷,往往经岁不食,遂将吾托付舅父。年十一,吾父入山修行,至此永别矣。
阿二闻之大惊。
是夜,阿二于梦境见一人遥遥拜谢,曰:他日之事,汝命定之劫数,吾无力相助,心急如焚。今祸患已矣,吾将女托付于汝,望汝善待之,吾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