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全场瞩目的焦点
戴小金身材瘦小，却穿着宽大的睡衣站在笼子里，大厅里开着空调，睡衣有点厚，以至于汗水不停地从戴小金的脑门上挤出来，密密麻麻地粘在他的皮肤上，他皮肤有点黑，很匀称的黑，看上去很健康的样子，只是此刻他的眼皮却颓废地耷拉了下来，呈现着一副病恹恹的神态。戴小金原本有个理想，成为一个万众瞩目的大人物，这个理想从他小时候起便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产生这个理想的缘由来自于孩童时期看的电视，那时候的电视是很笨重的彩色电视机，颜色有点泛黄，画面也很小，但是画面里的那个男人却给戴小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男人挥着手，举手投足间一会儿是灯光璀璨，一会儿是疯狂呐喊，至于这个男的在干什么说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就记得这个盛大的场面，那时候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长大了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现在对于戴小金来说，似乎有那么点万众瞩目，灯光汇聚的意思，他所身处的笼子位于整个大厅的最中央，这个大厅在他看来有半亩地那么大，大厅里有很多人，这些人坐在他身后那个能容纳几百人的旁听席上，零散地分布在各个角落，他们表情各异，其中有些他认识，有些他好像认识，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偶尔旁听席上会传来几声戴小金熟悉的声音，声音像是在抽泣，却又在极力地控制着情绪，于是传到戴小金耳朵里的时候就像变了调的驴叫，格外刺耳。戴小金不想理会这些抽泣声，他觉得做大事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跟种地一样，一分耕耘才会有一分收获，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点生气，站在这里使他不能为理想努力奋斗了。
戴小金抬起头，眼睛略微睁大了点，眼前是高耸的审判席，审判长坐在两名陪审员的中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国徽挂在审判长上方的墙壁上，墙壁是红棕色的，国徽是金色的，可能是灯光的关系，国徽反射出来的光芒让戴小金有点睁不眼，于是他又耷拉下了眼皮低下了头，他开始犯晕，脑袋迷迷糊糊的，要不是有笼子支撑着他，他可能都站不住，于是他想起来是不是应该揉揉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一点，抬起手的时候却不小心被自己戴着的手铐蹭了一下脸，脸被刮得老疼老疼的，他觉得脸上似乎开始流血了，这时他突然好害怕流血，流血了很难看啊，那么多人看着我，万一血流得满脸都是，满地都是，他们会不会责怪我，嫌我弄脏了地板，而且，血流多了应该是会死的吧。
“戴小金，判决听清楚了吗？”审判长的声音十分有力。
“判……判决，什么判决？我没听清楚。”戴小金话音含糊，满脸的僵硬和迟钝。
“那我再给你念一遍，以贩卖、运输毒三口罪，判处被告人戴小金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审判长的声音清晰洪亮。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戴小金的身上，就好似他是某个大人物一般，而他自己的目光却开始涣散，他尽可能地拾起自己的注意力，可还是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审判长仿佛坐在云端里注视着他一般，模糊不清，戴小金看不清他也不敢看他，他盯着自己看的时候，总好像整个人都被他看透了，他又瞄了一眼坐在左边桌子后面的公诉人，这个人同样很讨厌，他桌子上的那些材料都和自己有关，小到身份信息，大到监控视频，无论自己如何辩解，他总能拿出合适的证据来反驳自己，他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是这个人好几次把他逼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戴小金并不聪明，也没什么文化知识，当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只能沉默，而心里则滔滔不绝地痛斥着这些坐在大厅里审判他的人，自己从没杀人放火，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这时候，戴小金的耳朵开始出现轻微的耳鸣，不响但很吵，停不下来，像一只赶不走的苍蝇停在耳畔，不停地搓着爪子，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声音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响了，脸上也越来越疼，他觉得脸上可能真的开始流血了，有两行热辣辣的东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缓缓地流进嘴里，味道有点咸。
“呸。”戴小金吐了口口水。
二、理想的萌芽
戴小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家里有几亩良田，只要勤劳便饿不死，可他就是不想做农民，他父母也不想他做农民，于是在他七岁那年，他背起了小书包哼着小调上学去了，父母告诉他，学习成绩好就能进城过好日子。
最后戴小金果然去了城里，但不是因为学习成绩好，他连小学都没有念完，学习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苦了，比每天跟父亲去田间地头劳作还要苦，这之后，本来他也没啥再去城里的念想了，直到那天他去村长家玩，村长家新买了彩电，看完电视的他被震撼到了，外面的世界竟然是如此灯红酒绿，世间竟也有如此了不起的人。
“电视里的这些人都是真的吗？”戴小金期待地问村长的儿子。
“当然了，只要努力赚钱，有了钱你就成为一个大人物了，像我爸爸一样。”村长儿子骄傲地扬起了脑袋。
“我也想做一个大人物，像电视里那样。”戴小金笑着说，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哈哈哈哈哈，就你，怎么可能？”村长儿子大笑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屑。
“怎么不可能，我也会去城里，我会努力的！”戴小金抿着嘴皱着眉，不知是说给村长儿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得了吧，你看你，你和他们根本不一样。”村长儿子指着戴小金讥笑道。
戴小金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他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他相信他会成功的，于是，刚满十八岁的那天，他找出辍学后丢在角落里沾满灰尘的小书包，往里面塞满了馒头，拿出了自己十多年来积攒起来的车费，告别了父母，独自一人进城闯荡去了。
城市很大，但戴小金的理想比城市还要大，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努力，他和所有电视剧里发愤图强的主人公一样，拼命工作挣钱，他在工地打过工，推着车做过小贩，摆过地摊，做过学徒，可是几年过去了，他却依然很穷，他住在一间租来的破屋子里，屋子很小，除了床基本没有别的摆设，他蜷着身子坐在床上，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我还没成功呢？我究竟哪里跟别人不一样，我缺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顿悟了，是自己太老实了，电视里说城市中到处都是机会，只有善于把握的人才能在这里生活地得心应手，而自己循规蹈矩地打着工，一成不变的生活着，怎么能遇到机会呢，要大胆的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情，为了理想，就不应该畏首畏尾。
于是，他的心中第一次萌生了盗窃的想法，做贼，虽然令人不齿，但也不失为一条捷径，而碰巧，他做理发学徒的时候，他的一位客人曾说自己的钥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这不就是送上门的机会。这可能就是机遇吧，戴小金这么告诉自己。于是他弄清楚了他家的位置，趁他不在家，打开了他家的门，进入别人的家以后，他连连感慨着，有钱人的家真是不一样啊，随便哪件东西拿出来都能让他努力许久，接着，四下翻找之后，一叠厚厚的钞票成为了他人生中第一笔赃款，捏着这叠厚实的钞票，紧张伴随着成就感令他至今难忘，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小区，想找个地方好好挥霍这笔钱，但是可惜的是，他都没有时间去细数有多少钱，就在路上遇到了两个警察。
“你是干什么的？”戴小金人不高，两个警察站在他面前使他不得不仰起头来看着他们。对于警察的问话，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的身上很快变得黏糊糊的，天气不冷他却止不住地哆嗦。
“你手里的钱是哪里来的？”警察看戴小金光摇头却不回答问题，紧接着问道。
戴小金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他犹豫着要不要把钱给警察，一双手反复不停地搓着，纠结了半天之后，他再次摇了摇头，把手伸进了口袋，牢牢地握住了口袋里的钱。
“那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戴小金感觉有两只强壮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退了一步，使劲地摇着头，试图反抗这两个警察的抓捕，却发现他的这点反抗在两个警察的拉拽下毫无用处，他就像一只小鸡一样被带上了警车。
三、奋斗的历程
戴小金就这样住进了看守所，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人生中的好多第一次，第一次被警察审讯，第一次站在法院的被告席上，第一次进了看守所的监室，相比于害怕和自责，他更多的是感觉新奇，在被警察审讯的过程中，他老实地交代了自己盗窃的整个经过，而站在法庭上的时候，他更多的是在欣赏着这个在他心目中庄严神圣的地方，他告诉法官，他认罪，他知道错了，他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干了。随后，在看守所的六个月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在他看来，看守所的日子也不比外面的日子差，会有人每天准时给他送吃的，每天按时起床睡觉，除了念书还能看看电视，仅仅是没有自由，其他什么都比外面好，他认识了很多人，学到很多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东西。
有一天，同监室的一个室友好奇的拉住他：“兄弟，你怎么进来的？”
“偷东西。”戴小金说话声音很轻，他有点不好意思。
“偷了什么？”室友似乎并没有在意。
“去人家里偷了几千块钱。”戴小金看着对方的眼睛，对方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哟，兄弟看不出你还是个技术型的啊，能开锁啊。”室友赞叹道。
“算，算是吧。”这声赞美让戴小金心中泛起一阵从没有过的小得意。
室友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接着说：“我可比不了你，我让人来我家里吸X毒，然后就被抓进来了。”
“吸X毒？你也吸X毒吗？”戴小金很好奇吸X毒的人是怎么样的。
“吸呀，毒三口这东西真他娘的好，吸完以后整个人感觉特别幸福！你出去以后可以试试。”室友脸上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是吗？我可不敢吸，我也没钱吸。”戴小金赶忙摆摆手，他可听说过毒三口的厉害。
“没钱没关系，吸X毒的都是以贩养吸的，我告诉你，卖毒三口可赚钱了，就那么指甲盖大小的一堆，能卖好几百！”
“这么点能卖好几百？”戴小金吃了一惊。
“当然啦，前提是你得有胆子卖。”室友似笑非笑地看着戴小金。
“可不是吗。”戴小金并没有多说什么，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
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毒三口这个词犹如跗骨之蛆，不停地蚕食着戴小金的身心，他不停地问自己，难道这个就是自己的机遇？然后又赶忙否定，这怎么会是机遇呢！
六个月的时间，对于根本不在乎的戴小金来说很快就过去了，从看守所里走出来的那一天， 看守所的民警一边核对着一边问他：“看守所的日子舒服吗？”
戴小金摇摇头：“不累，蛮好的。”
民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蛮好？难道你还想再进来？”
戴小金又摇了摇头，没有发表意见，后来，他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位民警的问题，五年里，他进了看守所六次，每次都是因为盗窃，实践出真知，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明，戴小金并没有做贼的天赋，但他胜在做事没有顾忌，自从他第一次从看守所出来，找了一圈工作后发现自己因为盗窃的前科已经很难找到工作了的时候，他就决定将看守所当成自己第二个家了，对于他来说，没被抓到那他就是赚了，被抓了也不亏，在看守所住几个月，有吃有喝有电视看，没啥不好的。
但人总是这样，习惯了一件事情的刺激后，转而便会去寻找更刺激的方式来打开僵持的局面，于是，当戴小金第七次走出看守所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以更便捷的方法去完成他的理想，靠着这些日子来的零碎工作和窃盗赃款，他攒了一些钱，这些钱可以用来换成为数不少的毒三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刚走进城市的农村小子了，什么纯真，什么质朴，还不如将它们埋进黄土，用卑劣去浇灌出一棵金钱大树，看守所的耳濡目染让他明白，想要致富，首先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其次是要敢于走别人不敢走的路。
戴小金找到了一个牢友介绍的老板，他提着麻袋装着自己所有的钱，买了整整三公斤的甲基XXX，他自己不吸X毒，因为太贵了，他只管卖，在毒三口这个圈子里，你有货便总有人会去买，就像苍蝇自然而然会找到屎一样，戴小金的毒三口交易顺利地开展了起来。很快，由于戴小金货源稳定，质量优秀，诚信可靠，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毒三口的品类也越来越齐全，甲基XXX、海XX、氯XX，他这里都有，那些吸X毒者花钱从来不心疼，戴小金每天拨弄着自己的电子秤，笑得合不拢嘴，大家都喊他戴老板，他特别喜欢这个称呼，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似乎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接近了，直到有一次运货的途中，他被一群警察围了起来，当时，面对着荷枪实弹的警察，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摇着头。
四、不是最后陈述
“法官大人，我还能说几句话吗？”宣判已经结束了，面对着这理所当然却让戴小金无法接受的结果，他再次开口，只是说话有点不利索，浑身颤抖影响了他的发音。
“可以，你有什么就说吧。”法官看着这个瘦小的身躯，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尊敬的法官大人、陪审员，你们好，”戴小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哆嗦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纸展了开来，从远处便可以看到，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这不是最后陈述，我只是还有几句话想说，法官大人，我是一个从农村里出来的人，没受过什么教育，我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那时候，我一无所有，就连理想都没有，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有了理想，所以我想出来寻找并实现我的理想，但直到今天，我却依然一无所有，不同的是，我现在站在这威严的法庭上接受法律的制裁，法官大人，我以为来到城市里依靠着自己的拼搏便能实现理想，便能像电视里的大人物一样叱咤风云，可我发现我错了，我拼搏的方式错了，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几年来，我有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看守所里渡过的，在那里我看了很多书，有一句话我印象深刻，如果没有人同情，你就不会在乎伤口有多疼，如果没有人嘲笑，你就不会在乎伤疤有多难看，如果没有人比较，谁会知道什么是前途。我就是因为沉醉在这个纸醉金迷，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迷失了自己的方向，这不是我要的理想，我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想说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戴小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片从他的手上坠落了下来，缓缓地飘落在地上，他抬起了头，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法官大人，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知道贩毒会这么严重，法官大人，再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触碰法律了，我一定做一个正正经经的人。”
“自己做的错事就必须自己来承担，到了今天再后悔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对判决不服十天内可以提起上诉，现在闭庭。”清脆的锤子再次敲下，仿佛丧钟般敲打在戴小金的心头，戴小金腿一软，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却被两双有力的手架了起来，两个法警搀起了烂泥般的戴小金朝法庭外走去，戴小金身后的哭喊声越来越大，他听出来是他爸妈的声音。但他没有力气回头，也没有力气说话，周围的一切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虚无，这不会是一个梦吧，戴小金不禁想到。
五、微笑的理想
此刻，戴小金躺在一张床上，周围有很多人，有法官、检察官、法警、医生，医生正在忙碌地检查着仪器设备，戴小金的手脚都被皮带固定在床上无法动弹，他的一只手伸在一个由玻璃隔开的小洞里，洞里透着死亡的气息，他知道这已经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了。
“死的时候会疼吗？”戴小金问道，却没有看着谁，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不疼，就像睡着了一样。”医生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就好，我很怕疼。”戴小金闭上眼睛，眼角挤出了一滴眼泪。
“你放心吧，很快就好了。”
“我这辈子就这么结束了？”戴小金的这句话没人回答，他睁开眼睛，只见医生正在摆弄着一根针头。
“如果我没出来待在家里多好。”戴小金叹了口气。
“如果你好好做人多好。”现场有人说道。
戴小金听了这话并没生气，又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想完成自己的理想。”
“你有什么理想？”
“我想……”戴小金没有说下去，他怕他们会嘲笑他，于是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他看到医生已经完成检查调试了。
这一刻，戴小金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就是一个大人物吗，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他又想到今天他坐在警车里一路过来的时候，整齐的车队吸引着路人驻足张望，他仿佛就处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他已经成为了大人物，哪怕他将在这一刻谢幕，莫名的，戴小金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笑容里蕴含了已然实现的理想，他感觉到针头撕裂了他的皮肤，那是一种轻微的刺痛感，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像临终的大人物般回顾一下自己的整个人生了，于是，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背着书包哼着小调上学去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