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真梦节选

第五回柳小五承芳绛云轩怡红子赋春秋爽斋

  时及复将冬尽春来,孙绍祖欲要省亲归故居一番,需得三五月之久方能回来,早定了只明日一早便率从人等启程。迎春正自与几个人复只检看拾掇需备的一应随行箱笼包裹,孙绍祖走来因觑看迎春面色,便道:“平日里百般不如意,哭丧装病,捏款拿派的。今儿只等得我要离了家了,你也好往你那位见钱眼开的老子那里只偷运了我的家私去,瞧兴的那样!我越性把箱柜的钥匙统交房里人掌管些时候,也免得我在外日日悬心。说不得你的箱笼首饰也一并由他暂管了。如今你是我孙家的人了,这房里大小的东西也是孙家的,岂不得都由了我做主罢了。”说着话早往椅上坐了且吃茶,却把眼看着迎春。迎春听如此一说,更看孙绍祖面上又是一副“临死也要踢他一脚才合眼”的样子,只气得撂了手上衣服,进里头扑倒炕边不禁哭了。那侍妾名唤香九,本是孙绍祖自己偶在市上遇见买来的丫头,原名唤作真儿,因自头上只插着草标卖身葬父的。进门略改了旧裳头脸,越发显得品貌不俗,孙绍祖便另改唤作香九,意谓香气久远之意,没有几天的功夫孙绍祖宗便霸占了他去。香九既投身为奴,又得半主之份,便只知伏侍得孙绍祖高兴,能得了许多好处。目今来了已半年,早生了邪魔志气。知道迎春敦厚懦弱,便心里对他毫无矜持尊重,进而嫉恨怼判,此刻听见孙绍祖只使他管家,便上来抓巧献乖。早听得迎春只在枕上哭,便停在房门口作劝道:“好奶奶,好菩萨奶奶,只明儿爷竟要去了,何苦又哭起来?依我说同妹妹大家一起伺候爷高兴一时半时的,赖好也是个夫妻常情。只顾自己一时不受用,倒让爷也没趣儿。”孙绍祖只当香九劝慰的,不想听了这话更一发的恼了,向地上砸了茶杯子便几步到迎春跟前,扯住迎春胳膊另只手便对着脸打了几个耳刮子,指骂道:“让你只哭丧!我哪里又对你说错了?要哭只好找你老子哭去!谅你的财蛆老子也管不了你。就数你贾家会算计人,让旁人一样吃了闹肚子疼,凭谁只打卦也别想拿我当呆王八,我算是着了人的道儿了,竟不是一般的端端正正只娶了你进门?却日里行事连房里人也尽不如,可见得我倒霉!我只恨不得一根绳子勒死你,除去孽障!”迎春手抖的辩道:“原是你这里混账世界,连个规矩道理也全无有。”孙绍祖哪里容迎春只辩嘴,更只拳脚相加起来,自己也面红耳赤的。一旁绣桔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气挣了众人拦着冲上来将自己档住迎春,口里却是一句也不敢说的。孙绍祖住了手气忿忿将迎春房里的丫头奶娘乘势摔骂一遍,香九方才上来惺惺作劝,请了孙绍祖出去。迎春被众人扶到床上,直哭得气噎神迷。绣桔半日抖着,依伏迎春枕畔流泪的劝道:“我知姑奶奶实在委屈得受不得,但只瞧着又是今天这样日子,我劝姑奶奶你能着收些……”迎春不等说完,哭咽得道:“凭是什么日子也没有他这样下流作孽的道理。”绣桔深恨香九原比迎春摸样好,却总使坏心,知有他底下竟是还有迎春的苦头,只着急劝说:“姑奶奶,我的好姑奶奶,且只想过了明日以后罢,这会子总该是忍忍的,也妨气坏了自己。”迎春道:“都是大老爷弄下的好姻缘,我只白添限,纵我这会子死了,也不过子填父债,既这样不如早填完早托生,教他越性弄死我倒干净。”哭得一回,因思起明日的事,慢慢坐起身静定了会子神,自往妆前坐了。房里诸人忙伺候盥洗了,迎春对妆见左腮下一泽乌青,一腿根外侧又因方才踢得只是钻心作疼,不免又流泪不止。正在气噎心堵的往脸上施粉涂了唇,不知何时那香九已站了门边道:“知道奶奶这里梳洗着,我才已叫他们摆好了酒饭。我只道奶奶身上不好呢,偏我们那死心眼的爷只是惦着奶奶,道必要奶奶一起吃上几杯方图了热闹喜气的意思。我劝奶奶就不要冷淡了爷的一番心意了。”迎春忍气道:“知道了。”香九便扭身去了。迎春正要起来才看衣上尽是泪泽且皱褶的,因又使伺候的换了。才要举步出去,只听得一声断喝,孙绍祖已现身门口指骂道:“就只你这丧门星,倒专会拿捏人,还得我亲来请你一回是怎么!”迎春只惊嚇得欲出去,却孙绍祖当着门口。孙绍祖乘着酒气便往迎春脸上只捏了一把,换了笑道:“好个标致的奶奶,这也只我供养的这么个样。若再只去去你那丧气样儿也好了。”迎春见他当着人全不顾颜面分寸,羞恼情急只顾侧身夺门方出。孙绍祖跟了后头,口里啧啧只狎意谑叹。迎春步入堂上,转过隔屏,便见香九与那几个丫头正在一桌山珍海味前围坐,见他来,几个丫头起身只站开些,香九却装着吃酒原样不动,一眼瞥见孙绍祖在迎春后头,便起立笑道:“奶奶来了今晚这酒也有了给大爷饯行的意思了。奶奶请上坐。”孙绍祖听了直往跟前去笑捏一回香九脸腮,两个便只惺惺作态起来。迎春直等得孙绍祖坐了,方近前来,因度了位次,香九才站起的位子方是自己的,然香九却只站住在位前,迎春只好跟前的立等。香九只忙为孙绍祖斟酒,且不理会迎春在旁等着让开,丫头因见这样只想笑不敢笑的。孙绍祖吃了香九亲喂的酒,谑笑道:“笑什么,大不了奶奶今儿伺候大家一回罢了。”迎春只气得要走又忍了,只好绕步至孙绍祖对面,命取了干净杯子来,亲斟了,隔了桌子只双手的捧上,才要说几句口前祝好吉利话,孙绍祖却猛可立起只挥手一掌便打翻了迎春手上满杯,使砸在远处的碎了,口里便骂:“作个样儿又回去各人房里受用便完了?一点的诚意也无有。我跟你有仇呢?奶奶?”骂着倾了半截身的把脸欲凑近迎春脸的又狎谑笑道:“我想跟奶奶亲香亲香也这般难了。”说着因使了眼色,香九方挪身下首坐了。迎春看在眼里,便知他二人只欲拿他玩涮戏耍了,早又流下泪的往位子上方坐下。孙绍祖只顾拿了一杯酒便往迎春嘴上送来,但见迎春面上泪迹,登时恼恨只放了杯子,便推迎春道:“去去去!见不得你这死气样儿!真叫晦气!”迎春连人带椅几乎不曾跌到,孙绍祖又接连一脚踢得迎春踉跄了几步,使远远摔倒在地上。绣桔与两个丫头忙搀迎春起来。孙绍祖坐下便命那几个丫头也上前围坐,见那起人只略踌躇,便道:“这个家究竟我只说了算,竟不许蝎蝎螫螫的。”因手指迎春道:“他是你们做什么的奶奶?饶我化了那些银子还买不来上百的丫头呢。不过装模作样只哄你们这起人罢了,想来不过图了个大价钱,呸!”香九知他乃临醉屡只道此,因劝住。又叫那些人也围桌坐了,孙绍祖见已全无方才热闹调笑兴头,因又道:“叫他过来,给大家统斟一番酒,只小心谢了你们伺候得爷高兴,若他肯斟便罢,若不斟了今日这酒,便是全屋里的反叛!今后倒叫他只管要仔细!”迎春也心知孙绍祖酒劲烧燎得魔性发了,暗只叫苦今日这坎儿是过不得了。一时屋里奇静,迎春一步一步走近来,有个伶俐的丫头另取了待换的干净杯子,又伺候递上小巧成窑斟壶,迎春半日手抖得斟了满杯,便往孙绍祖身边来,扭脸只双手的擎上,见他仰面不接,万般无奈咬牙横心跍嗵一声跪下,别开脸将酒杯只举过头顶。孙绍祖见了迎春这般方始得意,却依是不接,只略低头就迎春手上嘬吃一口,又咂嘴使筷赚吃了几口菜,回头接嘬吃迎春的酒,又乘兴头和桌上众人调笑几句,如此这般,用了半日功夫方才饮完,便又划拳吆喝起来,迎春只跪不敢起。一时孙绍祖饱嗝连天,又命茶吃了,方香九和几个丫头搀了往香九房里去了。绣桔见去,因劝迎春也回房,迎春只摔开手迁怒不理。丫头也不敢劝他,等不得便只寂声轻拿的拾掇了。绣桔命人伺候与迎春展铺了衾褥,拾掇好了,回了话,见迎春只纹丝不动,只好也陪他跪下,禁不住滚滚的流泪不止。迎春只是体罚责身使娘家风格尽失,思想百转的泪也早止了,却只越发不能起动的。旁边的人见他木雕泥塑般,侯了半日也嘟囔的皆下去自便。香九这里听了丫头传话,自披衣出来隔远只看了看,便原回来,孙绍祖因问何事,香九只支吾因劝了安歇。孙绍祖疑心便也出屋寻看,见迎春耽着椅子还只跪在方才的地方,便冷笑回来,进了被窝却辗转了一回,因豁被坐起气道:“有白跪的不如伺候伺候大爷睡觉!”香九忙命人叫迎春,绣桔扶迎春进来,至门口因禁足,香九引迎春近了榻前,孙绍祖见他满脸已干的泪痕,又不胜疲倦,却只作苦作歹,更气恼得因欲制他,便只吩咐道:“过来捶捶腿子,明日早起还指它上路呢。”迎春却只一动不动,孙绍祖便欲跳下打他,香九见迎春今日作践的也够了,且自己早哈欠连天,忙只劝住,伺候挪了杌子给迎春,因劝了几句。迎春方欲坐,孙绍祖便看他冷笑道:“没人时你只跪神仙呢,真个是犯贱是作什么,在人前又拿捏的什么款?既你乐意跪便原跪着伺候,还能得我高兴呢。”迎春便默然屈膝跪了,抬手始伺候捶腿。孙绍祖命香九只管榻里头自睡,丫头伺候端了茶上来,孙绍祖吃了,迎春也不理。孙绍祖一会这只腿一时又那只,于榻上翻身仰伏的只使迎春伺候。静奈得鸡已叫了,孙绍祖早呼呼大睡,迎春还只顾一下一下捶着。忽外屋壁角钟声报时声响,孙绍祖一激灵醒寤,一眼看见迎春伏了床边,似睡去,身子却时有哆嗦。因想起夜里之事,便冷笑道:“到底是奶奶,就舍不得我去得这样,真真贱骨头!”香九也听说话才醒转,睁眼见了迎春心下便只怨他一夜闹得没有好睡的,口里也是嘟囔不休。外头伺候的人已在门外听唤回话,里头迎春慢起身只跌坐杌上,孙绍祖便命伺候盥漱,迎春刚要站起,怎奈头晕心跳脚下踉跄,忙把住床栏杆方稳住。孙绍祖见他不支,便骂道:“自作死,当不得人用的货!”绣桔也因走了困,只在枕上和衣打了个盹,忽听人声寂寂,猛想起迎春,忙便过来。来到门口见迎春那里摇摇欲跌的,也不顾香九的房间,忙上前接扶住,见迎春双颊绯红,使手一摸便失声道:“奶奶发烧了,好烫手。”孙绍祖闻听过来看一眼,因摆手命下去。绣桔搀扶迎春摇摇晃晃回来躺下,在被窝里迎春兀自发抖不止,绣桔使奶娘传话给孙绍祖,使要迎春的医药银子,半日香九方拿了一吊钱来,进来略看了迎春面色,便将钱向妆台上撂下原出去。许时又见得红日携窗,屋下人来人往,伺候孙绍祖早饭已毕,换了外出行头步出阶下,扭头略给管家交代几句,一旁香九为系了锦彩斗篷,便众人跟着出来,大门口一干人等拉马早候着,见已出来递了马缰伺候孙绍祖踩鐙跨鞍,孙绍祖上马挥鞭先头冲出,一对人马顷刻绝尘而逝。迎春里头病的昏沉,只听得去了,便强打精神咽粥噎药,只盼快些好了,能回荣府。

  目下大观园里众人见残冬早已绝迹,那水畔一带柳岸已是绿纱烟罩,凭知春意。贾母早已望好,只因时下早晚气尚微寒,是以只怕重阴,一应起居餐饮皆依在暖阁中。这日晨曦渐朗,林黛玉鸟声惊梦,懒启星目,见日光迤窗,知天气晴净。枕上往思去岁芒种时节落花填径,好不另生怜惜。思距芒种尚待时日,何不早赏桃李,取个春日即景。因撩帷下榻,房里诸人见起来伺候更衣一时盥漱了,伏侍黛玉对镜慢理妆色。紫鹃献茶上来,漱口吃茶已毕,黛玉往窗下常日擎龛的小小供案上的龙纹鼒里亲炷了香,合掌默祝了。门口已早传饭,紫鹃只命传,一时接进小几上摆好了便请黛玉用餐。黛玉吃了盅燕窝糯米粥,又闻得竹丝小盘里葱花火腿薄饼香气四溢,使筷拈了半角吃了,咽了两口青笋鸡皮汤,便命将几抬至外间,将下剩的粥饼羹汤只教再使添些紫鹃等吃。紫鹃依命使小丫头抬出饭几,伺候黛玉复盥手漱口毕,黛玉另他搁了茶且自吃饭去,自己于案上翻寻出旧日手稿一页,因折叠好携了吃茶毕便出屋来,刚步下阶听紫鹃门口唤他道:“姑娘的药才刚的煎好,我竟倒出来姑娘先吃了药再散散去罢。”黛玉因站住回头笑道:“傻丫头,那汤药究竟是个什么好东西,只管记得催。依我说竟倒了他,等明儿有的再吃罢。”说话走去几步复转面嘱道:“把宝玉昨儿留的有字的纸仔细全烧了,也不要使人跟着,我只略转会子回来。”紫鹃见他一径去了,进来才吃了饭,和丫头几个人收拾了。自取黛玉的药吊子,因知晓药份贵重,此刻欲倒掉不觉得好奇便只浅尝一回,方知药味原苦,因啐了啐,忙只漱了口道:“竟忒苦得这样,横竖姑娘也瞧着大好过先了,竟免了吃这催命似的东西倒是罢了。”自己说了因连药渣只统倾尽,洗了吊子毕,又于黛玉书案上将些有字的稿纸拣出,才要点烛拿冷火盆来依命焚毁,又恐黛玉夜间失寐时或聊兴问起,便只向黛玉枕褥下掖了,才在门口问了小丫头黛玉大约去处,又唤雪雁几个人取了洋漆描花竹编针线笸篮,挪了凳屋门口台阶上下的坐了,且早晒太阳大家说笑一面针黹不提。

  黛玉这头径绕熟路,一时至山坡一带桃李花树下先时葬花处,果见桃蕾虚势,枝头已有朵朵的开放,那杏树枝上却已满尽芳菲,蜂喧蝶闹了。树下落樱零星新草茸茸,使不忍践踏。挪步往人坐过的一截横陈枯木上干草垫子上坐下,眼瞧一回花冢,因展开稿页,略览看去岁因吃怡红院闭门羹敏感而自撰写的几句话来,看到末一句时,又不由自笑了。今知宝钗已天涯永隔,只又见无限春光反复眼前宁不心旷神怡,是以此刻因见当日愁思不觉得自己心里只笑叹一回,便只要撕碎了,让这一纸悲歌也随落花葬此也罢了。刚只折了折方要撕时,不防一手由肩上猛可间伸来速只抽了去,倒唬了一惊。因立起身寻看时,却见是宝玉不知何时独自在身后呢。宝玉得手弯腰往靴筒里小心掖了,口里早陪笑道:“因防妹妹只是要糟蹋了这个,顾不得倒唬着妹妹了。妹妹竟看在我惜文藏墨的苦心份上,不用恼我罢了。现只请妹妹竟把他赏了我罢,以后若不妨竟有了使我之时,也好把他来说话了,妹妹独是深明大义的人,如此格物济人的事我想妹妹定是做了的。”说话只打供作揖不迭。林黛玉见他说做得这样相声,尤不恼反“哧”的笑了,嗔笑道:“真真是个卤人,一天只会在我跟前作这些下流弄鬼的把戏,多早晚才能斯文些,我也好了。”宝玉笑道:“我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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