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中山
江南淅淅沥沥的烟雨中,她回头望向旧去的楼宇轩窗,终是不再留恋的踩着红色细窄的高跟鞋,义无反顾而去。
—01—
民国六年的夏日,上海春风弄十八号,她穿着一袭淡蓝色的短衫,背着画板慢慢走着,下午的风带着热气扑打在她脸上,吹起她一头齐耳短发。
“这是要去哪里啊?映君小姐。”
左边巷子有人窜出,拦住她的去路大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
她扯着画板上的军绿绳子不急不缓发问,这人她数日前见过——杜家的管事。
据那日他在唐家厅堂拜访父亲二人对话来看,此人不可小觑,年纪轻轻便已经在杜家提拔为当家管事,实属不易。
“映君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杜老太太指名要您在她六十大寿之上作一幅画像,特意让吴某务必请来小姐,所以,除非小姐答应老太太大寿之日前来,否则……”
吴旭说完,目露森然之色,唐映君绕是再见过世面,终究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怎与当世上海杜家相抗争。
她本以为杜老太太数日前派吴旭前来拜访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客气,现在看来怕是自己不能拒绝于她了。
“帖子留下吧。”
她终究无可奈何的说道,吴旭听闻这才笑脸相迎着呈上了杜家拜帖。
“得罪了。”说完施了一礼而去。
唐映君翻来覆去看着大红的帖子,感觉头疼。抬起头来时,便看见巷子二楼的轩窗内,有男子正看着她,见她抬头望向自己,抱以一笑后,离了窗。
—02—
唐家在上海滩的地位越来越可有可无,唐映君自然知道,可她这位从小在欧洲留学归来的小姐,对于局势变幻着实没有一丝兴趣。
杜家向来黑白两道通吃,她今日着一袭淡蓝色的水袖胧裙,家里的丫鬟帮她背着画板等物件,二人由杜家管事领进厅屋坐下。
熙熙攘攘的人流尽是上海当世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红色绸幔挂在门前庭院,杜老太太移动着小脚走了出来。
“吴旭,唐家小姐在哪儿呢?快领来我瞅瞅。”
老太太声音硬朗,贯穿整个厅屋,吴旭站在一旁,朝她而来,她自然听到老太太的话,不得不起身上前来到老太太面前。
彼此客套一番,老太太啧啧称赞她知书达理,颇有乃母之风,唐映君面容微笑,只在心里好笑。
她可是知道当年母亲与这位老夫人的儿子——如今的杜爷、十分相好,这老太太硬是做了打鸳鸯的棒子,让他们劳燕分飞了呀。
这也是她不愿意来杜家的一个原因,只是不知这硬是软硬兼施着请她,又是当着众人的面称赞母亲究竟何意。
“奶奶,我说呢。怎么时间差不多了,还没有客人进梅园落座呢,原来是您喜爱别人姑娘家,不肯放手啊……”
一个爽朗的笑声钻进厅屋,众人回头就见一少年公子,梳着少爷头,一身白色西装,脚上着军灰长靴正跨过厅门走进来。
“你这猴孙,尽取笑奶奶。来,快来见见这位唐家的映君小姐,她可比你懂事多了。”
老太太招手,那少年步履飞快的上前,在离唐映君几米处停了下来,二人随意客套几句,管事吴旭在旁提醒时间,众人开始移步梅园。
—03—
偌大的梅园早已摆了百八十张桌子,杜家下人端着菜肴鱼贯而入,老太太与家眷坐在二楼,前方高台搭了戏台子,有戏子咿咿呀呀的哼唱着出来。
唐映君自然不懂戏,对于杜家的山珍海味也没有兴趣品尝,遂站在梅园偏僻的一隅、那里恰好可以观看到老太太容颜。
“小姐,我看杜老夫人此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在厅屋她不断让杜少公子与你攀谈……”
身边丫鬟拿着笔墨丹青,小声道。
“住嘴,不可胡说。”
她有些恼,怎么带来个多嘴的丫鬟,这么一想着手下便一滴红凤色落在画像的耳畔。
“呀……”
“呀……”
她惊叹一声,却听身后同时有人惊叹,遂回头来,便见那人看向画作的眼也望向了她。
一头新派短发,剑眉星目的少年,他唇间笑意四溢,脸颊处是刚描的颜料,穿一袭青蓝相间、翠珠滚动的戏服。
“可惜了。”
他捻手叹息,身上的滚珠也跟着晃动,拦住了唐映君欲撕下画板上的画作的手。
“你干什么?”
“自然是护画呀~”
“多事!男女授受不亲,赶紧给我走开!”
她气恼,对方却钳住她的胳膊,右手挥动沾染了丫鬟托着的颜料,飘飘洒洒几笔,便已然改了画作格局。
她睁大了眼,正欲说什么,便听有人朝这边行来,嘴里不敢大声念着:“程方砚程老板,快上台了,人呢?”
那人听闻,搁笔转身走去,应了声:“我在这,走吧。”
“哎呀,程老板怎么还没穿戴好,这可怎么是好啊……”
声音渐行渐远,唐映君回过神看着画坏的地方已经变幻的格局开阔,收回视线来。
她自认为在欧洲学了几年绘画技艺,刚回来便已扬名半个上海滩,虽跟唐家势力有关,可同时跟刻苦勤奋也相挂钩。
这寥寥几笔,让她自信心顿时大受打击,于是仔细卷好这幅画作收着,又重新画了幅画像呈给寿星。
—04—
那厢高台之上,有人报了上海滩戏曲大家——程方砚的名讳后,底下呼啸着排山倒海的掌声。
哼哈念唱咿咿作响、好不热闹,唐映君站在底下听着,一向不爱听戏的人,对于这出《冯辰戏》听的格外认真。
原来,他就是名响上海滩的戏曲才子——程方砚,正琢磨间,在他举手投足之时,瞬间想起那日在春风弄十八号、站在轩窗内对她微笑的人,他的眉眼与这台上的程方砚,交相叠印在一起。
天色渐晚,梅园的热闹还在继续,明黄的灯光一片连着一片,唐映君打小对于觥筹交错不善对付,自程方砚下台便失了兴致,可现又不可过早离席走人,只得在梅园幽路闲逛。
“映君小姐是不喜欢这里的热闹吗?”
忽然的说话声,吓了她一跳,抬眼寻声才看到早上交谈的少年。杜家的少年公子,亦是上海商界有头有脸的少年商人——杜兰特。
“没,没有。”
她摇头,两人没有言语,气氛徒然冷了下来。
“映君小姐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亦或者——”
他停顿了几秒,双眸灼灼地盯着唐映君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
“亦或者杜公子是觉得唐家因为势颓,遂打算让我作为联姻的牺牲品?”
她扬起脖颈,接下他的话语,嘴角带着丝讥诮泠然道。
“难道,不是吗?亦如乃母。”
他笑着,从远处明黄的灯光看来,二人相谈甚欢,可也只是外人看来罢了。
这就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少年商人,一言一语皆是利益,可她也有自己的利爪,也有自己的反驳话语要说。
“当年事情真相如何,大概杜公子与我所听版本各有不同,到底怎样我也不想辩驳,只是这世上有句话叫做人在做,天在看,还望杜公子记住为好。”
她说完,踩着满地清冷而去,裙摆在风中摇曳,仿佛开在夜间的香檀花,孤傲决绝。
留给他一脸哑然。
—05—
“映君小姐,请留步。”
夜色流连,她正准备进马车,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回过头便见杜家管事吴旭站在府前,手里捧着鲜红锦盒。
“吴管事有何吩咐?”
“这是老夫人特意为小姐备下的礼物,上次多有得罪,望小姐海涵。”
显然,此时正是众人离去之时,他如此声音朗朗,一众人皆是回头驻足打量着这一幕戏。
唐映君不傻,可也实在弄不懂杜家的态度,难道果真是想要撮合她与杜兰特?
“砰-砰-砰!”
忽地枪声响起,惊的来客女眷四散逃开,那枪声正落在唐映君身侧不远处,她条件反射的往马车旁闪躲,却没注意到马儿已然被惊,正扬起蹄子,一个回旋,马上落在自己身上。
脚上的高跟鞋因为重心不稳即将倒地,慌乱的场面,她有一瞬呆滞。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手落在她的腰际,她只感觉温热一片,还来不及回头,便听身后之人闷哼一声,随即重心压迫她朝前。
“咔哧。”
她的脚扭了,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闭上眼眉头拧在一起,她回过头来,只见程方砚正看着身后的马儿,感觉她看过来也顺势回头来。
四目相对,只有大大的尴尬,还有他嘴角溢出的血丝。
“快,给我抓住他!”
……
吴旭在门前指着枪声来源处,吩咐闻声鱼贯而出的杜家护卫下人。
程方砚自然隔那么近也听到她脚扭的声音,在混乱之中,想也未想背着她便走。
月色清幽,直至所有的喧闹皆已经离自己而去,她昏昏沉沉的犯困,刚才千钧一发仿佛从未发生。
“唐家势颓在外人看来已成必然,杜家不是不知晓利益关系,从二十多年前对待家族一昔没落的乃母即可看出,即使再好的感情在利益面前早已不再重要,但唐小姐不好奇杜家如今的态度吗?”
沉默被打破,他声音儒儒,刚毅好听,缓缓道来之间,让她更好奇他怎会对这些感兴趣。
“上海滩有名的大家也喜欢听这些闲言碎语?比起杜家如今对我的态度,我更想知道程老板意欲何为?”
“唐家三月前得了批烟草枪支,两个月前唐老爷便坐上了上海滩商界的一把手,所以,唐小姐觉得呢?”
唐映君感觉头大,她从来不喜欢这些事情,只不过听闻那批枪支等是有人报答很多年以前母亲对其慷慨馈赠,如今飞黄腾达,自然相帮衬一番。
所以,唐家势颓只是表象?所以,杜家这是准备巴结唐家吗?难怪父亲今天没有前来,竟然有这么一层意思。
她已经从他背上下来,她仔细看才看出这里是春风弄,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分外安心,明明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正面接触。
“好了,这些事我不想再听。”
她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呀,我的画。”
果然,那卷画在刚才的慌乱之中,不见了,哎,真是要命。
“以后有缘再送你一幅吧。”
他觉得她忽然露出的小女儿姿态甚是可爱,更自然知道是他所画的那卷画。
“对于晚上偷听你与杜公子谈话很是抱歉,所以,我送你回去吧。”
她听到终是笑意连连望着他:“你终于承认了,我早看到了。”
二人相视一笑,之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
—06—
唐老爷见自家女儿还没有回来,便派人前去接应,谁知派去的人却马上回来禀报。
“老爷,杜家门口刚发生了枪战,小姐也不知所踪……”
“什么……派人去找!”
“还有,千万不要告诉夫人!她平日最宝贝小姐。”
唐老爷急的如同热锅蚂蚁般将下人全部派遣出门,一个人在厅屋来回踱步,手心皆是汗啧。
“父亲,你怎么还没有休息。”
一个女声,唐老爷马上看向门口,一见唐映君,顿时松了口气。
唐映君便将事情经过说出,并特意说了程方砚的救命之恩。
“那我们唐家可要好好感谢程老板。”
她脚受伤后,在家卧床多日,这天有下人拿了卷画进来给她。
“小姐,程老板送来的。”
她打开,只见画卷上是一个少女,一袭淡蓝色衣衫,背上背着画板,走在幽深的古巷之中,抬头望着远方。
是她,她的心里有深不知高的潭水,咯咚一下。仿佛掉落了枚石子在里面,没有大风大浪,却已然开始泛起涟漪阵阵。
“呀,没想到他不仅唱功了得,在做画方面还是大家呢。”
坐在窗前,她轻轻笑着,想起那日在杜家门前的点滴,不自觉的说道。
从那日起,程方砚隔三差五的送些画卷给她,有当世大家名画或前人墨迹,有时他忙碌着抽不开身,便写了书信差人送来。
字里行间,有对当政的调侃也有对欧洲苏俄等名流的期盼。
两人心心相惜,竟然有相见恨晚之感,彼时他二十五岁,她十八岁。
—07—
民国八年秋,唐映君不顾父亲劝阻,执意搬来春风弄十八号,开始了与其同居生涯。
是夜,红烛剪影,他们独坐窗前,烛光摇曳间,一切如花似梦。
“我一直想要跟你坦白一件事,奈何阻挠过多,却又恐日后为我所累。”
一番摇头叹息间,她才恍然明白,面前的男子,是孙文先生埋在上海滩这方名贵横流之间的炸弹。
孙大总统早已对当世军阀割据,名流分派很是不满。所以,他即是彼时上海滩有名的戏曲大家,又是民国上校。
她开始有隐隐担忧,这担忧从民国十年,肚子里的生命开始。她想要现世安稳,可却又不想成为阻挠他实现雄途的绊脚石的纠结,常常在梦里呐喊。
这日她刚走出春风弄,便见一辆小车停在巷子口,车上正是杜家少公子——杜兰特。
“映君小姐可还记得四年前,你说人在做,天在看嘛吗?如今可算是应验在自己身上了啊。”
说完,示意司机扬长而去。
她的心从杜兰特出现,担忧更甚,然而,那晚程方砚第一次没有按时归来,加重了她的忧虑。
数日后,他步履匆匆而回,塞给她一叠船票介绍信等,吩咐好友带走了她。
“你快些走吧,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有机会,替我到亚斯兰城、希腊看看欧洲古文化艺术……”
这样的话语,被风碾碎。
她的孩子终究是没能出生,胎死腹中。她也终究不知道到底迫害他的人是上海滩的名流呢,还是民国当局。
民国十六年,有亲戚辗转在欧洲遇见她,彼时她正在欧洲各地考察风土人情。
二十八岁的年纪,才情甚于从前,身边追求的很多,可没有一个有当年上海滩大家——程方砚的影子。
来人告诉她,程方砚因触及世家军阀的利益,被杜家囚于良山,此前汪精卫发动“四一二”后,被人秘密杀害。
她掩面痛哭,终是不顾劝阻乔装回了国,此时上海滩一片硝烟弥漫,良山深处,有人给他立了荒冢。
她悄悄回了趟春风弄十八号,在烟雨蒙蒙之中,仿佛又见那时少年,立于高楼,抱以一笑。
从此后,再没有人见过她,有人说她自杀了,也有人说她远游欧洲。
只是,这世上从此再无多情的才子佳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