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冰封
一三年的七月,我坐在水泥砌成的墓欄上,看見以呵斥口氣勸奶奶不要哭的爸爸突然失控地失聲痛哭,也是那次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失聲”.那時我整個人都震顫在那裡,怔怔地望著那令我震驚的畫面,熙熙攘攘人群聚集的地方是我小爺爺的墳包.陽光就是直落落地鞭撻在這個樹木不算繁盛的山頭上,但絕大多數人有著比被太陽笞打更痛苦的事,眼淚足以帶給他們足以掩蓋肉體灼傷的痛楚.看著這一切,我感到微微的不適。
那被刷成了亮黑色的名字屬於我小爺爺,也就是我爸爸的叔叔,說實話,我並沒有見過他幾次,只是父母在批評我不爭氣的時候每每提起,道我是張家的希望云云,你小爺爺在等著你上名牌呢.
我裝作不耐煩地扭過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裝”,可能是我不願看到我父親這樣。彼時我抬頭正看到陽光輕鬆地紮穿了綠葉青枝疊架成的樹冠罩在我頂上.好美.我還拍了張照.標題為“小爺爺的墳旁”
我就這麼原諒我自己了.雖然我甚至不知道自已有否犯錯.
零六年的十月,十月一號.我坐在我父親的桑塔納裡,桑塔納正疾馳在通往遠在紹興的我奶奶家.父親在車上接了一個電話,到了奶奶家後吃了頓午飯,正午,很熱,然後驅車返回寧波,徑直到了外婆家,邊上那條小河還發臭,然後誰告訴我,外婆死了.我不知道那時我的表情是不是很吃驚,反正和悲傷二字是沒有關係,我走進一個很逼仄的弄堂,很短,然後看到裹著彩旗的透明棺材(記不清那是彩旗還是鮮花)。
這就是我對那天的所有細節的記憶。我曾一度對外對內聲稱我最親的人是我外婆,如果外婆現今依然健在,我相信我還會這麼說。
那時之前的兩三年,我真的已經回憶不起來究竟發生過什麼讓我對這個音容都幾乎要被我要忘記的人,這個連和她在一起發生過什麼都記不起百分之五的人懷有篤定的念想。甚至我如今講不出他對我有多好,但還是固執地認為她是待我最好的人。當然我堅信,溯著時間逆流回到七年前的葬禮上的男孩也說不出。因為我還記得那個男孩那時腦海中所想的,乃是一片空白。
一三年的八月某夜,我要提筆寫文章,是矯情催動我在黏熱的夜裡來紀念一下月前逝世的小爺爺。那時命的題很文藝呵,也不好意思搬出來,然後就在清亮的燈光下盯著蒼白的牆壁想遠了。
我回想我十七年來的變化,卻總是在其中一個時間節點停駐良久,然後在沉默中莫名迷失在自己的回憶裡,不得不又重新開始。而那腦海中的畫面,是外婆在臨終前吃力地要將親手編織的一條繩子塞給我,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外婆在那天清晨咽氣的時候,我的地理座標正快速地遠離那座醫院。也就是說當外婆留在人世的最後一點亮光熄滅時,我根本不在她身旁。跟讓我心抽的是,外婆撒手的前幾日我的最後一次探望在我回憶中帶來的從不是悔恨,而是那種假設她依然安在,自己在內心卻已經不再和她有著那種“外婆是我最親的人的感覺”的悵惘與痛苦。這個幻覺讓我在其後幾年內的學校周記中反復想寫一篇以此為主題的煽情作文而每每在下筆時不知所措,幾度撕紙重寫也未有什麼佳作。
確實,回憶中的外婆早就入土了,所以那天聽到消息的我是那麼淡然,棺材下的是我母親的母親,我卻不能確定那是否就是我的外婆。以至於疼愛我的姨娘也問我為什麼不哭時,我兀自瞪著眼失措地環視。那個我愛的人蒸發在我離開她的小學求學時光中,似水了無痕。
而這種極累極其吃力的感覺在之後陸續無法避免地在我曾經有過好感的人們間上演。
我曾經滿心歡愉地準備了禮物想要借著去探望外公的機會給我幼時在鄉下的玩伴,當我再見她時,只是尷尬地搖了搖手就跑開了,我好像從沒認識過她。我起先將這種隔閡單純地歸結於城市,認為城市斷絕了我那些曾經相信會永遠的溫暖。因此那時我覺得鄉村才是人類社會最美好的存在。
但當我在後來讀到劉亮程的《寒風吹徹》時,我的臉色變了,那種寒冷瞬間擊穿了我幾年來用童年這段美好而剔透的回憶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的信仰,粉碎的美好像琉璃散落一地,不摻記憶的信仰落地即化為黑煙四散,而另一些回憶卻從四方凝聚而至:當我對父母說外婆家的那些舅舅待我是如何之真誠時父親不屑地一笑置之;母親常常以陰險的口氣來談論我的舅舅們對於我外公的所作所為;母親和娘家不同的人打電話用不同的口氣甚至帶著雙面間諜的意味……我已經再也拾不起那種信仰了。
我腦海中的村落安恬的炊煙突然扭曲成陰邪的光焰,不知為何我竟然會聯想到鄷都的陰慘。我全身發冷。當時正上課,我瞪著課文驚出一身冷汗。
鄉村或是城市都抵擋不了寒冷的入侵,寒冷從來不著急,寒冷很耐心。
寒冷去破壞搗毀一個人的熱情與溫暖,需要的只是時間,而那些往昔堅定無比的人們潛意識裡懼怕的也正是時間。時間的催化劑不啻會讓人在肉體上愈趨衰微,讓人的心從單純易感到麻木遲鈍也不需耗費多大力氣,只需要勞累和經歷就可以輕鬆做到,人不久自己就會呈現出矛盾性,外表內心,富有貧窮,行惡為善……卑劣陰毒自私猜忌由此產生,那些曾經的笑靨淚痕單純情深不攻自破。
那些長輩們在葬禮上掩面長泣,涕泗橫流,我堅信不是做作,我相信他們尚有美好可以回憶,那些失卻了回憶的人們則呆立在一邊被自己內心放射出的悲涼所圍困,極力去尋找一個哭泣的理由,卻最終只能摸索到一片茫茫。如我。
這個夏天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我不知道冷的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至少我相信那些在自己大多空餘時間對著手機電腦螢幕笑的人並不快樂。我感到自己的熱度的產生及不上其消退的速度,更及不上冰封的寒冷際天湧來的速度。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冷下來了。當然人沒有溫暖難免會凍死,總會在沒有關係的人之間突然擦出點熱度讓人誤以為自己還不冷,靠著這點朝不保夕的微暖活著的人也是可憐的。如我。
人際交往時可以互相取暖那是多麼溫馨的事,可當暫時求取溫暖來維持生命成為人際交往的唯一目的時,當人際交往充滿目的性甚至成為一次性時,那可會是人類的盡頭?
在時間軸上行走的人們和起點漸行漸遠,慢慢冷卻,當他們再也沒有興趣去求取溫暖的時候,他們徹底冷掉了。
看到父親慟哭時,我扭過了頭,故作漠然,我想,我一定是嫉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