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子瑜”
一瓢鱼鳞片混杂着青藻的水,“啪”的泼在云子瑜脸上,浅黄色柔软刘海瞬间变得像拖把一样一条条贴搭在宽大的脑门上,腥臭的水刺激着她棕色眼睛,红肿的双眼间滚出一滴包裹着一片细小的金黄鱼鳞的硕大的泪来,哗啦啦的水流声,滴落的温热却无声无息。
鲤鱼鳞般金黄色的云,轻轻地浮在天空,翠绿色树影像漂浮在云与土之间悠悠摆动的水草,风吹过细密层叠的树叶,空气中弥漫了淡淡清香,如巨大柔软的鱼唇吞含的水从鱼鳃缓缓地流出,像这四月的气流春寒带了鱼的体温般饱和的温度。咕噜出的气泡翻腾漾出阳光的味道。
云子瑜喝着豆浆。
二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哎,大爷,来条鱼吧!”子瑜的妈妈双手插着腰,身前的红围裙很是鲜亮,她对店门口往来的行人吆喝着,卖力吆喝着,可是依旧只是人来人往,子瑜有点反感,内心却不禁涌出一丝心疼来。
菜市场潮湿阴暗下,生锈的铁门霉绿斑斓,水泥砌的鱼池里浮动着绿色的絮状物,水流淌过鱼的流线型背部,鱼儿在不大的鱼池子里静卧着,偶尔翻打这鱼尾溅起的一滩水花,不偏不倚的砸到了子瑜宽大的裤脚边上。
肉案旁边的洋瓷盘上,装着新鲜的鱼的内脏,灌满了草的鱼肠表面泛着油腥,几只苍蝇在上盘旋着不敢落脚,似乎是怕停到光溜溜的鱼头上凉血会滑了脚。子瑜“哇”了一口,豆浆悉数吐在了鱼池里。
“豆浆,豆花,豆腐哎,豆浆,豆花,豆腐诶······”细锐绵长的叫卖声穿过嘈杂,色相份呈的市场。
像风一样逼起许久的污浊水垢沉淀的气息,腐烂菜叶瓜果发酵这鸡鸭鱼粪的酸臭腥膻气味传入鼻腔,汹涌至脑袋掀起的旧日尘埃。
装豆浆的编竹暖壶在蓝色油漆剔落的人力三轮车里,甜豆浆的香气,老阿婆倒豆浆娴熟的技艺,子瑜放空了眼,想起那时候老阿婆会抓一把盐炒黄豆放在她的小手里······
三
“没长眼睛是么?云子瑜!木头啊!看到那么忙干站着呆!”妈妈大喊。
云子瑜心里一沉,头顶一片冰凉。
云子瑜小学时,还是会傻傻的背了一书包石头回家的孩子,教科书上的鞋脚印被子瑜抱在胸前,灰色蒙上了她白色的校服衫,“一切都会好的。”——这句话陪了她五年。她抓了一把黄沙,“哗”的转身对嘲笑她的人撒去······像金黄的鱼鳞碎片一样。
鱼的鳞片在空中翻飞着,落入水面,停在妈妈油腻的头发上。
子瑜看着妈妈手中的尖刀刺破鱼肚,开膛挖肠,干净的肉案瞬间被腥红换了色彩,草青色的鱼肠被扔到一边,鱼头与鱼身分离,鱼鳃被尖刀挖出,鱼嘴仍在轻轻翕动,眼睛却失了光泽,刮了鳞的鱼皮看起来柔软却凹凸不平,剔出鱼主骨时,子瑜看见那片鱼身剧烈颤动了一下,然后,鱼身被侧锋均匀拍打,于是鱼皮与鱼身顺利分离,再而一条完整的鱼身被利刀刷出一片片晶莹。
“疼吗?”子瑜心想。“剥皮剔骨之痛……”
于是子瑜常常梦见,自己掉进了水里。
四
“小瑜子,出来吃饭啰!”
奶奶养的白猫慵懒地伏在旧弃的嫩绿色鹅毛枕上,雪白的柔软毛发上浮了一层浅黄。看起来温和亲近了许多,倒像是一团褪了色的奶白蒲公英一样匍匐在绿绿的叶子上。
它半眯着眼睛,打斜了宝蓝色的眼球,瞧着玻璃鱼缸里缓缓游动的小金鱼。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来了!”
原木方桌上三个搪瓷碗,一碗茶油拌饭,一碗清炒苦瓜上摊了两个金黄色的煎蛋,一碗盛了热热的南瓜羹。
“吃完就回去吧,一天没回去,你妈一个人在家呢,晚了又要打了,小瑜子,奶奶这里没什么好的……”
“奶奶,我不想回去。”
“吃完早点回去吧……”
“奶奶……”
头顶的三叶吊扇吱呀呀的转动。
子瑜把头昂起来,把脑袋枕在竹椅靠背上,转动的吊扇渐渐模糊起来。
五
浅绿色的夏天,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浸成了墨绿,潮湿的天气使白色的校服近乎透明。像透明的心情。子瑜垂着头,刘海遮住了双眼。
“云子瑜,李锌喜欢你呢!”
一个男生突然跳到子瑜面前嬉皮笑脸的叫到。子瑜没抬头,继续往前急急的走,两双白色的球鞋挡住了去路。狭窄发黄的走廊,白色的鞋子,显得格格不入,她侧过身子,从他身边走过,擦过挽着他手臂的女孩的百褶裙边。
她回家偷偷的翻出破旧的衣服,把自己关在房间,缩在床边,把完整的布料剪下来,围在自己胸前,用铅笔画了标记。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把它缝成裹胸的形状,针又小又细,不小心扎到了手,殷红的血珠涌了出来。
“好愚蠢啊!”
子瑜一下子觉得心脏像快要裂开了一样,碎散的布边上的绒线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开来。子瑜闭上了眼睛,躺在破碎的布片上被这些自卑到疯狂生长的丝线缠绕起来。
眼泪顺着眼角划过发际,冰凉像刀锋一样切割着子瑜的内心最脆弱的那份自尊。胸腔起伏着,却安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没人教她,连最亲的妈妈也是一样。
因为有过温暖,所以失去时才觉得寒冷。最初的完美,却在两个人分开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即使还有爱,那也是深深埋在心底,却再也挖不出来的了。
六
锁舌离开锁口,门“吱呀”开了。
子瑜连忙把布片一股脑的摞起来快速塞到床底下,又胡乱拨了拨糊在脸颊上的头发,门没有被拉开来,只有轻轻的一阵风从门缝里飘进来,有股淡淡的烟味。子瑜心里咯噔一下“爸爸?”
于是她慢慢地推开了,可是门口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紫背天葵在安静地生长。
“他怎么会回来呢?”
子瑜背过身,顺手把门关上。
但却好像怎么也合不上。子瑜回头一看,一只大手卡在门缝里,子瑜吓得用力把门往里关。
这只大手被挤得近乎变了形,五指白森森的挺直了,手背覆盖着隆起的扭曲的青筋,看起来吓人。子瑜突然反应过来,唰的把门往外一推,“呯”的一声干响。
“爸爸!”
门口,门口站着他。手里拎着一碗豆腐花。
“给”
“······”
“顺便来这边,刚好有豆花,就买了,吃吧,热的。”
“······”子瑜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我现走了,你妈也该回来了。”他放下豆花,便转身就走。
“爸爸,你······不回来了吗?”
“······”他立着,手上的皮包从左手放到右手,右手又传到左手,“我先走了······”
“嗯······”
楼道里传来皮鞋噔噔噔的声音。
他走了,子瑜手里的豆花凉了。
老爸,我想你。
八
父女俩在公园上赤着脚,小跑在鹅卵石路上。
“阿爸!”
“哎!”
阳光像棉花一样柔软,吊肩白纱裙在子瑜细条白嫩的小身板上松松的套着,爸爸巨大的衬衫系在子瑜小小脖子上。
夕阳的柔光卷起的微风微凉,吹拂油亮的嫩草,好闻得清香翻滚在轻薄的外套,小小的子瑜双臂环着爸爸脑袋,子瑜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爸爸站在绿草茵茵的小山坡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子瑜慢慢闭上眼睛,滚烫的心在一起扑通扑通得跳动。
因为体会过这种温暖,所以失去时,才会觉得撕心裂肺,才会觉得身后的温度消失,背后是万丈深渊,寒风凛冽。如果一开始没有这些感动和心安,就这样冷下去,也许子瑜会习惯这些孤独,也会学会坚强。
明明她本该有的,本该有的幸福,却在一瞬间没有了,痴痴地望着别人家的孩子。只有对比之后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嫉妒、自卑、贪婪像长满了刺的玫瑰藤蔓一样,包裹着子瑜的心。
她不再有脾气,不再有情绪,只是像鱼儿一样冰凉着血液,穿梭在高楼林立的城市。
与人无缘,任人不亲。
桌上几盘菜,是妈妈给她送行的,第二天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往另一个地方生活学习,她再也无望找回以前的感觉了,抑郁像带刺的篱笆一样,把子瑜和她身边的人隔的开开的……
行李打包好了,一个黑色皮箱,一把黑色的伞,黑色的轮子离开家的那道门坎,在水泥地面骨碌碌的叫着,可子瑜却没有听见一点声音,母女两,没说一句话,无声的默剧,没有背景音乐,没有悲伤的景象——没有落花,没有枯萎的叶子,没有任何消逝的生命,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只是有一个人,她要走了。
只是有风,在默默的刮着。
风刮着,刮来的声音“豆浆,豆花,豆腐诶……豆浆,豆花,豆腐诶……”风扬起咸腥,小小的黄豆子,被碾成液体,因温度成状,以酸涩定型。
“妈,我走了……”子瑜轻声说。
黑色的车轮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飞速滚动。
蓝蓝的天,懒懒的风,淡淡的云,绿绿的树,慢慢的河,轻轻的爱,弥漫在风声里。
九
子瑜做了个梦。
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上只有灰色的棉絮在翻滚,糊住了冷色调的月色,柔软的丝线松松的裹着月亮在天空上,把月光的温和渐渐过滤的轻盈,像曼妙女子褪下的最后一层羽纱,在微风中徐徐的摆动。子瑜站在海岸边,手里捧着一条小鱼,鱼儿从子瑜的手心里滑落,银色的鳞片在水流的晶莹下,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噗通!”
鱼儿——回到了大海。
水从鼻腔灌入肺部,子瑜睁开眼,看到水里悠悠漂浮的水草,紧紧的与她柔软的长发缠绕在一起,水——扩散渗透入每一寸肌理,好凉。
“妈,我做了个梦,梦里啊,我变成了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