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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韩硕被母亲抱坐在粉碎机输送带上的时候,晨风刚把太阳挂在老槐树最粗的树枝上。尚未完全消散的潮湿和清凉让他逐渐从迷蒙的梦境回到当下的现实。母亲额前和鬓角的碎发仿佛雨后初晴的麦苗,欣欣然雀跃在他突然睁大的眼眸中。两滴晶莹的露珠从麦苗上滚落下来,渗入黄黑色的泥土里。
母亲后来说,韩硕看见的不是露珠而是眼泪。韩硕反复回想,恍惚记得母亲曾扭头在脸上擦抹了两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记忆里搜寻到母亲哭过的痕迹。韩硕自我解嘲,也许母亲再次转向他的一幕太过震撼了吧,以至于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仿佛是特写镜头的陪衬,越是仔细回忆越是模糊。
母亲再次转向他时,晨光刚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头发上,然后沿着额头一路晕染开来,脸颊、鼻尖、下巴、脖颈、肩膀,直至全身都被笼罩其中。母亲那天穿了一件米色的棉麻长裙,这让她看起来既柔美飘逸,又清丽脱俗。只是她的表情和动作却与外在的美好极不相符,令韩硕无比错愕和惊恐,以至于对身下的输送带正在一点一点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事实毫无知觉。
母亲有一对好看的柳叶眉和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这双眉眼总能带给身边的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她的嘴唇也生得红润饱满,软糯温湿,亲在脸蛋和额头上,既熨帖又安心。但是那天早上,母亲再次面向他时,柳叶眉扬成了丑陋的数字八,丹凤眼满蓄骇人的风浪。嘴巴一开一合,开合之间似有森森寒气流出。她的动作也令韩硕不解:一手拍打输送带,另一只努力伸向他。
紧张、促急、期盼、恐惧、绝望、歇斯底里是母亲传递给他的所有信息。
韩硕能感受到母亲的紧张和促急,也能体会到她的恐惧和绝望,但此刻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连张嘴喊叫都做不到。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把他和母亲隔离在咫尺天涯,咽喉似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极端情绪才能激发极端能力。韩硕非常认可母亲后来说的这句话,他用行动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性。危急关头,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量从下盘传来,韩硕猛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奔向母亲。电机的轰鸣声、齿轮的咬合声、输送带的嗡嗡声,混合着母亲的嘶喊声,在结界被打破的瞬间,一起灌进韩硕的耳朵。
“那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的音乐。”韩硕说。
但是母亲否认了韩硕的说辞,她一再坚持韩硕当时只是费力地站了起来,只是向前踉跄了几步而已。“但是”,母亲说,“你知道你的站立和踉跄意味着什么吗?”说这话时,自责、痛悔和后怕在母亲的脸上交替,“输送带已经把你带到了搅拌口,我却不可能在几秒钟内关停机器。你的站立和踉跄意味着,你为自己争取到了活下去的机会。”
与母亲的心有余悸相反,那天留给韩硕最后的记忆,却是另外一幅画面。画面里没有背景也没有物体,只有一道似光非光的影像:素净、纯粹、温暖、柔和。比黄色淡,比金色柔,比灯光明媚,比月光温暖。他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以至于同一件事,他和母亲的记忆居然有如此大的偏差。
“那些都不重要”,母亲说:“重要的是你活着,我也活着。活着,就是希望。”
时间是记忆的蒙版,模糊了岁月,过滤了情节,唯有那道似光非光的暖黄色影像,仿佛生命的底片,长久而固执霸占韩硕的记忆,在他迷茫和痛苦的时候,给他力量和勇气,让他一次次冲破阻碍,成功蜕变。
但是这次,他还能涅槃重生吗?
.02.
地震来得太突然。
韩硕醒来的时候,细碎的砂砾正从头顶簌簌落下,血腥的霉味充斥着鼻腔,眼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韩硕闭着眼数数,从一到一百,又从一百倒数回一。这个行为让他确定了几个事实:他还活着。他没做梦,也没傻掉。他被困了,在废墟下。试着动了动身体,他又确定了另外一个事实:他受伤了,在左腿,有钝痛从那里传来。还有一个明显的痛点在腰部,不是伤,被什么东西硌着了。韩硕缓抬上身,折叠右臂伸向腰下。冰冷滑溜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左腿的钝痛变得尖锐而清晰。韩硕攥住那块冰冷,使劲抽出胳膊。腰终于落在实处,依然疼,人却轻松了许多。
抽出来的右手握着一把老式手电筒,银色的筒身刻着一圈一圈的螺纹,头上的玻璃罩有几条明显裂痕。感谢教务处的务实和细心。为了应对随时出现的停电,教务处在每间教室的讲桌下配备了储物盒,粉笔、手电筒、蜡烛和火柴是储物盒里的必备物品。手指沿着手电筒筒身的开关上推按钮,一道暖黄色的光束出现。细密的尘埃悬浮在光束里,仿佛被困在琥珀里的蚊蚋。
光束在狭小的空间游走一遭后,韩硕觉得自己才是那只倒霉的蚊蚋,只是包裹他的不是松油,他也不可能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瞬间沉睡,且全须全尾千万年不腐。
坍塌的水泥墙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区,他的头、上半身和蜷曲的右腿都在三角区的保护范围内,只有左小腿在三角区之外,被两块断裂的水泥墙体卡住,伤情不明。他试着勾了勾脚趾,疼痛加剧。这令他宽慰了些许。痛是生命在给你报平安,这话是大一军训时教官说的。光束最后停在上方钢筋交错的缝隙处,韩硕看见自己呼出的空气凝成白雾。白雾贴着混凝土断面飘散,游丝一般,像风吹白发,一如母亲在车站转角处的影像。
那是暑假第三天,韩硕乘坐的长途大巴车缓缓驶向出站口。站口的转角处,身穿黑色短风衣的母亲站在清冷的朝阳里,踮着后脚跟、抻着脖子、脑袋随着驶来的大巴车缓慢摆动,姿势怪异而滑稽。韩硕缩了缩身子,试图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但是母亲下垂的眼角和细碎的鱼尾纹却不期然闯入他来不及收回的眼眸。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盈盈点点的白刺得他眯了眼。
大巴车转弯驶上主路,阳光劈头盖脸扑向窗玻璃,晶莹的七色光在韩硕的睫毛上闪耀,隔绝了风吹起的白。一本泛黄的离婚证从绚丽的光中浮出,缓缓漂向韩硕。韩硕不自觉地抬手,却在触碰到一丝冷硬后回到现实。冷硬的是挎包拉链,而那本泛黄的离婚证书,此刻正躺在他胸前挎包的夹层里。
离婚证的所有者是母亲,证件的办理日期是十五年前。但是韩硕清楚地记得,母亲在十四年前曾亲口告诉他:韩子翔,也就是他的父亲,十七年前就去世了。
.03.
“你三岁之前,爸爸每年都会回来。只是你那时候太小了,没有记忆。你三岁生日没多久,爸爸工作的轮船沉了,很多船员葬身海底,其中就有你爸爸。因为没有尸体,所以没有墓地。无处安身的灵魂最后都化作星星挂在天上。爸爸每晚都在天上看着你。你开心,星星就明亮。你如果难过,星星就躲在黑云后面伤心流泪。”
母亲说这话那年,韩硕正读小学一年级。那天他在学校和同学狠狠打了一架,由于双腿戴着矫正器,他吃了大亏。眼睛肿了,嘴唇也破了,戴着矫正器的腿也被踢了好几下。放学后,韩硕忐忑地走向等在校门外的母亲。他脸上的伤不可谓不清楚,韩硕心虚的表情不可谓不明显,但是一向严厉的母亲却什么都没问,像往常一样带着他走去河堤,继续每天的步态和平衡训练。两个小时的训练结束,母亲拉着他坐在河堤上,帮他按摩紧张的腿部肌肉。韩硕仰躺在地上看着慢慢合拢的夜幕,自觉地交代了打架的前因后果。
“班上一个同学骂我有爹生没爹养,说爸爸跟别的女人跑了。因为我是残废,是个累赘。”这是他打架的缘由,也是他藏在心底的结。毕竟六年来,他从未见过那个写在入学资料表上名字叫做韩子翔的父亲。
对于韩硕的招供,母亲恍若未闻,继续手里的按摩。就在韩硕以为母亲还会像以前那样忽略有关父亲的所有话题时,母亲却开口了。她声调舒缓,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感情地讲了上面那段话。最后她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你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不仅要好好学习,更要好好训练,不能让爸爸难过。”一直困扰他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韩硕心里仿佛敞开了一扇天窗,身上的伤痛和训练的疲累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
父亲这个名词于他而言,不过两个四方的二维文字。他高不高大英不英俊,鼻子眼睛什么样,脾气秉性又如何,韩硕一概不知。只要他不是跟别的女人跑了,也没有因为他身体残疾不要他,这就够了。活着在海上,死了在天上——他喜欢母亲给的答案。而且,天应该比海近,因为一到晚上就能看见星星,但是大海却离他十万八千里。韩硕从此喜欢夜晚,睡觉不拉窗帘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养成的。
打架的事儿过去没多久,母亲就带着他从农村搬到了城市。不知是新环境令他去医院复查变得方便,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机能越来越好,抑或是每天早晚两小时的平衡及步态训练起了作用,再或者是医生的诊断有误,总之,韩硕纤瘦的双腿越来越粗壮,下盘的绵软无力也逐渐被遒劲坚挺取代。读五年级的时候,每天两个小时的训练减为一个小时。到了初中,他已经不需要依靠矫形器就能走得很稳健了。高中二年级的校运会上,他与另外两名同学合作,拿了四百米接力的小组第二名。身体强壮了,学习成绩稳步上升。高考放榜,韩硕以五百九十六分的成绩,被省外一所211院校录取。
慢慢长大的韩硕明白,父亲不在天上,更不可能变成星星。无处安身的灵魂就能上天的说法,不过是母亲为安慰他编织的童话。这个童话曾在无数个疲累、痛苦、气馁和失望的夜晚给他力量,让他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有勇气面对生活加诸于他的种种不公和不幸。只是,童话毕竟是小孩子的七彩泡,美则美矣,终究敌不过破灭的命运。
韩硕小心收藏的童话,在他大学二年级寒假的第一天,光华尽失,只余一地破碎。
.04.
大二上学期期末的最后一个晚上,韩硕拉着行李箱走进火车站。他买的是凌晨两点的车票。坐最早一班车离开学校,是他能做的唯一反抗,虽然这反抗没有任何成效。枯坐六个半小时,终于熬到检票,韩硕困得几乎张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随着人流登上火车,找到座位放好行李,韩硕靠在椅背上打算睡一会儿。令他气恼的是,尽管眼皮沉重,头脑昏沉,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尝试数数,从一到一百,又从一百倒数回一,反复多次,依然无果。寒假前,师姐在宿舍楼下说的话像如来佛祖念的金刚经,铺天盖地,如影随形,“韩硕,对不起!进导师课题组的人选,换成了陈青馨。不过你也别气馁,进不了导师的课题组,还有其他机会,保研不成还可以考研,条条大路通罗马,是吧!”
的确条条大路通罗马,只不过有人坐飞机,有人坐火车,还有人全凭双脚丈量。他夜以继日奔赴,风餐露宿赶路,却在终于望见圣彼得大教堂的庄严和宏大时被人拦下:抱歉你没有资格入内,请离开。
能在本科阶段进入导师的课题组,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保研的大门。韩硕从入学开始就努力学习,积极筹备,联系导师。终于在大二上快结束的时候,获得进组的机会,时间就定在寒假假期。乍收到这个消息,韩硕的快乐无以复加,他急需找人分享这份快乐,母亲和陈青馨便成了他当之无愧的选择。母亲自是万分高兴,但还是嘱咐他戒骄戒躁,踏踏实实提升能力。陈青馨是他的室友兼朋友,韩硕认为他们之间不存在利益竞争。入学之初,陈青馨就把重心放在了学生会、共青团的工作中,并积极参与社交活动,申请入党。他曾明确表示:走选调,不读研。陈青馨的优秀大多表现在筹划布局、组织活动、协调人际关系上。专业理论知识、动手实践能力和对科研的专注热情上,韩硕则更胜一筹。韩硕把进课题组的消息告诉陈青馨时,陈青馨正在筹划寒假西部支教的志愿实践活动。陈青馨很为他高兴,当晚还特意请他在学校最好的餐厅大快朵颐一顿。
没想到时隔半个月,进课题组的人选居然变成了陈青馨!韩硕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找导师,找师哥师姐,甚至找陈青馨讨要说法,但所有的行为无异于戏台上的小丑,徒留笑柄罢了。最后还是辅导员半吞半吐地点拨他:你有当组织部部长的爹吗?你有用不完的生活费吗?你舍得买高档化妆品和进口腰带送人吗?况且,陈青馨的绩点也不比你差多少。而且,情商这一块,他其实比你更聪明。
学术不应该是神圣的吗,科研不应该是纯粹的吗?韩硕呐喊。可惜,他的声音只在自己心里振聋发聩。心灰意冷的韩硕一心想要逃离:逃离学校,逃离导师,逃离课堂,逃离陈青馨,逃离所有的尔虞我诈和人模狗样。但是,他做不到。幸好寒假在即,幸好他还有家可回,幸好他还有母亲。只有母亲,才能无条件地接纳孩子的不幸和不堪。
.05.
快到家的时候,韩硕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似乎还做了梦。他梦见自己还是依靠矫正器行走的少年,母亲陪着他在河堤上训练。时令是酷暑,空气潮湿又闷热,黑云压在头顶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连续训练一个多小时,韩硕的双腿灌了铅一样沉,胸腔里仿佛也积满了废气,鼓胀和憋闷令他几欲窒息。距离规定结束的时间还差十分钟,韩硕觉得再练下去自己就死了。他用带着哭音的语气向母亲表达放弃的想法:“妈,我实在没力气了,不练了吧!”
母亲却不为韩硕的乞求所动,她用柔和的声音坚定地说:“儿子,从现在开始,你每走一步就在心里数一个数,数到一百再数回来。数过三个来回,我们就回家。”韩硕不敢违背母亲,只好噙着泪咬着牙照做。从一到一百,从一百到一,反复三次后,时间居然过去了十二分钟,而他却没有如预想中那样瘫倒。
“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不坚持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强。”母亲说。
“没有想象得那么难”还在脑海回想,另外一个柔和的声音传入耳鼓:“终点站到了,请拿好行李有序下车。”张开迷蒙的双眼,韩硕发现同车的旅客已经在排队下车。已经下了车的也不犹豫,各奔下一个目标。终点也是起点,韩硕搓了一把脸,心里忽然没那么难受了。
拉着行李箱走进小区,穿堂风吹掉了他头上的羽绒服帽子。韩硕恍若未觉,而是挺了挺脊背,快步往前走去。空气很冷,阳光却很温暖。穿过门廊,韩硕习惯性地仰头看向右侧第二栋九楼的窗户。窗户一如既往地干净明亮,这个时间母亲还没下班,但整洁的客厅、干净的卧室已经在他记忆里鲜活立体了。站在单元门前,韩硕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对面的一溜联排带卷帘门的平房。韩硕在其中一个卷帘门前停住,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锁、拉门、上推,他跟阳光一起走了进去,这是他家的储藏室。储藏室不大,七八平的样子,方方正正的。靠墙是一排镂空通顶的储物架,东西杂而不乱。正对门的储物架上摆满了书籍,名著、资料、杂志,不一而足。韩硕一层层搜寻,终于在最上层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考研指南》。书籍摆放得太挤,韩硕抽书的力度有点大,连带着把紧挨着的相册带了出来。相册在半空钟转了一圈掉在地上,一个薄薄的绿皮本从里面掉出来,封面上“离婚证”三个字不很明显,却格外刺眼。翻开封皮,里面带防伪标记的特殊用纸已经泛黄,手写的字迹也有些模糊,并排在首页的韩子翔、乔雪雁两个名字还是很好辨认。第二页右下角鲜红公章下的日期,赫然是韩硕五岁生日的前一天。
韩硕有点懵:父亲不是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吗,又怎么可能在他快过五岁生日的时候办理离婚呢。
晚霞从敞开的卷帘门照进来,轻轻拥着颓然蹲跪地上的韩硕。书架前、水泥地上,一人,一相册,一证书,全部岿然不动,仿佛一幅静美的油画。
.06.
此刻,躺在废墟里的韩硕,眼前也有一幅画。画面的主体是一轮刚刚升起的太阳。朝霞渐淡,光芒四溢。明亮、清新、温暖、充满力量是这幅画所要表达的全部意义。
一分钟前,木头断裂的闷响在韩硕头顶炸开,随声而落的沙砾和灰尘,扑了他满头满脸。韩硕闭上眼睛,正数一百,倒数一百,预想中的坍塌和掩埋没有发生,世界又回归了寂静。韩硕慢慢睁开眼,慢慢扭头看向声响的位置,手电的光束也同时扫过去。那轮橘红色的太阳就这样突兀地闯进他的眼睛。那幅画是韩硕为支教的最后一节课特意设计的。
支教最后一节课,韩硕决定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手绘一幅画。太阳是主体,大地是衬景,万道金光是这幅画的灵魂所在。刚出升的太阳是橘红色的,光晕是金色的。但是粉笔盒里没有合适的颜色,韩硕打算用黄色代替。黄色有点浅,必须画得重一些。突如其来的晃动在他画最后两道光芒的时候发生,韩硕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本该直射而出的线,被化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顿点。
“太阳哭了,老师。”话是坐在角落里,汪着潭水一样眸子的阿吉说的。
韩硕看向黑板,最后两道光芒成了潦草的水滴,仿佛伤心的眼泪。
他正要擦掉重画,晃动再次来袭,与此同时,耳朵里也响起奇怪的声音。远远近近,仔细捕捉又消失不见了。“地震了”,一声惊呼后,孩子们纷纷站起来冲向门口。等韩硕反应过来,教室里只剩下他和角落里的阿吉。阿吉似乎对眼前的危险一无所知,只顾低头在桌堂里翻找。韩硕大急,三步两步窜过去,抱起她就往外跑。阿吉很不配合,像愤怒的八爪鱼一般乱踢乱舞,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到了教学楼门口,阿吉终于从韩硕的掌控中挣脱出来。双脚刚一沾地,阿吉扭头就往回跑。韩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断裂声也在这时从墙壁和房顶传来。
“我的腕表还在桌堂里!”阿吉气急败坏地叫,泪眼模糊。
“腕表比命重要吗?”韩硕吼。
“那是我的第一份礼物,阿莫(妈妈)的照片还在里面。”
那块带闹钟的电子腕表,是他送给阿吉的,表壳后面的照片,是阿吉自己放进去的。
“我去帮你拿!”韩硕把阿吉推出门去。
韩硕顺利地拿到了腕表,但是在他冲到教室门口时,地震的坍塌发生了,他被埋在废墟下。
.07.
阿吉是支教班里个头最小、身体最瘦弱的一个。韩硕之所以对他格外关注,源于支教第一课结束后班主任的一番话。
支教第一课,阿吉迟到了。韩硕却非常感激那三下怯怯的敲门声,它缓解了他第一次面对二十个学生和三个老师上课的慌乱。“请进”的话音还没落,一颗蓬乱的小脑袋就从缓缓推开的门后露了出来。她就是阿吉。阿吉的小脸上全是汗水和灰尘涂抹的狼狈,一双眼睛却如同隐于深山的潭水,纯净,澄澈。
“阿吉要照顾她的阿姆(奶奶),所以经常迟到。”下课后,阿吉的班主任向韩硕解释,当时她也在课堂上。
“她自己还是孩子,怎么照顾别人?”
“两年前,阿吉的阿爹(爸爸)和阿莫(妈妈)双双死在建筑工地上。阿爹被从天而降的钢筋洞穿心脏,当场就死了。阿莫也被重物砸伤,送到医院没多久也去世了。开发商赔了很少的钱就了事。阿吉的阿姆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又不敢在阿吉面前表现出来,只能靠着黑夜的掩护,躲在被子里哭,结果就哭坏了眼睛。阿姆身体本来就不好,眼睛看不见后,家里的大事小情只能靠阿吉操持。阿吉家离学校七八里远,每天天不亮她就要起床,给阿姆做足两顿的饭菜,喂饱猪和鸡,然后拿上馍馍边吃边走。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还要打猪草、拾柴禾。九岁的孩子,唉......”
“苦难专挑弱小欺。”班主任似乎发觉自己说的有点多,便用一句颇富哲理的话结束讲述。想了想,班主任郑重地嘱咐韩硕:“阿吉父母已经去世这件事,除了阿姆,村长和我,别人都不知道。当然,你是第四个。你们这些大学生只想要一份盖了章签了字的志愿表,在这儿待不了三天两早上,希望你在这几天里,对那孩子宽容点。至于事实真相,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能告诉阿吉。”
班主任的话令韩硕对阿吉充满同情,同时嗅到她语气里似有若无的不屑和不满。这份不屑和不满是针对他的,或者说是针对他们这群大学生志愿者的。原来自诩为天之骄子的他们,居然如此不受待见。想来之前志愿支教的大学生,并没有给这里的学校和学生带来实质的帮助和好处。不过,扪心自问,他如今站在这里,难道就是出于责任和爱心做出的决定吗?
.08.
韩硕拿着《考研指南》和离婚证回到九楼的时候,晚霞已经褪去了残红,几颗惨白的星星若隐若现。他鬼使神差地走去每个房间,把窗帘全部拉上。之后便呆呆地站在黑暗里,半晌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去厨房检查冰箱。
一个小时后,他和母亲隔着餐桌相对而坐。餐厅的吊灯兀自昏黄,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考研指南》在韩硕手边,那本离婚证却瑟缩在餐桌一角,仿佛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饭是韩硕做的,三菜一汤,都是母亲爱吃的。下厨的时候,他脑海里都是母亲下班回来看见他和桌上饭菜的惊喜。但是那本离婚证,却像鲠在喉咙里的鱼刺,卡得他难以呼吸。他终是没有忍住,没等惊喜从下班回来的母亲脸上退却,他就把摊开的离婚证书推到她面前。
“沉船是假的,离婚是真的。”母亲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儿,“你三岁还不会走路,医生说是周围神经病变引起的,没有治愈的可能。你父亲是船员,一年有两个月的假期。自从你被确诊,就没再回来,直到你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才出现。他是回来和我离婚的。我同意了。领证当天他就走了,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城市。”母亲言简意赅。她说的每一句话韩硕都听清了,但每一个音节又仿佛悬在空气中的尘埃,虚虚飘飘的,一点都不实在。“妈妈害怕这件事给你造成伤害,所以没有告诉你真相,再后来搬家也是这个原因。你胆小,妈妈希望爸爸变成星星的说法,能给你勇气和寄托。”
沉船是假的,离婚是真的。去世是假的,被抛弃才是真的!虽然早有答案,但是被母亲亲口说出来,韩硕依然难以接受。
原来他残疾的身体果然是父母离异的罪魁祸首。原来五岁生日那天,母亲的确是抱着一死的决绝把他抱上粉碎机的。原来浓郁纯粹的父爱不过是皇帝新衣,如今新衣被一本离婚证剥落,露出来的才是它的丑陋本像。原来付出就有回报是假的,没有背景的努力一文不值。也许,五岁那年清晨的死亡才是他最应该奔赴的归宿。
相较于幻象破灭、父爱坍塌,外界赐予的不公似乎更容易被接纳和原谅。陈青馨从学校打来的半是炫耀半是施舍的电话,仿佛一条垂到崖底的藤蔓,把沉溺在自我否认和自责深渊的韩硕拯救了出来。
“韩硕,导师课题组的时间和志愿支教的实践活动冲突了。你寒假没有其他事儿的话,去参与志愿活动吧,毕竟这也是保研的加分项。”
“好!”韩硕答应得干脆利落。寒假第二天他登上了赶往省城的大巴车。两天后,他和另外三名同学风尘仆仆站在了西部某省的镇小学门前。
.09.
支教第一课结束后班主任说的那番话,令韩硕如芒在背。如果支教这个行为只是走个过场,甚至给学校和学生留下非常不好的影响,也许尽快叫停才是及时止损的最佳办法。只是,他一个从小被父亲抛弃,被母亲欺骗的、被朋友背刺、连自己的利益都保护不了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替他人不平?说到底,他和阿吉,以及西部山区的孩子们,都只是俯伏在社会最底层的普通百姓。他们所经历的不公,不过是其他阶层的常态。这就是现实,赤裸裸、血淋淋。
当晚,韩硕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他是来骗几句评语一个红戳的吗?他是为保研来走过场的吗?还是以支教为契机,计划跑去父亲的城市质问他为什么生而不养。不然为什么要随身携带那本离婚证?
想起离婚证,母亲跑去车站送他的场景又在眼前闪现。那句“不坚持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强”的话也随着母亲的音容笑貌一起跳出来。
第二天,韩硕开始认真备课,把自己掌握的知识,变着花样传输给学生。他希望在有限的时间内,给予孩子们更多、更好。同时他也发现,他给予孩子们的时候,孩子们也在给予他。讲台下,那一双双充满渴求和向往的眼神,帮他屏蔽了所有的烦扰和功利,给了他安心和宁静。而这些同学当中,最令他关注的,还是坐在角落里的阿吉。那个有着潭水般眸子、心心念念都在盼着父母回来的女孩,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她再也见不到此生最亲的人了。就像当初的他,一直把父亲化身的星星当作最温暖的亲情,却不知那个人在另一个城市扮演着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
支教第五天,韩硕网购的东西到货了。有文具,有衣服,有鞋子,还有一块腕表。放学后,他带着那些东西跑去市场买了水果、营养品、零食,往阿吉家去家访。
路远无轻载,韩硕从日落走到暮色四合,到阿吉家的时候,手腕已经酸麻肿胀,双腿也都酸软无力了。一路上,他想象着瘦小的阿吉背着柴禾,一步步走在山路上的情形,心里愈发可怜她。
阿吉没想到韩硕会去家访,正在做饭的她有些手足无措。但是当韩硕把网购的腕表戴在她细瘦的手腕上时,她的绯红的脸颊和眼里的星星还是出卖了她的欢喜。阿吉摩挲着粉红色的表带和粉红色的表壳,讷讷地说,韩老师,这真是给我的吗?这么好看,花了很多钱吧?最后阿吉把腕表摘了下来,放在小床的枕头下,说在家干活容易弄脏,上学的时候再戴。韩硕打算告辞离开,被阿姆留下说,太晚了,路上不安全。于是韩硕住了下来。
那晚阿吉献宝似的告诉韩硕,说她学了很多本事,能从走路的姿势上看出来哪只母鸡第二天会生蛋;她还知道白毛猪最爱吃西山坡的灰菜;她说有一种核桃木的树枝最好烧,一根就能做熟一顿饭,但是山路附近没有,要走很远才行;她还说,阿姆的腿疼很严重,有时候整晚整晚睡不着,她每隔半个月都要从镇里的药店买止疼片。但是阿姆心疼钱,只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吃一片。最后,阿吉兴奋地说,阿爹和阿莫出去打工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会。现在她出息了,等阿爹和阿莫从上海回来,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将来去上海读医科大学。”阿吉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缀满了星光。
“为什么是上海呢?”
“阿莫说上海是大城市,有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医科大学。阿爹的病在那儿一定能治好。不过治病要花很多钱,阿莫白天去工地干活,晚上去医院照顾阿爹,没时间回来。”阿吉失落的表情一闪而逝,“不过,等我读了医科大学,赚了钱,就能给阿姆治病了。”阿吉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仿佛明天就能大学,后天就能治好阿姆的病。
“泥土里刨不出金疙瘩,我的小阿吉将来要到外面见识世界的。”阿姆一晚上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
韩硕的心情却莫名沉重。
阿吉没有注意到韩硕表情变化,兴冲冲地跑去里间拿了两张照片给韩硕。“韩老师,这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阿莫托工友带回来的照片。她还捎话说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去上海读大学。”两张照片,一张四寸逆光彩照,一张一寸证件照。彩照的背景是模糊的建筑工地,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人站在工地前用毛巾擦汗。抬起的手臂和毛巾挡住了脸部轮廓,看不见五官和表情。证件照是黑白的,照片上的女人端正拘谨,脸上透着朴实和和善。
“这种谎话能瞒多久呢?阿吉早晚会知道,等她知道了,不是更难过吗?”韩硕偷偷地问阿姆。
“能瞒多久算多久吧。阿吉还小,总得让她心里有个盼头。”阿姆轻轻叹气,“照片是假的,但是那些话,是她阿莫死前交代工友带给阿吉的。”
阿姆的话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时间的轴线,把韩硕带回寒假当晚他和母亲对坐的场景,那句“你胆小,妈妈希望爸爸变成星星的说法,能给你勇气和寄托”在他头脑里炸响。韩硕起身走到外面,面对漫天星斗,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韩硕和阿吉一前一后走在上学的路上。刚出门时,启明星还悬挂在东边,天空一片灰蓝。慢慢地,周遭越来越亮,头顶的灰蓝变成蔚蓝,天边的橘红也变成金黄,远远近近的黛青色山峰也变成水墨衬景,气雾缭绕,鸟鸣山静。俄顷,金色隐退,一个火球慢慢从黛青和浅黄色中冒出头来,仿佛负着重物一般缓缓上升。再去看时,环着黄橘色光晕白色圆球已经趴在山头,老朋友般看着山路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韩老师,我们得赶在太阳挂在学校门前的槐树梢前进校门,不然就晚了。”阿吉蹦跳在洒满阳光的土路上,像一只快乐的蝴蝶。
“韩老师你看,腕表后面的壳能打开,阿莫的照片正好可以放在里面。现在我每天都能带着阿莫的照片上学。”临进校门前,阿吉把韩硕送她的腕表后壳打开,阳光洒在阿吉母亲的照片上,素净、纯粹、温暖、柔和,就连拘谨的神情也似乎变得鲜活了。韩硕有一瞬的恍惚,仿佛看见五岁生日那天早上,死里逃生的他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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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筋扭曲的声响唤醒了昏睡的韩硕,鼻腔、咽喉处的干痛和胸膛中的窒息感随之而来。他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没有听到衣服与地面的摩擦声,左腿禁锢还在,但是疼痛却消失了。这个发现令韩硕彻底清醒。他使劲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手在身侧摸索,指尖触碰到一片冷硬,是他意识消散前关掉的手电。抓起手电、推动按钮,这个动作几乎耗费他所有力气。
钢筋扭曲的声响来自头顶,坍塌形成的三角区似乎比之前更小了,灰尘在狭小的空间弥漫。
生命是短暂的,死却是永恒。韩硕感觉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就像能量不足的手电光。但他不想关闭手电,余生以秒计,预留电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能在光亮中死去,是不是就不会在迷失在黄泉路上。韩硕迷迷糊糊地想。昏黄的手电光继续在三角区晃动,涣散的目光捕捉到自己费力呼出的空气凝成的白雾,车站出口风撩起母亲白发的情景再次浮现。
“不坚持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强。”“活着,就有希望”、“极端情绪才能激发极端能力”,“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回一”......母亲的话在脑海中交替。五岁那年没有外力协助都站不起来的他,能在生死关头迈向希望。被医生宣判一辈子不能自主行走的他,能在高中运动会上获得小组接力赛第二名;出身寒门,却能在读大二的时候脱颖而出,获得参与导师课题组的资格。虽然最终被人为阻挠,但是他从来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过怀疑。
还不到最后一刻,你有什么资格放弃!韩硕用力咬下嘴唇,淡淡血腥味传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韩硕下意识地开始数数,从一到一百,又从一百倒数回一。他希望这个动作可以令思绪集中,想到自救的法子。
一阵闹铃声蓦然在口袋里炸响,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异常刺耳,灰尘瓦砾再次从头顶落下。韩硕把手探向声源,一块粉色腕表出现在他眼前,正是他送给阿吉又答应帮她找回的那块腕表。腕表的时间定格在凌晨五点,阿吉说这个时间起床,能和上海的父母同时看见太阳。
铃声仍在继续,韩硕却在铃音之外,听到了金属敲击声和隐约的人声。
“在这儿、在这儿呢!有铃声,腕表的铃声!”声音似在附近,又似在千里之外。韩硕用嘴叼着手电,把铃声调到最大,静静等待。
当一束光从断裂的钢筋缝隙处落下时,韩硕用双手蒙住眼睛。透过指缝,他感觉到一道比黄色淡,比金色柔,比灯光明媚,比月光温暖的光,在他身上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