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洛阳女儿行—第五章

第四章


秦姑娘的后事是员外府帮着操办的,因姚柏在她死前应允过,要带她回德远门,但此去荆州路途遥远、吉凶难定,故由姚柏做主,将秦师妹遗体焚化,用一个小罐装了骨灰,仔细封好,藏入行囊之中,待回归师门后再行下葬。顾员外请了和尚来为亡者做了一场法事,姚柏自是感激不尽。而为秦姑娘之事,姚、戚二人不得不在员外府多停留一日。顾员外纵然担忧女儿心病,奈何人死为大,也无法开口催促二人离开,却不知他女儿在这一日之内,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顾月君眼见姚柏为师妹之死悲伤不已,却还要强打精神操办后事,自己虽有心相助,但既有父亲做主打点好一切,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远远观望罢了。反倒是那戚玉娘同为未嫁之身,却也忙前忙后,秦姑娘遗体净身装裹之事皆由她一人操持,竟不劳员外府老妈子插手。顾月君虽对姚柏有情,但毕竟年轻,对生死大事多有畏惧,不敢沾手,见戚玉娘一介女流,做起这些事来竟是毫无惧色,颇有须眉之气,心下不由对她多了几分佩服。

当日晚饭时分,顾月君打发了小翠去炖鸡汤,便独自一人又去了客房。一踏入院内,就见姚柏手持长剑独坐檐下,双眼望向天边晚霞,一言不发。顾月君见他憔悴许多,料他心中既伤痛师妹之死,又忧心师门变故,本有心与他打个招呼,劝慰一番,不料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几番思量,终于没有话说,只是轻轻走近,敛裾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放于膝上。姚柏显然知她到来,却也不说一句话,二人只是比肩而坐,默然无语。落日余晖洒落在二人身上,四下一片安静,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几只归巢的鸟儿飞过,叽叽喳喳叫个不住。

姚柏本是沉默不语,此时见鸟儿归巢,心事似被触动,长叹一声,垂下头去。顾月君转向他,轻声问道:“姚大哥,你好些了吗?”姚柏道:“我没事。”顾月君道:“姚大哥,你不要太过伤怀了。”姚柏又叹息一声,举头望向天边,道:“夕阳西下,鸟儿尚可归巢,秦师妹她,却永远回不去故乡啦。”顾月君道:“姚大哥,你把秦姑娘的骨灰带回德远门,便和带她回家也没什么两样。”姚柏摇头不语,张开左手手掌,顾月君方看到他掌中捏着一个香囊,又听姚柏自语道:“这是去年端午时,秦师妹亲手做了给我的,她吩咐我一定要带在身上,我却总是忘了,如今……”

顾月君见姚柏声音哽咽,眼圈发红,显是心中极为伤痛。她伸出手去,将那香囊从姚柏掌中轻轻拿过,仔细打量起来。只见那香囊十分小巧,宝蓝底色,正面绣了一朵红花,花上停了一只蝴蝶,绣工精美,栩栩如生,背面又绣了一行小字,轻声念来,却是两句诗,说的是:“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诗句后又有三个小字“秦罗敷”。顾月君奇道:“秦罗敷?这可是……秦姑娘的名字?”姚柏“嗯”了一声,顾月君道:“这不是……这不是古诗里写过的那个美人么?”姚柏道:“我师妹身世很苦,自小被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主人对她很不好,稍有不顺心便将她来出气,非打即骂的,五年前她忍受不住,从主家逃了出来,流落到德远门附近,被师父收留,她只知道自己姓秦,其余家住何处、本名如何都不记得了。我们几个师兄弟便商量着,要为她起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读到<陌上桑>一诗,只说巧的是她也姓秦,就叫她秦罗敷罢?从此大家就都这么叫她了。”

顾月君听着姚柏说话,想起《陌上桑》中那些描写秦罗敷如何美貌的诗句,不由问道:“秦姑娘她生得很美,是吗?”姚柏点了点头,顿了一顿,又道:“她身世那样可怜,从小受尽折磨,心肠却很好,她说她再没了亲人,只当德远门就是她的家,我们就是她的亲人,她待我那样好,我却……倘若不是我惹得她心中焦急,她本不会死的……我,我真该好好劝一劝她,不该惹她伤心……”

顾月君见姚柏愈说愈悲,且将头转向一旁,似是落下泪来。她想起秦罗敷死前种种情态,又见姚柏伤心如斯,不由轻叹一声,曾因姚柏对秦罗敷有意而一时冷了的心,此刻又渐渐复苏来,便说道:“姚大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秦姑娘,她虽已逝,却得你这般怀念,我若是她,便是死了也开心。”姚柏身子一震,侧过头来看向她,神色复杂,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顾月君又道:“姚大哥,你心中是喜欢那位秦姑娘的,是么?就像你喜欢戚姐姐一般,不然你怎会如此伤心难过?”姚柏嘴唇动了动,又转过头去,许久方道:“她是我师妹,我们情同手足,若死的是我,她也会这般伤心的。”顾月君道:“若死的是你,只怕她会更伤心,甚至活不下去——因为她心中并不拿你当师兄看待,她分明是喜欢你的,不然她也不会在赠你的香囊之上,绣上那样的诗句来。”姚柏倏然起身,向前几步,背对着顾月君道:“秦师妹已逝,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况我已有了玉娘,岂可移爱他人?”顾月君也站起身来,说道:“姚大哥,秦姑娘既钟情于你,待你甚好,你心中感动,因而对她有意,这也算不得什么,倘若秦姑娘那样爱你,你却毫不动容,那岂不是铁石心肠了么?莫说你对秦姑娘不住,就是戚姐姐知道了,也会恼你冷心冷面,再不喜欢你的。”

姚柏闻言,身子微微一震,转过头来。顾月君见他眼中虽有泪光,但却分明透出一丝感激之色来,显然自己这番话说到了他的心里,而自己对姚柏一片痴心,与死了的秦罗敷又有何异?想到这里,便又柔声说道:“姚大哥,秦姑娘对你一番情意,无怨无悔,我对你也是一样,我不会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姚柏一怔,忙道:“顾小姐,你怎么又说起这样的话来?姚某已有婚约,注定辜负小姐美意,你又何必——”

姚柏话音未落,房门突然开了,戚玉娘站在门前,姚柏一见了她,脸上一怔,神色也带了几分慌乱。顾月君见状也不免有些窘迫,她一见了姚柏便全心全意在他身上,想也未想戚玉娘原来就在房中,自己与姚柏的对话只怕全给她听了去,不知她会作何感想。而戚玉娘却是神色如常,淡淡的与顾月君打了声招呼,便对姚柏说道:“姚郎,我把咱们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一早便可上路。”姚柏道:“辛苦你啦,我们早些安歇,明日一早便回荆州去。”顾月君心中一慌,叫道:“你,你们明日便要走了么?”姚柏道:“是,师门有难,再不能耽搁了,顾小姐,我们就此别过了!”说罢便走向戚玉娘,牵了她一只手,道:“走罢,咱们去向顾伯伯道别,感谢他老人家连日来费心照顾。”戚玉娘含笑点头。

顾月君见他二人就要相携而去,心中顿觉痛楚难当,二话不说,脚下一动,便向姚、戚二人扑去。姚柏闻听背后响动,还道是她要对自己和戚玉娘不利,忙横臂去挡,出掌相击,他武功高出顾月君何止倍蓰,这一掌倘若击中她要害,顾月君焉有命在?怎奈毕竟姚柏心中实难对女人下狠手,又念及她是师父好友之女,终有顾忌,出掌一瞬便已手下留情,只欲将她推开便可,谁料顾月君对他招式全不理睬,双手一迎,竟将姚柏推来的那只手一把捏住,姚柏心中一惊,手中一松,原本握在手里的长剑剑柄立时被顾月君抢了去。

顾月君甫一得手,当即持剑而退,唰的一声将剑拔出鞘来,随即将剑刃横于颈上,姚柏见状大惊,叫道:“顾小姐,你干什么?!”顾月君叫道:“你别过来!”姚柏后退半步,道:“顾小姐,有话好说,你这是做什么?”顾月君鼻子一酸,哭道:“倘若只有一死才能让你为我伤心,那我索性步了秦姑娘后尘,我也死了算啦!”姚柏顿足道:“你快放下剑,千万别胡来!”顾月君不去理他,转向戚玉娘,颤声叫道:“戚姐姐,我有事求你。”戚玉娘眉头一皱,道:“顾小姐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便是,千万别误伤了自己才好!”

戚玉娘回话这当口,顾月君眼波一转,落在他二人相携的那两只手上,顿觉心酸无比。方才她出手夺剑,姚柏回身制敌,后又被她举动吓得不轻,如此变故之后,他二人的手竟也不曾放开,足见相爱之深,这时又听得戚玉娘叫她不要误伤了自己的话,心头又是一阵凄苦,想道:“你倒叫我不要寻死,却不知我看着姚大哥与你情深爱笃,只觉得比死了还要难受?你叫我不要死,你又可肯将姚大哥让了给我?我有了姚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肯就死?”想到这里,她对那戚玉娘又多了几分怨恨,一时竟恨不得挺剑向她刺去,将她刺死了才好,可一见到姚柏紧握她手,只觉得浑身无力,这一剑无论如何刺不出去,又想:“杀不得你,我宁可自己一死!”一面握紧手中剑柄,又将剑刃贴近脖颈,姚柏大叫道:“不要!”

顾月君听得姚柏这一声大叫,又见他满面焦急之色,心中忽感欣慰,开口道:“姚大哥,我知你终是舍不得我死。”姚柏道:“若要见死不救,那姚某岂非连人都不是了?”戚玉娘放开姚柏的手,上前一步,说道:“顾小姐,你究竟有何事要对我讲,不妨直说,切勿伤人。”顾月君见戚玉娘面色早已复归平淡,语气也转为温和,顿觉自己所作所为宛如顽劣孩童,一时气怯,又一想到戚玉娘终究与姚柏相识在先,且又是姚柏未过门的妻子,自己要和姚柏共缔鸳盟,无论如何越不过她去,先前那份要强的心便也软了三分,口中说道:“戚姐姐,我有一事求你,你……你答允我罢。”戚玉娘道:“你说罢。”顾月君道:“姐姐,我是铁了心,此生非姚大哥不嫁了!我并不敢拆散你和姚大哥,但求姐姐容得下我,让我能陪伴姚大哥左右,哪怕终生服侍你二人,我也心甘情愿!求姐姐成全我罢!”

顾月君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不等戚玉娘回答,却听得一声怒骂:“荒唐!”顾月君一惊,侧头看去,果见是父亲来了,身边带了她的几个兄弟,还有小翠和刘妈妈,再看父亲一脸怒容,顾月君不觉退了几步。

顾员外一见女儿如此情态,立时骂道:“太不像话了!你瞧瞧你,哪里还有个女孩儿家的样子?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不成?”说完又转向姚、戚二人,拱手道:“贤侄、侄媳妇,小女太不懂事,你二人切莫见怪,老夫这就带她回去。”一面亲自伸手去拉顾月君,顾月君忙向后退,握紧手中长剑,叫道:“爹!您再苦苦相逼,女儿也唯有一死了!”顾员外骂道:“你还要胡闹?还嫌你爹这张老脸丢得不够?你真要气死我了!”顾月君哭道:“女儿的心事从不曾隐瞒爹爹,是爹爹无论如何不肯成全女儿,做女儿的也只好自己去对姚大哥、戚姐姐说明一切,爹爹却还要责备女儿!”

顾员外又急又气,手指女儿,喘个不住,一时说不出话来,顾家大少爷见状忙去搀扶,又冲顾月君喝道:“六妹,你好不懂事!还不快住手,来给爹爹赔不是!”顾月君见父亲气得不轻,也觉心中难过,可一想到若此时让步,只恐今生再难与姚柏相见,那便是生不如死,于是心中一横,银牙一咬,手上稍一用力,姚柏那佩剑何等锋利,纵然顾月君并未出全力,却也在她脖颈上生生压出一道伤口来,眼见鲜血流出,众人悚然变色,刘妈妈惊叫一声昏了过去,小翠扶她不住,同她一起跌坐在地。顾员外急痛攻心,也险些晕去,只是手指着女儿,叫道:“快,快,大夫……”

顾月君伤口虽痛,心中却无比清醒,她的一双眼只是向姚柏所在方向看去,想道:“他们都是这般焦急,却不知姚大哥此时是何反应?”谁知一眼望去,却只见戚玉娘,不见了姚柏身影,正疑惑间,却又感到手腕一紧,手掌登时一松,手中长剑随即给人夺了去,再看那夺剑之人,不是姚柏却又是谁?而这变故仅在须臾间,在场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在一瞬间到得顾月君身边,又是如何出手将佩剑夺回,待诸人醒过神来,只是看到顾月君身子晃了几晃,便向姚柏怀中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姚柏身形一动,闪到一旁,只将右臂一翻,从侧面托住她肩膀,将她身子架住。顾员外已快步冲将过来,从姚柏手中抢过女儿,慌不迭地用手去捂住她颈上伤口,又喊儿子快请大夫,整个员外府登时乱作一团。众人且将顾月君抬回闺房,请医问药,不在话下。

姚、戚二人对连累顾月君受伤一事甚感歉意,顾员外却并不多加怪罪,只道是女儿任性,怨不得他人,又听得大夫说顾月君仅是皮肉外伤、性命无碍,终于放下心来,更亲自在爱女床前守护半夜。次日天色方亮,便差人取了盘缠、快马赠与姚、戚二人,送至府外,眼见他二人双双策马远去,顾员外如释重负,叫上丫鬟端了补药等物,去到女儿房中探视,奇的是百般敲门不应,推门入内,却见刘妈妈、小翠并另外两名丫鬟皆倒于房中,而原本躺在床上的顾月君早已不知去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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