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雨下的大,连生意也冷清了,又或许是年关将至的缘故。
门外马棚里不知何时来了个落魄书生,没钱住店,又走不了,伙计隔三差五就送碗面去,他也不收。
这日子当真难熬。
大堂里不知是哪一家在叫嚷,我听的烦心,便下楼去,伙计眼尖,老远就迎了过来,“我还说是哪家客人瞧着这般亲近。掌柜的久不下楼,叫人都眼生了。”
“你这张嘴倒是从不生分。”我笑他,视线却穿过人群牢牢粘在中间倒地的那人身上。
“那书生死了。”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又转过头来倒茶,说着叹了口气,“世道不饶人啊。”
“…死了。”我愣了一愣,起身过去拨开人群。
面前这人脸色苍白双唇泛青,似已没了呼吸,确实和死人无二。我蹲下来搭了搭脉搏,良久才起身,“没死,去找个药铺抓几副驱寒的药,再熬碗稀粥灌下去。”说完便回屋了。
那以后,一连几日我都待在房里,天放晴了,也不肯出门,多数时候睡觉,少数时候算账。
觉得当真是累极了。
“掌柜的,那书生走了。”伙计来敲门,也不等我回应,就又急冲冲的跑下去了。
我当即就推开了窗户,“公子留步。”
秋风正紧,黄土道上马蹄哒哒,来往都是心急归家的人。那人回头,眉眼同衣衫无二单薄。
寒意袭人,我理了理衣襟,“抓药一两,客房五钱,饭菜七钱,我也不难为你,合共二两银子。”
他清咳几声,面色却并无窘迫,反而笑了笑,“在下一身孑然,又当如何?”
“小本生意,概不赊账。”据伙计说,我当时扒着窗扇笑得格外和蔼,“这样吧,我正巧缺个账房,可委屈公子了?”
他这回却愣了愣。
“公子如何称呼?”我下楼,顺手从桌上端了茶送过去,“便有劳了。”
“风南。”他不接茶,也不笑,兀自行礼,“姑娘高义。”
“熏风南至。”我笑着回身,“你倒是当的起。”
熏风南至,出自乐天先生《首夏南池独酌》,原句记不得了,只是偶尔能听来来往往的江湖客说起来。
没有谁知道这个自称胡不归的杀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没人知道他年岁几何、相貌怎般,但他就是成了江湖杀手榜上的第一人。
他杀人,有的人杀,有的人不杀,有的人出钱他也不杀,有的人不给钱他也去杀。
熏风南至,千里独行。
据说他常从南边来,凡是到过的地方,千里之内寸草不生、蝼蚁难留。
“在下倒不知道自己几时有了这般能耐。”他喝一口酒,又用袖子擦擦嘴角,笑起来祸国殃民。
我于是也笑,“我也没想到传说中的千里独行胡不归会改行做账房先生。”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我两样都欠了你。”
我从见到那个书生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止是个书生。
我见过太多的江湖人,有他这般身手的,想必除了我师父,只有西山顶上的那个老道士。
我也从见到那个书生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中了毒。
他不是来避雨,是来求药的。
他见过我师父。
“你在哪儿遇上老头的?”
“天牢。”他又喝了一口酒,“去救萧丞相的时候大意了,中了毒。”
“原来杀手不止杀人,也救人。”
“萧丞相还是死了。”
想来我不止一次听到过“风南”这个名字,师父说,西山上的老道士也说。
淳元三十四年,江南风家的小公子高中探花,名士风流姿容俊雅,一时间天下闻名。同年,风探花绝笔谢天子,弃官归隐,从此下落不明。
老道士常叹可惜,师父却总是笑他。
“愚忠。”
风南缓缓念出两个字,就同当年师父笑话老道士一模一样。
“我是个江湖小女子,所有这些我都不懂,但是,”我摇摇头,“世有桃源,也总有系着天下苍生的剑。”
风探花当庭抗旨,有人说皇帝震怒,赐他满门抄斩,风家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也说君王惜才,准他归隐故居,有人曾见过他西湖垂钓。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淳元三十四年风家灭门是真的,后来有人在西湖见到他却也是真的。
皇帝震怒,诛他九族,灭他门第,唯独不杀他。
两年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从牢中出来,故居一片荒芜。
从此世上多了个杀手,自称胡不归,江湖人叫他千里独行。
“桃源甚好,却不是人人都能待的住。”他说完故事,眼里已有三分醉意,“萧丞相放不下他的君王,令师放不下朋友,我也放不下风家百十条人命。”
“可你还是来了。”我笑着看向店里,来来往往的过客,忙里忙外的伙计,烟火人间,江湖夜雨。
“一个读书人,成天喊打喊杀像什么样子。”
他放声大笑,继而放下空酒坛子,起身进屋,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掌柜的,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
窝藏重犯是株连九族的罪,可是他不知道,叶重娘无父无母,上下九族,只剩一位恩师,如今下落不明,或许早也死了。
我背对着他,独自斟酒。
“我本江湖人,不懂朝堂事。”
他于是回头继续走,一步风起,一步叶落。
“你何曾入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