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瑞典女作家塞尔玛·拉格洛夫。颁奖词对其评价道:“在瑞典国内外广受热爱的作品中显示出丰富的想象力、理想主义和叙事天才。”由此,这位教师出身的女作家成为首位获得诺奖的女性,也是首位获诺奖的瑞典作家。而她的代表作长篇童话小说《尼尔斯骑鹅历险记》就成了世界上首部也是唯一一部获得诺奖的童话作品。
这部情节生动、语言优美的童话,不仅在瑞典受到喜爱,从出版至今,已经被译成了50多种文字在全球流传,被誉为“过去、现在和将来大人小孩都喜爱的永恒经典”。
这部童话讲述了瑞典斯郭纳地区的顽皮男孩尼尔斯惹恼了小土地神,被魔法变成拇指大小的小人以后,被家里的公鹅带到天上,跟着雁群游历瑞典的故事。这个童话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创作本意是为九年级的孩子编写一部关于瑞典地理的教材,作者拉格洛夫认为好的教科书能够实现一种更高意义上的全面教育,因此,便采取了童话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形式,将庞杂的地理知识有机融入其中,形成了集知识性、趣味性和教育性于一身的独特风格。
作家王安忆曾经说,小说不是用来反映现实的,而是为了创造一个你想要的世界。以这个视角看,《尼尔斯骑鹅历险记》无疑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广博而深邃的奇幻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不仅有惊心动魄的冒险,而且还有打动人心的真情,这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与动物相亲相爱的有情世界,缤纷多彩,如同一个奇幻多变的万花筒。
1、众生平等的自然世界:人类是动物的朋友而不是它们的主人
作为一部童话小说,《尼尔斯骑鹅历险记》具有童话故事的一般特点:语言通俗生动,故事情节离奇曲折、引人入胜;多用拟人的手法,赋予动植物以人的思维,使他们拥有人的思想感情。在童话中,动物们也能成为故事里的角色,像人一样开口说话,自由行动,承载作者的某种观念,表现某种思想。在童话世界里,人与动物地位平等,没有哪方是绝对的主角。
《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从一开始就体现了这一点。小男孩尼尔斯从小顽劣不堪,经常虐待家里的动物。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来他家里翻东西的小人儿,由于调皮任性,尼尔斯把他惹怒了,没想到因此被他变成了一个跟他一样大小的小人儿,从此开启了这段充满奇幻感的旅程。
这个小人儿形象其实非常值得一说,它在整部小说的构架上都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他实际上是民间传说中的小土地神,其原型是北欧古老民间信仰中保护农庄的神灵。作者把他用在这里,一方面为尼尔斯的骑鹅旅行拉开序幕,因为只有他在尼尔斯身上施了魔法,让尼尔斯变小并且能听懂动物的语言,尼尔斯骑上家里的公鹅跟大雁一起旅行这件事才是可能的;另一方面,小土地神的出场意在表明这部小说的魔幻色彩,这是在提示读者,这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它允许想象和虚构,天马行空任意而谈。
正是以此为基础,小说里的动植物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被动客体,而是能主动思考主动行动、积极与人类展开对话的主体。这就给作者深入挖掘动物形象的隐喻内涵提供了可能,使它们既能作为现实中的动物群体的代言人为动物发声,同时又能作为矛盾的一方面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比如说故事中那个劫持了尼尔斯的公熊,一方面它与尼尔斯谈判,希望尼尔斯帮它烧掉矿工厂,好就此不受黑烟的影响,体现出作者初步提倡环保的意图;另一方面,它的劫持又造成了尼尔斯旅行的停滞,为尼尔斯平添一场冒险,从而对小说的叙事节奏施加影响。
从某种角度上说,动物形象的丰满和立体已经与人类角色的声音构成了一种复调。就是说,人类角色所表达的观念已经不是占据权威地位,而是与动物角色平等,每一个角色发出的声音都值得被注意和讨论,两方之间形成了一种对话关系,从而大大深化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和反思空间。
举例来说,小说中有一段写尼尔斯骑着公鹅,和大雁们一起飞过海面时,突然遭遇了海上猎人们的枪炮袭击。文中有这样一句话:
“大雁们总算毫无损伤地逃脱了,不过小男孩却没法摆脱自己的困惑。想想看吧,竟然有人会愿意对阿卡、于克西、卡克西、公鹅这样的鸟儿还有别的鸟儿开枪!人类根本不懂他们做了什么。”
这段对小尼尔斯心理活动的描写,直白地表现了作者对人类同理心的呼唤。这种同理心不是建立在居高临下的施舍上,而是建立在众生平等关系上一种共情。
这种众生平等的自然世界的构建会作用于读者的情绪和情感,能引发共鸣,从而达到促进读者形成高尚人生观的目的。
2.缤纷多彩的成长园地:阅历与经验是心灵成长最好的老师
这部优秀的童话作品可以有很多种打开方式。比如说,对瑞典地理和民俗知识感兴趣的人可以把它当做教科书来看;充满童心和好奇心的人可以把它当成童话冒险故事来看;而热衷于自我成长的人也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部成长小说来看。
应该说,严格意义上的“成长小说”是一个文学史概念,起源于启蒙时期的德国,是西方近代文学中的一种常见的小说类型。而宽泛意义上的成长小说不必特指18世纪的德国启蒙小说,这类小说一般写主人公从幼年的天真无知到成年的成熟世故的历练与成长过程,写他们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重要事件以后,对于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心态发生了改变,最终收获了成长。
《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以主人公尼尔斯骑鹅旅行的路线为线索,中间穿插尼尔斯一路的旅行见闻,包括发生在尼尔斯身上的冒险故事、从动物朋友那里听到的奇闻异事,以及具有鲜明民间特色的神话传说。在这个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过程中,尼尔斯的心态与性格在悄然发生变化,从最开始的顽劣捣蛋,到最后的善良勇敢、乐于助人,尼尔斯在这次旅程中完成了一次意义深远的自我成长。
其中有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复活节前夜,小男孩尼尔斯被他的朋友白鹳带到了一片荒凉的海滩上。他看到沙土上有一枚生锈的钱币,他没有在意,一脚把它踹到了一边。
正在这时,他一抬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城楼,进去以后他发现这是一座辉煌富裕的城市,房屋和街道整齐美观,居民们各个生活富足。小男孩儿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条商业街,他发现所有商铺的商人都冲他微笑,他们把店里最好的商品拿出来冲他招手,并且暗示小男孩儿只要一枚小小的生锈钱币就能购买最好的东西。尼尔斯忽然想到了那枚被自己抛弃的铜币,立马飞奔出城,当他在沙丘上重新发现那枚钱币打算返回城中购买商品时,突然发现城市已经消失了。
后来尼尔斯得知,这原本是一座真实的城市,由于里面的居民太放纵自己,傲慢又贪婪,作为对这种丑行的惩罚,这座城市在一场暴雨后沉到了海底。但每隔一百年,这个城市会从海里浮出水面来,在陆地上存在一小时。而当一小时过去以后,如果威尼塔城里没有一个商人在这段时间里把什么东西卖给一个活人,这座城市就会重新沉到海底去。
而尼尔斯错过了这次让他们复活的机会,难过了很久,他在这样的遗憾中学会了悲悯,从此以后他对别人的需要更加敏感,也就能够更加尽心尽力地帮助别人解决困难。
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尼尔斯的性格发生了几度成长,作者十分注意其中的细节处理。比如说,尼尔斯最开始的助人行为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他知道公鹅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伙伴,所以在公鹅的初次飞行累得奄奄一息时,尼尔斯不得不及时给它送去水和事物挽救公鹅的性命。然而,尼尔斯的行为受到了公鹅的真心感激,因此公鹅不再计较尼尔斯曾经对它的虐待和伤害,真正做起了小主人的守护者,这时,这种真挚的情感反过来又影响着尼尔斯,使他逐渐学会了主动给予。
后来,尼尔斯帮助雁群躲开狡猾的狐狸,帮助被关在笼子里的松鼠重获自由,帮绿头鸭躲开猎枪,帮到处流浪的姐弟俩找到父亲……在这个过程中,尼尔斯的善举也收获了动物的回报与尊重,在这种积极能量的滋养之下,他越来越习惯于为别人付出,直到最后发展成宁可为了别人的安全和幸福而牺牲自己。当他得知只有他将公鹅安全地带回家并由妈妈杀了公鹅他才能变回原貌时,他毅然选择了跟随公鹅继续流浪,哪怕无法过正常的生活他也希望保全朋友的性命。
尼尔斯的成长过程被作者写得如此真实,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尼尔斯的每一步变化和成长,他的见闻经历与心态的成熟互相促进,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小男孩儿从调皮捣蛋到责任感逐渐增强的成长乐园。
3、独具一格的艺术世界:浑然天成的叙事技巧给读者带来独特的审美享受
《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之所以能够成为作者获得诺奖的一大利器,其成功不只在于故事层面和思想层面,也在于作者拉格洛夫杰出的叙事才能和艺术技巧。
·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倾向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谢尔·埃斯普马克在这本小说的译序中将其跟以魔幻现实主义风格著称的诺奖得主莫言与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相提并论,意在指出这部小说所体现出的魔幻现实主义倾向。
严格说啦,“魔幻现实主义”在文学领域指的是20世纪50年代在拉丁美洲兴起的文学思潮和小说流派,植根于拉美寡头黑暗统治的现实生活,融汇、吸纳古印第安文学、现实主义文学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有益经验,将幻象、神话与现实水乳交融,大胆借鉴象征、寓意、意识流等西方现代派文学各种表现技巧、手法,以鲜明独异的拉美地域色彩为特征。
所以,如同上文提到的“成长小说”,如果以严格的文学史概念来衡量《尼尔斯骑鹅历险记》,那么它一定是与魔幻现实毫无关系的。然而,从宽泛意义上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可以用来指称用魔幻的内容表现现实生活的写作手法。
拉格洛夫的这部小说融合了奇幻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和真实具体的社会现实,使得小说氛围亦真亦幻,从某种角度上说,确实可以算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远亲。
这种独特的风格加强了小说的虚构色彩和神秘色彩,使小说读起来更加具有想象空间,朦胧摇曳。
·“类复调”的小说风格
“复调”最早是一个音乐术语,也称为“多声部”。巴赫金借用这一术语来概括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从此,复调就用来指称那种“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小说。也就是说,复调小说中的人物地位是平等的,没有那个人物的声音处于次要地位,因此在小说的人物之间,甚至是人物与作者之间,众多声音能够形成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这就使得小说呈现出价值观的多元景观。
“复调”小说无疑是一种现代主义小说才具有的特征,然而,《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作为一部“前现代小说”,其叙事方式上也体现出一种类似于复调的特征。这表现在小说中各角色之间的相互关系上。由于主人公尼尔斯一开始并不完美,在道德品质上有所欠缺,因此他不可能是作者完全认同的对象,所以,作者必须要赋予那些跟他打交道的动物以相对成熟和有价值的思维,来与尼尔斯的观念产生碰撞和互动,体现出一种基于平等地位的沟通。
而我在这里之所以把它成为“类复调”,是因为这部小说与真正的复调小说还是有所不同的。复调小说体现出对多元价值观念的崇尚,因此,人物之间的对话不可能有确定的结论,它强调的是一种开放性和未完成性。而《尼尔斯骑鹅历险记》最底层的价值观念是统一的,作者持有的还是以“真善美”为崇高的古典主义价值观念,而人物之间的对话关系也是以达成这一共识为目的的,所以,人物之间的对话已经提前预设了结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讨论,所以,也不可能真正的复调小说。
·“故事套故事”的框架结构
西方“故事套故事”的叙事结构最初出现在薄伽丘的《十日谈》中,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方故事集《一千零一夜》。这种结构指的是,小说有一个作为主线的外层框架,支撑并贯穿全篇,比如说《十日谈》就是以“一群来城外躲避瘟疫的贵族青年每人每天晚上讲一个故事”为框架来结构小说的。在《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中,外层框架则是小尼尔斯骑鹅旅行的整个历程。
而在这种结构中,大框架之下又嵌套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一般来说主要表现为故事里的人物又讲故事。《尼尔斯骑鹅历险记》中有很多个尼尔斯从动物或偶遇的路人那里听到的故事,有的与现实生活十分贴近,有的则是远离现实的奇幻故事。这种结构的应用大大扩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使小说在不同时空中来回穿梭,形成一种摇曳多姿的叙事效果。
结语:
拉格洛夫用自己的作品为我们展示了优秀童话的创作标准,她向我们证明,好的童话不仅仅是儿童的睡前故事,它应该像一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无论谁,无论从哪面打开,它都能给那个读者带来启迪,使他收获心灵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