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陆的牺牲(片段改编自谍战剧《风筝》)

望龙门看守所的铁门开了,光头毛人凤和一身笔挺戎装的郑耀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临进入审讯室前,毛人凤突然停下脚步,朝郑耀先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孔:老六啊,今天找你来呢,主要是核对一下口供。你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

郑耀先大度地笑了笑:我会有什么想法?毛座认识我也不是三两天了,我哪是那种心胸狭窄之辈呀。笑面虎闻言,点了点头:那就好。说罢便收敛笑容继续往里走,郑耀先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看守所内的气氛阴森可怖,使人不寒而栗。从进入看守所大门一直走到审讯室将近二十秒钟的时间,郑耀先在大脑里迅速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他明白,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或许前一秒他还是弟兄们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六哥,后一秒就成了被特务们千刀万剐的尸体。十多年犹如行走在刀尖上的潜伏生涯早已使他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之所以赔上十万分小心,不只是因为爱惜生命,更是因为他明白,情报战场需要他的驰而不息、久久为功。他要践行自己19岁入党时许下的誓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革命一日不成功,他便要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郑耀先身披军大衣,大摇大摆地跟随毛人凤走进关押陆汉卿的审讯室。他目光如炬,一眼就看见二层栏杆里杵着田湖和他的狗腿子,正准备看他的笑话。已经等候在审讯室的宫庶和赵简之见到领导来了,行过军礼,立正站好。毛人凤极少来这鬼窟一般的人间地狱,受不了这里扑鼻的恶臭,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还咳嗽了两声。郑耀先用余光瞥了一眼老陆,只见他已被中统的特务们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毛郑二人落了座,面对着奄奄一息的陆汉卿,双双投去冷酷无情的目光。而铮铮铁骨的陆汉卿,则用同样的冷眼怒视着他们,高昂着头颅,不发一言。

老奸巨猾的毛人凤看了郑耀先一眼,开口道:这个郎中顽固不化,你先看看中统的审讯记录吧。说着便把审讯记录递给郑耀先。

为人民服务,毛泽东。郑耀先用冷漠的语气念了出来。他瞥了一眼下面的文字,不用细看,那是《为人民服务》里的经典论述,他早就能倒背如流了。谁会想到,像他这样恶贯满盈的军统大特务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诵读其中的句子,为他那行将被国民党高压统治榨干的心间带来几许甘泉般的滋润之感!谁能知道,这正是治愈他心灵的良药,更是他赖以生存的养料!

我现在才体会到戴老板生前的艰辛了。你说这共产党都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为了一个信仰、一个主义,靠着自身坚定的意志,就能熬过严刑拷打?毕竟人都是血肉之躯,理论上没有人能熬得过酷刑。毛人凤无奈地叹了口气,敌人钢铁般的意志令他自愧不如。他也深知,接过了戴笠的江山,也就接过了这山一般的千钧重负。这样的共产党杀了一个很快又冒出来十个,总是在党国监视不到的地方就像雨后春笋一样蓬勃生长,似乎总也清理不完、消灭不尽。他不确定党国的人有几个有这样的意志。

郑耀先低头翻看着审讯记录,并不搭腔。虽然老陆就在他五步开外的地方,与他近在咫尺,但他实在不忍抬头看他那已被折磨得没了人形的样子。他太惨了,身上连一块好肉都没有了。臭烘烘潮乎乎的审讯室里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老陆微微的喘息声。郑耀先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揪了起来,反反复复使劲地揉搓着,直到滴出点点鲜血来。

共产主义。毛人凤口中念着,优哉游哉地踱到了陆汉卿面前。他那圆乎乎的胖脸对着老陆,开始流露出了几分嘲讽之意:这共产主义讲的是,人人平等。可人有高矮胖瘦,这能平等吗?说完便回头问郑耀先:老郑,可以开始了吗?

这特务头子假惺惺的客气真令人作呕。郑耀先那严峻的脸部线条轻轻抽搐了一下,旋即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听您吩咐。

以往像这种审讯共产党的任务,根本不用毛人凤亲自出马,行动队的人最了解该如何撬开人的嘴,把人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无门。如果遇到死硬分子,就派郑耀先上,专业的工作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员来办。但这次郑耀先成了他的怀疑对象,郑耀先自己要回避,下面的人又唯他马首是瞻,便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阵了。

毛人凤清了清嗓子,对快要睡过去的陆汉卿高声道:陆先生,麻烦你睁开你的双眼。他指着端坐在陆汉卿对面的郑耀先,神情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认识郑先生吗?

郑耀先微微坐直了身体,一脸平静地望着陆汉卿,心却在胸中怦怦直跳。

陆汉卿看了郑耀先一眼,慢慢地说:认识。他找我看过病。有的时候,他自己不亲自来,就让他手下的兄弟请我过去。他手下的兄弟倒还是客气,喊了滑竿。

毛人凤进一步追问:那你私下找过他吗?

陆汉卿身上的伤口那撕裂般钻心的疼痛使他难受得闭上了眼睛。他缓了缓,继续说道:没找过,也找不到。再说了,我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病人,找他干啥子?

这个回答在常理之中,没有丝毫破绽。毛人凤显然不相信,继续追问道:你们仅仅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吗?

不是。陆汉卿说完,抬起头,和郑耀先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下,又缓缓吐出两个字:熟人。毛人凤大喜过望,连忙又问:熟到什么程度?

陆汉卿神秘地说:熟到……可以说悄悄话。

郑耀先慢慢地眨了眨眼皮,在心里暗暗琢磨老陆的意思:莫非他用了一招欲擒故纵?

都说些什么?毛人凤迅速凑到陆汉卿脸前,灰狼一般狡诈的眼睛里闪出猎物映入眼帘时才会有的凶光,也顾不上从他身上发出的刺鼻异味,一心想要逼问出他最期望的答案。

比方说,他和他手下的哪几个女同事上过床,上过床的这几个女人中哪个最骚……听到这说法,毛人凤半信半疑地望向郑耀先。他没想到,嘴上说一个程真儿就苦苦追了五年的郑耀先背地里竟同时和这么多女人鬼混,有这么多的香艳情史。虽说作为国军高级军官贪恋女色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他这也太夸张了些。

在众人震惊目光的注视之下,郑耀先只是抬手挖了一下耳朵,轻蔑地笑了笑。那笑容好像在说:就这?

郑先生生活作风有问题……他还有个得过花柳病的美人,还吧嗒吧嗒地掉了几滴眼泪,相思泪。是我劝他,跟对方一刀两断的。我还治好了他的病,除了根。

陆汉卿一石激起千层浪,激发了在场军统特务的强烈不满。一旁的宫庶和赵简之怒视着陆汉卿,恨不得几下就把他撕成碎片。碍于老板在前面问话,不好发作,他们早在心里骂半天娘了。郑耀先是宫庶的伯乐、是他的贵人,也是他信仰的第二源泉,岂能被你这该死的共党分子玷污了清誉?站在郑耀先身后的赵简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是个舞枪弄棒的粗人,没多少文化,但他懂得人活一世,义字当先。这还是六哥教给他的。他自打加入国民党就是六哥手下的兵,患难与共整整八年。六哥的为人别人不了解,他还不清楚吗?六哥本领高强又胸怀天下、气度非凡,谁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顶礼膜拜?更关键的是,在六哥眼里,一向是兄弟情义大过天,这是所有弟兄有目共睹的,他何曾是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的主?这样的人还配当大家的六哥么?你当这些人都是瞎子啊!

生活作风有问题?这算什么罪名啊!或许在共产党看来这是个天大的问题,可党国高层但凡有点头面的人物,有几个不好这口的?老谋深算的毛人凤当然不甘心就挖出这点料,仍不死心地继续发问:那他还跟你说过别的什么?

我想一下哈……他想找我给他弄点补药,他说他枪伤经常发作。狗日的,杀人杀多了。陆汉卿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

在场的人注意到,郑耀先听到共产党骂他,竟像看西洋景似的,笑得一脸灿烂。这让把郑耀先当成大哥的宫庶和赵简之在心里想:六哥这是把这共党的话当笑料听呢!你看他笑得那个忍不住的劲儿,好像共党诋毁的不是他,而是某个跟他有过节的国军要员似的!六哥就是他们的信仰,六哥要是共党,不光他们三观崩塌,党国可就真要完了!

毛人凤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个狡黠的共党带进了沟里。审了半天,全是些细枝末节,且其真实性尚待核察。他可不想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上,便试图把陆汉卿往核心关键上引导:你是共党吗?

你说嘞?陆汉卿鄙夷地笑笑,好像在嘲弄这只绿毛龟的愚蠢。

我说,郑先生是不是共党?毛人凤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八度。郑耀先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惊了一下。他缓缓地把刚刚吸进去的那口气吐出来,身子往后靠了靠,给人的感觉像是为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全局。

老子全招了,免得拿给你们打过去打过来。造孽啊!陆汉卿咽了口唾沫,紧紧盯着郑耀先,发狠道:郑耀先,他是共产党!

特务们谁都没有想到,还没用上大刑,陆汉卿就招供了,招的竟还真就是郑耀先!毛人凤猛然回过头,仔细地咂摸着郑耀先的反应,宫庶和赵简之也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只有田湖,那张早已被仇恨扭曲的脸上露出了傲慢的狞笑。他在等待他的宿敌郑耀先现出原形。而郑耀先,则像是已经料到陆汉卿会说什么一样,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依然是一派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风度,面不改色地注视着陆汉卿的一举一动。

你说他是,他就是啊?那你告诉我,郑耀先是共产党的理由。这古代刑罚还讲诬告连坐,你诬告他人什么罪,你就会被判什么罪!诡计多端的毛人凤虽然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但他要的是证据,足以将郑耀先置于死地的证据。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如果拿到了确凿的证据,就把这个狡猾的共党直接枪毙,至于郑耀先嘛,可不能直接杀掉,那样太便宜他了。就让他亲自尝一尝他先前用以逼疯日本人的那些残忍手段,再将他慢慢折磨致死,顺便将他那帮发誓要和他同生共死的铁杆兄弟狠狠打压一波,把军统的权力牢牢收回到自己的手中。这样一来,既能拔除心腹大患,又能敲山震虎、收拢兵权,真乃天下至美之事!

毛人凤这点威胁的伎俩在意志坚定的共产党员陆汉卿面前完全是没用的。作为一个为党工作多年的老地下,他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妻子儿女说抛下就抛下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郑耀先,这个从24岁起就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好同志。风筝一旦断了线,对组织来讲是个多么大的损失呀!十年间,他亲眼见证郑耀先从戴笠手下的一个年轻军官成长为军统名震八方的顶级特工,与此同时也凭借他那万里挑一的聪明智慧,为组织做成了多少件常人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啊!他虽然身处敌营,但始终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尽管披着一身冰冷的黑皮,却怀着一颗火热的红心。他爱每一个同志,即使是那些参与暗杀他的人。他将国民党内人人趋之若鹜的金钱权力视如粪土,随时都可以扬手弃之,却满怀热忱地向往着纵然清贫却最是温馨和睦的组织生活。陆汉卿打心眼里明白,虽然有时出于着急,也会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几句,但郑耀先意志坚强,智勇双全,是个信仰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他对组织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可惜,不能再跟他为共产主义事业携手奋斗了!只是遗憾,不能与他共同迎接黎明的曙光了!此时此刻,早已看淡生死的陆汉卿下定决心,要用尽他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为他的同志扫清障碍,护他周全!

陆汉卿拿定主意,装出一副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以麻痹敌人。只见他一脸懵懂地望着毛人凤那张像是随时要吃人的脸,为难地说:这个……

毛人凤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这还用想吗?

陆汉卿双目直视着毛人凤那张渐渐显出凶残的圆脸,压低声音,笃定地说:他给过我一份情报。

毛人凤再次朝郑耀先的方向看了看,见他依然不动声色,便急问陆汉卿:此话当真?

陆汉卿喘着气,慢悠悠地说:进了统字招牌的门,我就没有听说过哪个能够活着出去。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给我来个痛快!在这儿受你们一个二个的酷刑,简直比阎王爷的十八层地狱还要遭罪!我是生不如死,早死早托生。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唬你干啥子嘛!

毛人凤按捺着心中的狂喜,迫不及待地问:那你告诉我,这是一份什么情报?

陆汉卿与毛人凤的那犀利的眼神对视,煞有介事地说:国民党要消灭共产党。

毛人凤穷追不舍:他什么时候给你的?是他亲手交给你的吗?

陆汉卿点点头:半个月前,他来回春堂……

半个月前?哪一天?出于惯性,毛人凤嘴上仍在继续发问,其实心里已经觉出不对劲儿了。

就是你们抓我的前一天。

放你娘的臭屁!宫庶实在憋不住了,朝陆汉卿当头棒喝:你被抓根本就不是半个月前,六哥也不在山城,他上哪儿给你送情报去?!

陆汉卿见“构陷”郑耀先的伎俩被拆穿,连忙找补道:对对对……可能是,一个月前!

怒气值飙升的毛人凤好不容易将满腔怒火强压了下来,从齿缝间咬住两个字:可能?!

我脑壳都被……被他们打坏了,好多事情记不清……肯定是一个月前!

郑耀先静静地凝望着他那正在受难的同志,外表沉静如水,实则心如刀割。他微微低下头,仅仅四五秒后,又缓缓抬起眼睛望向前方。在这短暂的几秒里,他心中的巨痛便化作晶莹的泪珠缀满他那疲惫的双眼,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泪水已不明显。这就是职业特工,连悲伤都要以别人看不见的方式,悄无声息,默默无痕。

宫庶急于替郑耀先辩解,一贯行事沉稳的他竟也情绪激愤起来:毛座,一个月前,六哥在什么地方,别人不知道,您不会不知道吧?

毛人凤被愤怒的宫庶将了这一军,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此时郑耀先占理,他确实没抓到他什么把柄,只好先松了口:老六,这家伙胡说八道。一个月前,你受伤入院,连路都走不动,怎么可能给他送情报呢?

领会了老陆良苦用心的郑耀先缓缓抬起头,迎上毛人凤失落的目光,继续乘胜追击:他没有胡说八道。一个月前,我受伤住院不假。我派手下把他请到了我的病房。这个中医的药是真能治我的病。谁让我犯贱呢,就好他这一口儿。郑耀先是顶尖的特工,也是出色的演员。他刚开始的话音里还有几分旁人难以察觉的颤抖,说到最后,竟带上了些许戏谑的口吻。

得到了郑耀先的承认,陆汉卿如获至宝,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咯咯乐了:看到没有,他自己都承认了!他送给我的情报没得假!难道说,国民党不想消灭共产党嘛?

陆汉卿这“拙劣”的演技遭到了特务们的一致嘲讽。赵简之直翻白眼表示鄙视和不屑,宫庶气得怒发冲冠,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撕烂似的。郑耀先则津津有味地摆出一副看大戏的架势,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国民党消灭共产党。你可想好了,就这内容吗?毛人凤心想,就这情报,连三岁小孩子都糊弄不了。这家伙是把我当傻子耍呢!

是的。陆汉卿肯定地说。

那情报现在在哪?毛人凤觉得自己脸上挂不住了,但为了维护面子,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追问下去。

我交给我的上级了。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共党了?毛人凤问着问着,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田湖在二层看了,终于憋不住笑了:就这审讯水平,连中统刚入行的女特工都比他强。

是……是……是会咋样嘛?

那你告诉我,国民党什么时候消灭共产党?你既然知道国民党要消灭共产党,却又说不出时间。你是没看过这份情报,还是这份情报根本就不存在?毛人凤勃然大怒。当着众位下级的面被这样一个尸居余气的共党这般蹂躏,颜面丧尽,属实恼火!

存在……陆汉卿被毛人凤给吓了一跳,布满伤痕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恐慌。惊吓之间,又不敢作声了。

正在这时,郑耀先发话了:毛座,国军什么时候打八路,您知道吗?

这只有蒋委员长和国防部几个要员知道。外人谁知道?毛人凤见状,赶忙就坡下驴。

郑耀先望着毛人凤那副鄙俗不堪的狼狈样,内心极度厌恶,脸上却盈满了笑意:你觉得还有必要审下去吗?

毛人凤还没说话,陆汉卿倒坐不住了,不甘心地说着:要审,要审啊要审!咋能不审了咧?国民党要消灭共产党,那是随时随刻的呀!你们蒋委员长的狼子野心,傻儿都看得出来呀!

老六,傻子都看得出来,这家伙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一番白费力气的折磨后,一无所获的毛人凤竭力掩饰着被共产党当成傻子耍的气愤以及重拳出击后却依然不能扳倒郑耀先的失望和不甘,坐回到郑耀先旁边的椅子上,回归旁观者的视角,冷眼瞧着陆汉卿的表演。

郑耀先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一下。他凝住眼泪望着只剩一口气还在拼命护他的老陆,在暗暗佩服他的智慧、赞叹他的大义的同时,身心也在经历着炼狱般的煎熬。若不是靠着多年在潜伏生涯中历练出的绝佳的心理素质,此刻的他怕是早就精神崩溃,吓得屁滚尿流、不打自招了。

陆汉卿见计策成功,欣慰地笑了。他知道,郑耀先的嫌疑就要洗清了。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突然朝郑耀先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地说:鬼子六,可惜老子舍身饲虎,都没能要得了你的命!你娃娃命大哦!我陆某人背时惨了,贱命一条,你看着办吧!说完便闭上眼睛,仰起头颅,听天由命了。

毛人凤叹道:老六啊,你算是把共党得罪到家了!人家为了收拾你,不惜以命换命,使苦肉计。在咱们军统啊,没见谁有你这样待遇的!

郑耀先极力压抑着心底的痛楚,脸上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你骂够了吧?陆汉卿闻言,朝他愤然啐道:骂你哪有个够哦!

一旁的宫庶终于忍无可忍了。他随手抄起一根竹签子,两步迈到陆汉卿面前,恶狠狠地威胁道:你折腾完了?现在该轮到我了吧!事先声明,我可没有六哥这么大肚量,让你吐沫星子满天飞,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一会儿我会找到你的骨缝,把竹签子钉进去,然后用尖头刮你的骨膜。至于疼不疼,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毛人凤一边听着,一边偷瞄郑耀先的反应。郑耀先用余光瞥见了毛人凤的监视意图,颊肌将嘴角拉向耳朵的方向,冷冷地沉默着。

但是,谁也无法想象郑耀先此刻的无助和悲凉。宫庶手中的竹签,即将扎进老陆的皮肉,却犹如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把他的心脏劈为两半。他虽然面不改色,一脸冰霜,似乎早已练就了一副麻木不仁的铁石心肠,对于此类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而在事实上,他也是个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没有金刚不坏之身,自然也会本能地惧怕身体的疼痛,害怕心灵的折磨。但作为共产党员,每当有同志在他的面前受刑、牺牲,他都自觉生不如死,宁愿死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同志,这样他就一劳永逸,再也不用以一己之身担起这彻骨的孤寂和绝望。当年二十出头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特工,尚未练就过硬的心理素质和抗压能力。每当黑夜降临、睡得昏昏沉沉之时,他常能看见满身血污的战友来找他索命,沉甸甸的罪恶感、压迫感和恐惧感使他的精神几近崩溃。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甚至还构想过刺杀蒋介石的计划,想要以命换命,和他同归于尽。可当他把这一计划向他当时的上级刘云理汇报后,却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他记得那天老刘耐心地规劝他说:莫说你杀不了蒋介石,就是真的得手了,国民党就立刻完蛋了吗?没有蒋介石,还会有张介石、李介石、陈介石!国民党是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背书的,它脱离人民大众,断然是不会长久的!总有一天,它会从根部彻底烂掉,再也无法维系。我们所要做的,绝不是逞匹夫之勇图一时之快,而是艰苦卓绝的长期斗争!相比于死、在地下长眠,活着的人则需要更大的勇气,那是因为他们需要耐得住孤独寂寞和同志的误解,那是因为他们重任在肩,就连片刻的歇息都是奢侈。现在戴笠很赏识你,取得他的信任不容易,所以还是不要轻易改变初衷。坚持到最后,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当时的他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从此收起了那些幼稚的、不切实际的念头,渐渐变得脚踏实地、稳扎稳打,在情报战线上为党组织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但不幸的是,1936年在上海,老刘遭叛徒出卖被捕,严刑拷打也不改其志,就牺牲在他的面前,宁死也不肯供出他来。如今,他的第二位上线,与他共事十年的老陆也已先他一步做出了选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敢去想。这对他来讲,真的太残酷了!

毛人凤又偷偷地瞅了一眼郑耀先,只见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田湖也在目不转睛地观察郑耀先的反应,等待这场戏最后的结局——诚如毛人凤刚才所言:从理论上讲没有谁能熬得过酷刑。如果大刑伺候,姓陆的把郑耀先供了出来,这场戏就有了一个完美的收尾,大家都没白费力气。

偌大的审讯室里静得出奇,只有宫庶那冷得发狠的声音依然在喋喋不休:当然,你可以忍,我也很有耐心看你怎么忍!但是我遇到的人,没有忍过一分钟的。怎么样,你想挑战这个纪录吗?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既然你都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了,那你就把上下级的联络方式说出来,这样咱俩就都两清了。我给你一分钟,好好考虑一下。

宫庶话音刚落,陆汉卿便朝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呸!去你妈的!若不是老子总想着从你郑耀先那里拿到些军统的情报,老子早就在你的中药里给你下砒霜了,毒死你娃娃!让你肠子都变黑,连饿死狗看了,都不得吃!

郑耀先笑了,笑得很凄凉。不知不觉间,感到眼眶开始泛起湿润的泪花,听到了自己喉管深处发出的哽咽之声,他便使出浑身力气,忍住忍住再忍住。

你个龟儿子,乌龟王八蛋,好好琢磨下你自己!要你的命的,恐怕不光是共产党!家贼难防!哪一天你自己睡着了,枕头边的人把你的脑壳砍下来当夜壶!

此刻的陆汉卿纵然奄奄一息,却是气贯长虹,直冲霄汉;而在场的国民党特务们虽然个个盛气凌人,实则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在理想信念坚定的共产党员面前,暴力可以摧毁肉体,却不能泯灭精神!郑耀先望着傲骨嶙嶙的老陆,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好几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他不能有丝毫放松。突然意识过来的他稍稍转头,轻咳一声以转移特务们的注意,同时也为自己调整面部表情争取到了数秒时间。

看上去,陆汉卿对郑耀先的痛恨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只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唯有食肉寝皮方才稍解心头之恨。宫庶的忍耐已至极限,他大喝一声,一把揪住陆汉卿的衣领,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竹签子,将尖头对准陆汉卿的脸,与他激烈地对峙起来。站在高处的田湖一直在暗中观察郑耀先的举动。只见他翘起二郎腿,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末了还从嘴里吐出两个字:鸡毛。

陆汉卿看了一眼宫庶手中的竹签子,又看了一眼郑耀先,轻轻地点了点头。在场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人看到了郑耀先满眼的泪光,也懂得他此刻满腹的凄凉。这是患难同志之间心心相印的默契,亦是向合舟共济、相濡以沫的老友的最后一声道别。只是转瞬间的对视,郑耀先便敏锐地意识到了陆汉卿想做什么。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喊道:老陆,不要!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陆汉卿使出浑身力气,一头撞向宫庶手中的竹签子,其力道之大甚至连久经沙场、身手不凡的宫庶都吓了一大跳。

郑耀先打了一个寒颤,大脑一片空白。他仿佛掉进万丈冰窟,彻骨的寒意使他几近窒息。在场人员皆面面相觑,大惊失色。就连一向嗜血如命的赵简之和素来心狠手辣的田湖,都受到了不小的刺激。毛人凤显然给吓得不轻,他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陆汉卿,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宫庶费了好大劲才把那根竹签子从陆汉卿的头里拔出。原来这根竹签子从陆汉卿的左眼插入,直穿后脑,当场毙命。在场的特务们纷纷在心中感叹:这共党,骨头真他妈硬啊!

天知道郑耀先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把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泉忍住。他使劲咬住嘴唇,紧握双拳,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真实情感。他恨自己软弱无能,不能救下老陆的性命,竟让他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他恨这帮泯灭人性的国民党特务,他们对人民犯下了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可谓是血债累累,百身莫赎!他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和残酷手段,恨他现在披的这身肮脏的狗皮,恨自己活成了同志们深恶痛绝的样子,不能堂堂正正地活得像个人一样!此时此刻,无尽的孤独、辛酸、委屈和悲戚尽情地朝他袭来,就像五行山一样沉甸甸地砸在他的身上,使他几近晕厥。

陆汉卿的遗体被宫赵二人一左一右架着走了。在经过郑耀先面前的时候,郑耀先看到了顺着老陆的头部淌出的鲜血和脑浆,看到了他那死亡前一刻那饱受折磨的脸部表情,突然感到凄入肝脾、绝望至极,就好像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被打了全身麻醉,无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但是,当毛人凤转头望他时,却看到了一张除了蔑视和嫌弃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感情的冷酷面孔。重重的一声长叹,好像是在发泄心中对于被自己人怀疑的压抑和愤怒。只见他冷冷地理了理头顶的军帽,神情漠然地站起身来,啪的一声将审讯记录摔在原地,撇下惊魂未定的田湖和毛人凤,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郑耀先独自来到无人监视的刑场,面对着血迹斑斑的墙壁和地面,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不敢大放悲声,只是小声哽咽着、啜泣着。他眼含热泪,深情地朗诵起毛主席《为人民服务》中的句子:

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会经常发生。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哀哉老陆!伟哉!壮哉!

念到这里,郑耀先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满腹情感。刚才他在极限高压之下强作镇定,已耗尽了全部的体力,此刻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墙壁上。他伸出手臂,勉强支起颤抖的身体,对着无声的壁面泣不成声:老陆,你用自己的命,把我保了下来!等我找到影子,我就下来陪你!咱们在马克思那儿,不见不散!不知不觉间,他的泪水流成了河,流过他那英俊的面颊,滴入地里,与地面上那些已经干涸多时的血迹融为一体。

一阵凉风吹过,郑耀先缓缓抬起头,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空气,陷入了遐想。他突然产生了某种幻觉,仿佛看到老陆在墙壁里冲他微笑。他伸出手,怀着最后一丝希冀想要抓住老陆还未散尽的灵魂,终究还是现实的残酷使他彻底绝望了。他形容落寞地站在原地,静静仰望着高远的天空,任由自己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悲痛里。

但郑耀先知道,作为一名潜伏特工,当同志在他面前牺牲时,他已被完全剥夺了表达悲伤的权利。即便在人后,也不能掉以轻心、恣意妄为,而要把难过的时间压缩到最短。死者长已矣,前方还有更艰巨的考验等着他呢!他理了理衣服和军帽,神情庄严肃穆,怀着悲悯和敬意向心中的老陆致礼,尔后离开了行刑场。一路上,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老陆,你放心吧!接下来的路,我会替你走下去。你在天上好好地看着吧,最终的胜利必不会垂青剥削者和压迫者,它必将是属于人民的!毛主席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总有一天,中国的每一片土地、每一个角落都会插上鲜艳的红旗!


P.S.

看了《风筝》电视剧,我对老陆牺牲这个片段感触很深。从艺术角度欣赏,这是一个张力十足,敌我矛盾冲突非常明显的片段。随着上线陆汉卿的被捕,再加上一贯自恃本领过硬而在国民党内部行事高调,树大招风的郑耀先终于成为了中统、军统和共产党三方都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此时,已成众矢之的的他已经失去了营救老陆的任何条件,只能乖乖听从毛人凤的安排,来到看守所和老陆当面对质。

看了《风筝》小说原著的相应部分,里面的郑耀先更多的是害怕老陆叛变、担心自己的安危。为了向特务们表明忠心,他不惜亲自拿竹签子去威胁老陆,客观上使得老陆死在了他的手里。虽然可以理解他的苦衷,或许这也更接近真实的人性,但说实话,这个行为还是让人有点失望——郑耀先有点入戏太深、对同志过于残忍了。反观剧版,从柳云龙老师的眼神戏就可以看出,郑耀先虽然也是故作镇定,害怕如影随形的灭顶之灾,但更多的则是心疼老陆,看到同志在自己面前饱受折磨于心不忍。此外,声称要把竹签子钉进老陆肉里的人也由郑耀先换成了宫庶。我想,作为一个意识到刺杀他的是共产党就主动放弃抵抗、曾准备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救下交通员吴福、为了让中共山城游击队不被国民党一网打尽而选择一声不吭远走高飞的人,此处的郑耀先考虑更多的必不是自己的安危。我相信,进审讯室前他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

整部剧看下来,柳云龙的六哥和小说里的主人公相比,少了几分粗鲁,多了几分文气,少了几分残忍,多了几分温情,与此同时也更具有牺牲和献身精神,而这恰恰就是人性和党性的最佳诠释。在这个片段中,郑耀先虽然台词不多,但他依然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剧中郑耀先理解了老陆的良苦用心,眼角一直挂着泪花,但为了麻痹敌人却还要时常对老陆流露出嬉笑嘲讽之意。但如果仔细看他的面部表情,还是能探得端倪的——漠然是假,心痛是真;冷笑是假,流泪是真。正如他在剧中所言:尽管披着一张黑皮,却有一颗红心。

我认为,这个片段最大的亮点在于:主人公外表的冷若冰霜和内心的痛不欲生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台词有限的前提下仅靠眼神和动作表达内心情绪,这对演员的表演功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认为柳云龙老师的处理是非常细腻动人的,值得反复回味。仔细咂摸,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苦笑、每一个小动作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十分精准到位,且随着剧情推进情绪也在不停发生微妙变化,极富层次感。出于对这段精彩表演的钟爱,我便以临摹的方式把它记录了下来(个别部分稍作调整),以留住我在初次观看时所感受到的全部震撼、全部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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