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太死掉掉的那一刻,镇子里的人都围着她,绕成了一个圈,她是因为去山里捉蝎子,一脚踩空后掉在山底下摔死的,听说被人发现之后,全身都已经黑了。那天,天气很好,除了她那位年纪尚小的小孙女英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外,几乎没有谁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悲伤,都是一副事不关我,不痛不痒的样子,村子里的人一开始看见她的死状,都是一副惊恐的表情,都皱着眉毛睁大了眼睛,用手捂住了自己那张发出了惊叹的O型的嘴巴。不一会儿,人群中就有人发出感慨:“哎,老太太一辈子都在遭罪,死了也好,去阴间享点清福吧。”
马老太一生中嫁过两个人,第一位是国名党时期的将军,解放战争胜利后逃亡逃到我们的小镇上,后来因病去世,那时候,马老太还是个面容姣好,风姿绰约的少妇,她带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嫁给了当地派出所的王所长,开始了新的生活,而好景不长,王所长也在一次车祸中意外丧生,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界寂寞流浪。
她有很多儿孙,尽管其中有一些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那些后辈是她改嫁后那位姓王的男人和他之前的女人留下的,他们口口声声叫她奶奶和妈妈,一声比一声尴尬。英子是她的亲孙女,她是儿子马文强的女儿,不过当时由于计划生育的干扰,英子一出生后就直接送到了她身边,虽说这孩子是被寄养在她身边的,可她的父母好像把她给忘了似的,也不知道给孩子给点抚养费,病了痛了也不闻不问,反正那时候,在我的家乡这样一个封闭落后的地方,女孩子不被大人重视是很常见的事。好在老太太不愿放弃无辜的孙女,即便总是打她骂她,即便总是让她挑水做饭干各种各样的活儿,即便生活艰难给不了她好的物质生活和教育,但在她吃力地拉扯和喂养下,英子总归是渐渐长成了一个出挑的女孩儿,一头乌黑的头发总是脏兮兮乱糟糟的,水汪汪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灵气和怯弱,看上去弯着腰,低着头,背部也有点驼,永远都是一副没吃饱饭的样子。
马老太活着的时候,被人唾弃,辱没,鄙视,好像也只有以这种十分悲惨的方式死去的时候,她的生命才显得有了点矜贵。曾经有很多人很多人都说她对人心怀不轨,让我离她远点,别招惹是非,可是记忆中我是有点喜欢马老太的,也许是因为某一次她给我塞的一颗水果糖,也许是某一天小英子用她那甜甜的嗓音叫我姐姐,又或许是因为她们家门前能够玩玻璃球的水泥地板。
孩童的世界里,喜欢一个人或一件事,理由总很简单。
哦,说起我喜欢她,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好像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只是隐约间记得她好像是一个身材苗条,面容黝黑,手脚利索,走起路来如同带风一般的女人。她总是能够一个人干很多活儿,所能够承受的劳动强度和干活的效率丝毫不亚于男子。
她住的屋子面前有一块很大很大的菜园,从菜园通向门槛的部分是用水泥硬化过的路面,那块地总是因为它的平坦和光滑而受到贪玩的孩子们理所当然的青睐。我们总是去她家门前弹玻璃球,那种小球外边亮晶晶的,里边镶嵌这五颜六色的石子,掂在手里滑溜溜的,很舒服,它是用来赢的,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当自己弹出的球触碰到他人的球时,这两个互相碰撞的球就都成了自己的了,所以弹球就像赌博,赢的球越多,越有成就感,越来越深陷其中,忘了回家,忘了吃饭。我们这群吵吵闹闹的孩子,每天就在马老太家门前叽叽喳喳,她也不曾嫌弃过,偶尔,她会在阳光温和的下午,在小英子睡熟之后,搬个小板凳怀里坐在门前,一会看我们弹球,一会眼睛看着远处,笑咪咪的,咪成一条缝。
我一直都觉得她是一个慈祥的人。
后来我长大了,上学了之后学业繁忙,伙伴们也都在学校里认识了新的朋友,不那么亲密无间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玩玻璃球,不再需要平坦的水泥地板了,也不再喜欢马老太太了。我也成了一个无缘无故,仅仅听他人的一面之词,就轻而易举对一个人产生了偏见的人。
后来听说她儿子出轨,儿媳妇离家,小英子辍学,听说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偷了邻居家后院里的煤炭,听说她去很远很远的山上捉蝎子卖钱,听说她到处赊钱,到处借钱不还。她渐渐被镇子里的所有人听说,被镇子里所有人躲避和讨厌。
这些事平常人说出来索然无味,平淡无奇,但我们很难完全懂得它们对于当事人而言的意义,短短几年,我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成长为一个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中学生,而马老太也从一个坚强不屈的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历遍人间冷暖而后不得不自知的老太婆。
都说磨难能够造就属于一个人的传奇,可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并没有等来太多值得被人铭记的故事,多的是在那些在时光的流逝中曾被人反复念叨,反复咀嚼,最后烂掉了,发霉了,腐化了之后,再也懒得让人去提及的戏剧。
她走了,不带对这世间的任何想念,她走了,闯过这跌跌撞撞的人间,穿过或明或暗的伤痛和苦难,去那遥远的地方,去那所谓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