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是个古老的神话概念,“九”为至尊,象征极限,“幽”是黑暗,亦是地界——地底最深处,黑暗的极限,是为九幽。
在被佛教“轮回”概念侵染之前,我们的神话里没有“灵魂之死”,不会有名为孟婆的鬼神奉上一碗必饮的忘魂汤,消抹人之一世所有的存在痕迹。人的灵魂离开肉体后,可以保留着生前记忆,收归于泰山府君。届时,丧失生命之色的亡者们将永归幽暗,生活在黑水畔名为“幽都”的国度里,不生不灭,超越生死。
可惜的是,神话里现存的关于“幽都”的故事,却戛然于此了。幽都之民空负骨架,却没有面目神态:一个平行于尘世的时空,一群来自尘世而归于幽暗的“鬼”,他们有着异于常人的生命状态,却苍白如纸、模糊如颓朽壁画。我一度渴望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生活行迹,但大部分只是流于一个概念:或通体玄黑、或无心无骨、或一目一足……然而故事不能只有概念,故事里的人也不能空有设定。身为看故事的人,我自然更希望被情节所引诱、被情感所触染。
所以就有了我与《九幽》的相逢——八个平行存在的“幽都”,八个异于人类的族群,存在于此的郑红衣和沈初时,他们进行着悲喜哀乐、沉浮起落……
于我而言,太迷人了。
这场际遇的开始,我是把《九幽》当做神话延伸的读物来看的。志怪迷离、幽玄梦幻,是我最初的阅读诉求。
喜人的是,《九幽》确有这种神话气质。在幽异的世界观里,我总能读到一些俗世的烟火气息,它们与非人的诡谲设定相互勾缠,从而生成了神话独有的迷人味道。
比如“歌岛”,三千年一沉,三千年一浮,岛众不生不灭……这不正是亘古传说里的不死民吗? 他们生活在“幽都”,难为世人所见所遇,永生永恒,只有来,没有去。
古老的神话留下的只言片语只能提供一个概念,美妙而苍白。
但逍遥兽赋予了这个概念一种来复得、去又失的情感、以及一个有血有肉的圆满,即使它是一个悲剧,然还是无法抗拒的击中了我——在“歌岛篇”中,沈初时与“不死民”郑红衣的相遇相爱与相离,充满了不可违逆的宿命感。就像一段寓言,主题依旧是逍遥兽的“爱与爱不得”,但由于神话概念的介入,这段情感故事,多了一分浓稠的悲剧意味:歌岛之人永生,视尘世之人如夏蝉蜉蝣。
永生的概念自古有之,也是人类自古的追求之一。在逍遥兽的笔下,那群不死民却不见得极尽欢乐。以郑红衣为代表的一群拥有无限生命的人类,他们的灵魂里仍然沉睡着情欲的种子,因为人格不灭,情欲自然深根——像不像神话里“幽都”的子民们?他们保留了生前的记忆(即“我”之人格),却失去了尘世的一切。人格里的情欲,一旦施与阳光雨露,便会瞬息刺破体表,予以痛和无可奈何。尘世之人沈初时尚可遗忘,歌岛众生却会一痛再痛,轮回不绝。
无怪乎神话的最后会出现遗忘之神孟婆——对于不灭的灵魂而言,累世的失去实在太无解了。“前世今生”既然已成信仰,何必非要去思索永生岁月里的虚无呢?逍遥兽在“风间篇”之后写道:“让夏虫得知冰雪的存在,是很残忍的。”同理,让只有百年寿命的人类得知永生后的虚无,一样是件残忍的事。何况三千年之久,沧海桑田。
歌岛众生的痛苦还在于,他们被囿于一方天地不得出,但实际上,倘若人类真有三千年的寿命,地球未必不是一方囚笼。只不过小说的神话概念让郑红衣的无奈过于决绝,毕竟作者意不在完成一篇严谨的哲学论文,关于爱情在恒久岁月里暂时而循环往复的困境,我大概感受到了一些。
逍遥兽的在《九幽》中的神话概念似乎是自发性的,是所有故事的发源。多数神话为自然界极致状态的反映,从“歌岛”到“焚舟”,所绘的爱情,无一不是这种极致状态下的悲剧:有的源于未知、有的是遗传的诅咒、有的甚至是造物主的纰漏、以及人性的无解和宿命。
有趣的是,在八篇被赋予神话概念的故事里,却不存在任何一个完全被“神性”支配的人格。或者说,每个出场的初时红衣、叶暗花明,他们的人格时刻都在被原始欲望所摆弄着,哪怕“欢国篇”“静川篇”“方寸篇”中,近“神”的郑红衣们,她们哪怕身负一个世界的生死存亡,却仍然在情欲里奋不顾身、难以自持。于是,我以为逍遥兽并不是在写某些人的前世今生,而是有意观照了以“爱情”为区间的所有人。被那支源于本能的箭射中后,管你如何神通广大变幻莫测,都会刹那间鲜血淋漓,照见双方的白骨森森。
所以,我一度揣测作者的嗜血本性,如何得让这种宿命的相遇相伤反复无常,如何能让自己在每一场悲剧里,坚持着“爱不得”的剖析和阐释。让读者被不断撞击而眩晕,头疼得很。
因而读完“焚舟篇”,看到沈初时和郑红衣的相互解脱,我一度怀疑逍遥兽信教了,不仅是篇中大量佛理阐释带来的错觉,还有这场“爱不得”的宿命中,作者恍然放手的释然和舒朗。
当然,九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对整个世界的看法,何况是堪称瞬息万变的爱情。所以阅读《九幽》的另一种趣味所在,即从中捕捉到了一个写作者,以年为单位,不断质变的过程。
我相信这是一个积极的过程,即使逍遥兽总会在每一篇的末尾,倾诉自己这种高密度写作的逼人摧心。可为什么依然是积极的呢? 我认为,故事背后的逍遥兽,是在逐渐给予这些“不可能”的爱情,以自己潜移默化地认可的。 “歌岛”、“情冢”、“梦土”三篇的结局,主角二人总有一方会不承认那三段浓烈的情感,不承认的方式有很多,包括遗忘(作者用了两次)、付之大梦一场……不论设定上,是规则使然,亦或命运作乱,这些对“不可能”爱人的不承认,实是对感情面目的消极避让。而从“静川”篇开始,初时或红衣们,会选择赴命一搏、或松手放过、或铭记一生、或两相解脱。作者以种种方式,诠释了爱情在穷途末路时,如何挣扎出一片可见、可触、可以悲剧灌溉的虞美人。
但客观来讲,这个积极的质变,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作者创作能力的蜕变。从“歌岛篇”的概念先行、造境精妙而情节松散和词句的信马由缰,到“焚舟篇”里造境和叙事相辅相成、概念和情节的两相圆融、以及词句构建的紧凑慑人,逍遥兽很难得的将一个创作者自身的成长(这么说有点儿怪,毕竟我还是学生,当称逍遥兽一声老师),一览无遗地陈于书页。所以读到最后,很容易被作者的诚实打动——人多乐于显露天赋,而藏住步步求索的过程,但恰恰是在这个过程里,我们才能洞悉他的成长,洞悉文字符号背后的真实。
“风间篇”里讲到人的属性,读完后,很自然的就想到作者逍遥兽的属性是什么?她在九幽的世界里,究竟扮演者什么样的角色?
是文字和概念的混沌中照亮一隅的提灯者、还是光怪陆离背后寻求真理的哲人……也许皆是,然后在某个意外时刻,与读者相遇。我记得她在自序里,写道西芳寺之行,雨中瓦楞清歌、苔色润泽,尽是梦想落实后的天真纯一。读完八篇故事,再度回看,愈发触怀。或许九幽真的就在我们不得知的时空中兀自存在着,比如神话深处、光尘的缝隙,这次相遇虽然短暂,却足够让人明晰它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