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起好多年前写的一句诗:“望洋始信天地远,他乡焉能无雨声。”这句里,最看重一个“信”字。本来对世界的辽阔没什么概念,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得知熟悉的人要去往海那边遥远得辨不出方向的地方,才真信了,什么也说不出的那种信。
我喜欢这个字,因为突然相信了一件事情,往往伴随着内心深处某些东西的坍塌。
又读到辛弃疾的词,竟和心里想的对上了。他写:“不信人间有白头。”看似相反,实际上殊途同归。正是因为有之前的“不信”,才会有信了的坍塌。词有上下文,表达的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人么,想着什么便看到什么;所谓“断章取义”,不过是内心的映射罢了。
我知道,但不信,因为“白头”离我好像太远了。当我全神贯注活在当下的时候,便看不见时间的纵深。然而一旦被提醒,就躲不过它的恫吓了。如果站在这一点的我拥有悠久的过去,那“白头”又能有多远呢?白头视今,亦如今之视昔。
也许人潜意识里总不愿面对自己的变化,变化即意味着消亡,指向不可逃避的终极结局。最近因故联系多年未见的老友,沟通并无障碍,嬉笑言谈一如往日;然而我觉得他的嗓音变了,他认为我的口吻变了。我们都本能地否认自己的变化,又真实地认为对方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我明白,我们很快又会失去联系。我预先相信了。
或许对于年轻的生命来说,“十年”之后依然是年轻的,所以不必有什么顾虑。小学毕业的时候,老师说,十年之后,我们重聚在这里;初中毕业的时候,班级录了毕业视频,《致十年后的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在文章里写:
“人各有路。同行的人未必不会相离,而一路的人又未必做的了朋友。我宁愿记忆停留在这尚未分歧的时光,想着还有这样一群人,聊以自慰。宁愿如此,不愿再见。再见时,恐怕会失望。”
世界变得太快了,哪里需要十年呢。我有些悲观地觉得,哪怕十年之后依然是风华正茂,明眸皓齿,面对往事和疏离,仍会生出“白头”之感。纵使相逢仍相识,时已过,境早迁。
失散的确是一种人为的选择,哪怕不含有明确的意愿。让我别扭的并不是人与人的聚散,而是永远存在的“过去”。这个深不可测的词对我穷追不舍,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蚕食鲜活的“现在”,然后,把我推向“白头”。
我有时候会看点老电影,它们的色调能让人体会到沉重的“年代感”。有人爱这样的风格,可我不。我忍不住去想象它清晰而鲜亮的样子,像看我正身处的世界那样。我知道当时的人看他们经历的一切,眼里的色彩和我如今是一样的。就像我所谓隔膜朦胧的回忆,也曾是神气活现的如今。
我怎么会相信人间有白头呢?我多年轻啊,年轻得好像日子永远不会花光一样。人慢慢长大,竟是越来越青春,越来越灿烂茁壮。可是到达顶峰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顶峰了。时间的重量忽然压下,就不得不望向白头的终章。
我想,年轻人应该最怕老去才对。正因为处在最好的年华,所以害怕握着的一切化为乌有。
鲁迅写下“我大概老了”,很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年过六旬的影星在动作片里呼风唤雨,惊艳之余也难免让人慨叹:他老了。当然,生命可以多次燃烧,但是多次点燃即预示着趋近熄灭。
我又想起老友陌生的声音。我有些难过,因为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在消亡。
曾经自诩是个果决的人,却一次次发现,人总是背负着所有的过去在生活。曾经以为往事像一口枯井,早已被频繁的提及榨干,却惊觉枯井的存在本身就是触目惊心的纪念碑。
我疾步行走,填满胸腔的浓烈让过去淡成单薄的虚影,作为阳光的陪衬存在着。我亦怀着往事浇筑的血肉之躯,完完整整地踏进未来。我早已习惯闭上脑后的眼睛,飘扬的长发像黑亮的旗帜,是毫不留痕的尾声。只是偶尔,偶尔,细微的电流激起刹那的反应,让我猛地一驻足。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