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学会打“半条命”的时候,德宝已经是无名网吧首屈一指的高手。刚入学那会儿德宝迷失方向,以床为伴,最高纪录是睡过两天一夜,被我们尊称为“睡神”。宿舍老大怕他在床上瘫成“大小便失禁”,便拉他去了“无名网吧”打CS,俗称“半条命”。他似乎被一道闪电劈中天灵盖,生活一下子豁然开朗,顿时找到了方向。他把所有的精力和经费都花在游戏上,练就一身本领,凭一把出神入化的狙击枪横扫网吧一条街,人称为“狙神德宝”。
德宝山东人,这家伙放下鼠标就瘫成烂泥,端起狙击枪就成了性情残暴的爆头杀手,活脱脱一个梁山悍匪。祖上“替天行道”的劲儿一点都不少。他是网吧街的一个传说,是“半条命”爱好者顶礼膜拜的神人,“无名网吧”专门为德宝开了一台“狙神专机”。他霸气坐下,鼠标一抖,玩家胆战心惊,能躲多远躲多远。
直到他碰到一个女生——洲洲。
洲洲是无名网吧的新人,网吧里四排机器,全是“半条命”爱好者。一个雨夜,洲洲悄没声息潜入人声鼎沸的网吧,坐在角落,不动声色地打开一台机器,加入了游戏。她跟德宝一样,用的是狙击枪。每一场只盯着狙神德宝一个人打。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她一个女孩,枪法不俗,几乎枪枪致命。德宝一个晚上被她爆了几次头,爆完头之后还拿出刀丧心病狂的鞭尸。德宝好歹也是成名的人物,气得跺脚骂娘,要找洲洲单挑,洲洲豪爽应了下来,她说:谁输了,谁去外面雨里跑一个小时。围观的人起哄,德宝当然不能示弱。
两人挑了五局。事关荣誉,德宝格外亢奋,眼睛充满血丝,血脉贲张,牙齿咬得咯咯响,但是手总是慢了0.01秒。越到后面,情绪越激动,心一乱,手就抖。洲洲举重若轻,嘴角挂着轻蔑笑意,轻点鼠标,嘣,子弹穿过德宝的脑袋,血肉横飞。洲洲拿着刀跑过来,唰唰唰在他的“尸身”上刺几刀,完了用喷漆在“尸身”边留下一个记号。GAME OVER。
侮辱!这是对德宝最大的侮辱。德宝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茫然坐在电脑前,泪水哗哗而下。后来他说:我的眼前一片黑。他的皇图霸业谈笑间不得不拱手让人,一切都他娘的玩完了。
游戏完了,赌约还得继续。德宝在雨中跑了一个小时,他说雨水从头上流进心里,冰冰冷冷!你明白不?她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这么残忍,杀完人还留个记号。我嗤之以鼻:不就是打个游戏输了吗?德宝哭了: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我的狙神专机再也不属于我了。
那个雨夜,狙神德宝被一个女生拉下神坛,新一届狙神洲洲诞生了。众玩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都期待洲洲风云再起,没想到洲洲从无名网吧消失了,网吧一条街自此再也见不到霸气女英雄的身影。德宝在雨中奔跑了一个多小时后,病了三天。三天后杀回无名网吧,苦练技艺。却始终找不到对手洲洲。无名网吧也多了许多奚落的声音。
德宝,算了吧,赢得了我们,你赢得了洲洲吗?
德宝,你还好意思拿狙枪啊!
德宝,你该从这个椅子上起来,这台机器是给狙神留的。
德宝脸红脖子粗地摔了鼠标,踢翻了椅子:老子不玩了。为这被网吧老板狠揍了一顿,他心灰意冷:不找到洲洲,不当着大家的面羞辱她,他便退出江湖。通过各方关系,德宝终于查出洲洲的底细:她学的是工民建专业,团委的干部,校报主编,学校电台主播。总结成两个字:才女。
我说:你是脱离这个尘世有多久啊!每天傍晚广播里那个女生的声音你都没听出来吗?德宝说:平时懒得听。又说,怪不得,玩得一手好狙击枪啊!——这又有什么联系?我们帮德宝分析形势,想要羞辱洲洲,必须在某一点上要比她优秀。
她是校报主编,那干脆我写诗,出一本诗集砸她脸上?
呸!
那我转专业,我学工民建,玩命学,践踏她的自尊心?
呸!
那我去电台当主播。
你这个银(人)哈,人银不分,怎么当主播?呸呸呸!
那我就混进团委去。
呸!不过这是唯一一条路了。
为了进团委,德宝一改往日懒散的作风,勤快积极,天天向上,早晨打开水,晚上洗澡洗袜子。主动拖地,认真洗脸剪鼻毛。并且开始挖苦昔日同胞:你看看你们几个,一日之计在于晨……枕头纷纷朝他砸了过去。他为脏乱的宿舍买了一个镜子:喂,你们都来照照镜子,看看你们几个的人模鬼样。我们呸他,越呸他越觉得我们不堪。德宝变了,变得骚气冲天。他喜欢整治他的头发,在镜子前摆弄半天齐眉刘海,自觉帅气无比。出了宿舍门,就开始甩头发,真让人担心他的脖子被甩出去,甩到球场,让人当球踢了。
德宝终于觉得自己像个人样,要进团委当干部去。但是组织并不是那么好进的,虽然德宝数次出示自己的团员证,并雄心壮志地宣扬自己曾经是“学习赖宁小英雄小组”组长,多次扶老奶奶过马路,从不拖欠团费。但洲洲一眼看穿他居心不良。
你想进团委?什么目的啊手下败将!
我就想你跟我再打一场。
我不会跟你打的,我要让你记住,有一个人杀得你找不到北,抱头鼠窜。手下败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报仇啊!我报仇知道吗?手下败将!
一口一个手下败将,德宝忍了,进不了团委,得不到答案,他天天守着洲洲,一有空就去堵。有时候洲洲累了,德宝帮她扫团委办公室,洲洲渴了,德宝帮她打开水,洲洲饿了,德宝帮她买宵夜,就像块黏糊糊的狗皮膏药。一开始,等洲洲是为了一个答案。到后来,没答案了,等洲洲就成了一种习惯。洲洲代替了狙击枪,成了德宝生活的支撑。
又是一个雨夜,洲洲从团委办公室出来,德宝在外面打着伞等她。虽然下着雨,洲洲依旧不想理他,自己淋着雨往前走,德宝自从洗心革面之后,所作所为都骚得冒着一股浪漫气息。他扔掉雨伞,在雨中疯跑起来,跑不见影了,又浑身湿淋淋地折回来,在洲洲身边转圈。
你是不是脑壳被驴踢坏了!
我被你爆头后,脑壳再没好过。
你神经病。
你不愿意打伞,我陪着你淋雨,你病了,我陪着你病。
你妈的你诅咒我啊!
啊!你是团委干部,你骂粗口啊。
虽然骂,但是洲洲起了恻隐之心,捡起了伞。两人渐渐走到了一起。我们称这为“一伞之情”。有一天晚上德宝发烧,身体虚弱晃晃悠悠,他非要顶着三十九度的高烧去接洲洲,我们劝说:人家用不着你接,人家早回宿舍了,这都几点了。他说,就算发烧,我也要去,洲洲见不到我,会心不安的。我们都说他不是发烧,是发骚啊!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团委办公室,果然见到洲洲站在门口。
这么晚了你还跑来干什么?
那你等什么啊?
谁等你了啊!
我也没说你等我啊。
洲洲心虚,无言以对,冲过来狠狠拧了德宝一把,德宝疼得嘶嘶倒吸冷气,心里却温暖如春。两个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洲洲扶着他去医务室打吊瓶,陪在他身边一直到凌晨两点多。那一晚是“狙神德宝”的又一个传奇。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获得了才女洲洲的垂青,多少旁观者恨得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他哼哼冷笑,看,我的瞄准镜对准了才女洲洲,就差扣动扳机了。
七夕那天晚上,单身狗们纷纷土遁。德宝喝了点酒,觉得这是表白的好日子,手捧着一束骚气的玫瑰站在女生宿舍楼外。跟宿管大妈说了一遍又一遍:402洲洲,帮我喊一声。宿管大妈喊了,洲洲却不下来,他在门外傻傻站了一个小时,气血冲脑,要闯进去,宿管大妈一巴掌将他呼了出来。
围观者越来越多,一大票单身狗唯恐天下不乱,在一边起哄。听到消息的宿舍老大越过重重围堵的人群,拉扯德宝。老大说:走吧,丢人啊!不光你丢人,我们整个215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德宝心一横,今晚洲洲不出来,我就不走。目光坚定,气势汹汹。但是洲洲就是躲着不见。围观者起哄,嘲笑讽刺,德宝充耳不闻。这时候冲过来两个男生抢过德宝手中的玫瑰,照着他的脸就打,德宝鬼哭狼嚎,和两人拼命。老大见势不妙,冲进战团,拉开德宝,只见他满面鲜血,脸肿的像个馒头。保安队冲过来抓人,打人的俩男生见势不妙,跑了。德宝不走,跟保安队干起来,骂骂咧咧的。老大就扛起德宝逃回了宿舍。
回到宿舍的德宝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整个宿舍烟雾缭绕,睁不开眼。德宝一脸暗黑色,阴沉得可怕,老大觉得不对劲,逗德宝说话,要他把肚子里的这口气出了。德宝一盒烟抽完,指着老大就骂。
打架的时候你为啥不帮我?
我还没帮你,你看我衣服扣子都被扯掉了。
我腮帮子上的一拳是你打的吧!
我打的?那也是我他妈的劝架的时候不小心打的,我干吗打你啊!
你嫌我丢脸啊!
你就是丢脸,你长这个样子丢脸,你衣服丢脸,你走路的样子丢脸,你的眼睛丢脸,你牙齿丢脸,你活着就是丢脸。
老大说他从来没骂过这么激情澎拜抑扬顿挫的话,一下子将德宝的气焰给灭了。德宝被骂后怅然若失,喃喃自语:我早做好了打算,将她追到手,让她彻底离不开我。然后再将她一脚踢开。我的狙击枪已经瞄准她了,就差扣动扳机。嘣,爆头!这就是我的报复。他神经质般地唠叨一夜,我们锁好门窗,怕他从二楼跳下去。
自此,德宝在宿舍里闭门不出,精神萎靡如患恶疾。并且再一次闻名校内外,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情圣德宝”。常有陌生同学串门观望并惊叹:这就是德宝啊!几天后,学校里的处分通告就出来了。事发后的洲洲从团委消失了,广播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德宝再也没谈起过洲洲,痛定思痛后生命重启。每天准时准点去教室上课,还是喜欢照镜子,甩头发。学期结束,洲洲托人给他捎来一张纸条:我要回家了,你能送我吗?这小子冷笑一声,将纸条吃了:送你我就是有病!
说完就跑出去,将回山东的火车票转手卖了,买了两张去河北邯郸的火车票,一张给自己,一张给洲洲。一路将洲洲护送回邯郸某个小县城。他说,洲洲回家之后,他在小县城里呆了三天,逛遍小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在那儿寻找洲洲的气息。打道回府前,德宝在一个小旅馆的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哭得泣不成声。
毕业之后,德宝做了医药代表,全国各地到处跑。有一年我和他在广东相遇,他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齐眉刘海剪掉了,留着寸头,说话滔滔不绝暗藏机锋,和当初那个冲动型的男孩判若两人。吃饭的时候我们说起洲洲,说起那次邯郸之行。德宝愣了愣。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笑了笑,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淡然。他说:在火车上洲洲给了他一直想要的答案。
洲洲说:我不喜欢打游戏,以前更不知道半条命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男朋友喜欢,有一次他在无名网吧被一个叫“狙神德宝”的无情羞辱,气得几天吃不下饭。洲洲劝男友说:你别生气了,以后我帮你报仇。当初只是随口一说。后来男友跟她吵架,冷战,闹分手。洲洲一度觉得生命中的支柱被抽掉,空剩一副皮囊,痛不欲生。想起跟男友之间的种种过往,只有一件事觉得非常遗憾,就是当初“我帮你报仇”的承诺。洲洲苦学“半条命”技艺,于是就有了那天晚上“狙神”之战。
洲洲还说,七夕那晚,打德宝的两个男生中就有一个是洲洲的男友。当初跟男友吵架,不肯去恨他,却将仇恨发泄在德宝身上。跟男友和好之后,德宝骚气的玫瑰花吓了她一跳,她感觉德宝误会了。洲洲说,她和德宝是因为男友走到一起,男友跟她认错回到她的身边,她才意识到德宝对她有了感情,但是她只爱她男友——那个打得德宝满脸是血的男生。
若干年后,在广东,这个有些发福的男人风淡云轻地一笑:当初那晚的“狙神之战”,他眼见着洲洲就在他的准星之内,但是,下不了手,心里有0.01秒的犹豫。0.01秒的犹豫导致了德宝整个青春黯淡无光。“我是狙神,你觉得我赢不了她吗?”德宝喝了一口酒,“只是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