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表北宋元丰年间,齐州章丘一户人家,生了个女儿。其家主人,名唤李格非,乃是当时有名的文士,尝求学于东坡,曾官拜礼部员外郎。他见其女面如粉团,唇如涂朱,眉黑眼黛,心生欢喜。恰逢家仆来问:“老爷,今得小姐,乃万千之喜,不知小姐欲唤何名?”
那李格非乃饱学之士,面对此事,也有些犯难。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父母的,恨不能什事情都能替子女代了。李格非求学于苏门之时,苏子曾对他说:“为人父母者,不敢奢求过多,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此话之意,父母希望子女无病无灾,愚呆正直,位至公侯。此虽为幻景,不得实现,却反映出这天下父母爱子之心,俱是一样。
李格非踱步暗忖,他自己虽饱学,却一时慌了神。正待焦急之时,抬头忽见到其妻妾之屋内,一面新购的西洋镜子光鉴明亮,真真个映了那句话“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便计上心来,用那明鉴光亮照人不染些污为意,命名其女为李清照。常言道:“在书房者,如进芝兰之室,染芳泽而身不知。”李格非与其妻妾都是读书人,自然也不会放松其女之教育。自开蒙来,李格非便亲自教书,无多时,李清照便读熟了《四书五经》。
时值理学成为显学,李格非便常以张载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教诲之,时李清照年幼,尚不能理解,问其父:“奴本一女流,既不得如男子一般登科进士,亦不得像男子一般纵马提刀,如何能做到以上这些?”李格非此时心知肚明,她未曾经历世事艰难,自然不知。
其宅中亭台楼阁无一不有,李清照之房间前有一株海棠,每至四五月春夏之交,海棠枝繁叶茂、花灿欲滴。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之间李清照便出了豆蔻年华,其父便欲为其寻一佳偶。他看中了同样是书香门第、进士出身的赵明诚,便寻一佳日,让两人在李家相会。待赵明诚走后,其父问其对赵明诚是否有意,她也不作答,转而赋词一首:《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其父不需多问你,其女不需多答。
赵明诚、李清照婚后,日子过得虽不甚富贵,倒也真的做到了琴瑟和鸣、夫唱妇随。赵明诚对金石颇有研究,将毕生所学所藏化为其专著《金石录》。
然而,水盈必亏、月圆必缺乃是铁律,那徽钦二帝,不理政事,割地求和,金人金戈铁马打至汴京,二帝无奈,跪捧表降。金人命二帝随行,宫人、匠人被掠者无数,史称靖康之耻。
战火所至,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不得不起身离开故土。金人之罪,罄竹难书,饿殍满地,百里无人烟,后人姜夔有一首《扬州慢》单道此景惨状: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乃运河古城,其繁华难以想象。杜牧有诗形容:“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尖眉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占有天下二分明月夜,草木不曾凋落的胜地扬州,如今亦遭战火蹂躏,血染土红。
过江南渡之时,赵明诚所携箱笼中,有一书箱滑落水中。艄公正欲捞取,赵明诚已纵身入水,拿到其箱。其人身弱,受此水冷天寒,江后便一病不起。赵明诚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便将其毕生心血之结晶《金石录》交付李清照,溘然长逝。
李清照纵有千般悲痛,此刻也无以言表。她内心所盼者,便是王师能打退敌寇,早日得返故园。可南宋君臣苟喘临安,再不思故园,她便写诗斥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然而,南宋主昏臣庸,为求苟安,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并以莫须有之名杀其于风波亭。李清照万念俱灰,自叙:“吾尝忆先父谆谆教诲,虽为女流,但既食君粟,君即吾父。然君不思复国复家,断国之栋梁,吾纵有千般怨仇,亦无处发泄。”
这日正直春夏之交,烈日似火,沉闷逼人。李清照饮几杯浊酒,便躺卧在床沉睡。午后黑云压城,瓢泼大雨顷刻忽至,至天晚方散。李清照心思,不须查看,窗外的红花也在这风雨中吹落殆尽。这花,像国,像家,又像己。既已风吹雨落,再无复生之理。沉思良久,便提笔写下: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绍兴二十五年,李清照卒于浙江,此话遂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