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夜里开始下的,最初是工棚上啪哒啪嗒的声响,片刻后暴雨就砸了下来,轰隆隆轰隆隆......顺子正睡不着,偏头看看父亲的卧铺,只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白天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烤木架,在底下生起火来——那是用来烘烤木材的办法。藏民装修藏房用的都是实木,有些木材从林区拉到工地时还是湿料。下料后将木方架在火上烤干,以备改料。遭这一场大雨,院里的木料又要重新烘烤。顺子再次看向父亲,依然是一片漆黑。
父亲是一个木匠,他来到嘎达村做活已经有三年光景。这三年中顺子总共只见了他三次面,这次是高考结束后的暑假。爷爷跟顺子说:“去!去看看他,看看他死在外面了没有!”顺子极不情愿地背了书包,去到镇上的客运站。汽车发车前,奶奶透过窗户往顺子手里塞了二百块零钱,上面沾着黑褐色的泥土。“你把这袋腊肉带上给你爸。”说着就把一个蛇皮口袋隔着窗户塞了进来。顺子伸手去接,异常沉重。奶奶又交代了几句,叮嘱顺子注意安全,到地方了回个电话。车子启动,沿着213国道一路北上,跨过了金沙江,翻过了横断山脉,最后在一片不知名的草场旁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藏族汉子,操着口音浓厚的汉语说道:“嘎达到了,嘎达到了!”喊了两声见没有动静,扭转过身子提高音量继续喊到:“喂!小伙子,到地方了!”顺子这才反应过来,拎着背包下车。司机深深踩了一脚油门,引擎轰鸣声中车子蹿了出去,留下顺子望着草场不知所措。错愕中顺子突然想起什么,朝车子追了两步,又停住......犹犹豫豫嘴里挤出两个字:腊......肉......汽车已经走远。草场上几头犏牛抬头看了顺子一眼,又低下头啃食青草。
顺子下车的地方离嘎达村还有五六里路,电话里父亲让顺子在原地等他。半晌,有人骑车从远处山脚下过来。他想起电视上牧民骑摩托放牧牛马,这个点兴许就是牧民要驱赶牛羊回棚的时候了。那是个牧民吧?顺子从来没有见过草原上的牧民,心中就有了一些古怪的期许。顺子给奶奶打了电话,谎称父亲已经接到了他,他没有提腊肉的事。
那个牧民从土路上转上了国道朝顺子驶来,路过顺子的时候牧民扫了一眼顺子,然后就是刺耳的刹车声。牧民调转车头问道:“嘿,你是木匠的儿子吗?”顺子打量着来人,这是一个黢黑的当地牧民,典型的藏族汉子。汉子头上戴着一顶土黄色的毡帽,穿着红褐色的藏袍,一只手从袍子里抽出来,空出的袖子就绕过身侧别在腰间,同样别在腰间的还有一柄匕首。顺子在电视上见过这种匕首,装饰华贵锋利无比。顺子答道:“嗯...是,我是....”汉子停下摩托没有熄火,顺势踢出脚架。“上来,你爸爸等了你一天了。”这个汉子竟然说着一口流利的标准普通话,顺子有些诧异。“是去嘎达村吗?你来接我?”“是!你爸爸有事,我来接你,上来!”顺子还想说什么,但眼前的这个汉子近乎是在下命令,他只好跨上车。汉子踢起脚架,摩托车在国道上扭了两下载着二人朝汉子来时的方向驶去。见到父亲时天色已经擦黑。
藏区的雨水来得急,收得也急。那场半夜来的暴雨是在第二天中午突然停住的,就像断裂的水龙头被人用木楔堵住了一般,轰隆隆的声响戛然而止。父亲也就是在这时起身下床:“烤板子。”工棚里积了很多水,顺子拿了扫把正准备扫除。父亲说话很轻,他一时间没有听清:“什么...?”父亲没有再说话,往工棚外走去。一夜的暴雨,让工地上积满了水。父亲没有在意,踩着水径直走向烤料架,顺子扔下扫把立马跟了过去。“嗯?哪来的狗?去!去!”是父亲呵斥的声音。烤料架下的木灰堆里闪出一条小来,顺子看得清楚,那是一只黑色的小藏狗,消瘦且高挑,样子甚至有些丑陋。父亲把狗赶开,那狗却攀到木料堆上看着父子二人。父亲似乎及其厌恶这条黑狗,扭头冲顺子说道:“厨房门关好没有?招呼别被这畜生进去叼肉吃!”说完弯腰捡起一块下脚料,朝黑狗砸去,那黑狗敏捷的躲开了。它跃下料堆,消失在了藏房后面。父亲也不再去理会那狗,兀自搬弄木头去了。
藏区地广,几乎所有藏民家里都会养狗来帮助放牧看护牧群,那些狗多是半野生散养状态。估计是哪家的跑来工地上,昨晚下雨前烤堆木灰里尚有余温,这狗是躲里面取暖来了。顺子上前查看,果然烤架木板下的位置是干燥温暖的。顺子想起以前在家里养的土狗。那是一只黄色的狗,是二大爷家黑虎下的崽。二大爷家的黑虎是一条猎犬,曾经独自打杀过野猪,救下护林员二大爷。十里八乡还没有哪条犬敢斗野猪的,黑虎是独一份。算来黑虎下的崽也应当是神勇的,不料这条黄狗竟是个憨的。成天只知道耍赖皮、晒太阳、偷食吃,丝毫没有继承一条优秀猎犬的能耐。但顺子却对它宠爱有加,黄狗每天早上送顺子去中心校上学,下午又颠颠地跑去接他下学。这一送一接就是八年,后来在路上被小货车碾死了,顺子为此哭了好久。
木料堆底下的火被重新燃起,必须控制好火势,火小了木头烘不干,火大了容易把木材点着。父亲交代完就进藏房雕佛龛去了,留下顺子管理烤木架。顺子有了责任在身上,热力带走木头水份的同时也将顺子牢牢拴在了火堆旁。
黑狗并没有离去,它得到了一块酥油,是顺子偷偷从厨房拿的。黑狗既得了好处也就同人亲近起来,它撑出双掌把肩膀压低,实实在在伸了一个懒腰,在火堆旁围着圈嗅了一遍,在顺子脚边干燥地方盘好睡下了。顺子朝藏房内张望,父亲埋头在工作,并没有发现它,这时候顺子才得了机会好好观察这条狗。
“嘿,小子,你离狗远点,当心虱子咬你一身包!”说话的是骑摩托接顺子的牧民,那个汉话说得极好的藏族汉子。工地上的木头都是他靠着一台拖拉机从林场拉回来的,此时他刚把一车木头卸下。顺子接下他的话:“不怕,泥娃身上没有虱子。”汉子蹲下去捧起车辙印里的积水胡乱搓洗着手,抬头瞧着黑狗。“你叫它尼娃?你知道尼娃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吗?”“瞧它一身泥,是个泥巴娃娃,藏语里能有什么意思?”汉子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给了它名字,你就是它的主人了。这个狗就给你养吧。”顺子竟有些惊讶,随即问道:“这是你家的狗?”汉子没有回答他,跳上拖拉机点着火走了。顺子追问:“真是你家的狗?!”拖拉机摇晃着要驶出工地,汉子把头扭过来:“它现在是你的了,泥娃,泥娃,哈哈哈....”在拖拉机突突声中,汉子的笑声没被遮盖。拖拉机已经远去,但顺子依然能够听到突突声,后来才发现是自己胸膛子里的声音。黑狗依旧在熟睡。
同父亲吃晚饭的时候,顺子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纵使原本盘桓在心里的想法得到了主人的许可,但眼前这位显然不会轻易接受。顺子终于开口:“那个狗....”同时父亲也说了话:“明早出一趟村,去公路口等司机,明天他往南边去,我教他把腊肉下下来。”顺子显然是吃了一惊,不觉放下了手中碗筷。父亲夹着菜,没有抬眼看顺子。他继续说道:“这些天雨大,潮气重,再放几天要起霉。”顺子脸上滚烫,胸膛子里又突突突起来,只是跟白天时候的不同。顺子重新端起碗筷,轻轻扒了口饭:“嗯....”,应了一声再无话语。父亲夹了菜在他碗里,抬头看着他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顺子没有出声。父亲也不再追问,低头夹菜,用了一种轻蔑的语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一个电话的事。”顺子再也吃不下饭了。
连接噶达村和国道的土路被拖拉机碾出两条深沟,里面集满泥水。中间高高隆起的土埂上是沾着黑色机油,大雨也没能将它冲洗干净。油污就飘浮在浑黄的水面,被太阳映射出妖艳的紫。从嘎达村里出来时,顺子没有跟父亲说话。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没有回头,依旧在雕佛龛。
中巴车停在213国道边上,司机已经下车把那口袋腊肉拿在手上,顺子没有拿。直接上了车,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中,身子使劲往靠背上挤了挤,在面前给自己的书包留出空间——书包里是一条叫泥娃的黑狗!车轮快滚起来吧,顺子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