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杀死一个人”。
今日一早,这种想杀死人的念头,它发了疯似的敲击着我那不大不小的脑壳,并且使我深感到,如果我再不去做些什么,它就会想方设法地纠缠着我,疯狂地折磨着我。念头一旦产生了,它就像一根收不住梢伸展的藤蔓,在我的脑壳里越扎越深,延绵不断,滕饶着我的身心,令我窒息不得。
我上网搜索了许多,关于如何杀死一个人的方法,诸如怎么样杀人才能够一刀致命,怎么样杀人才能够让人死得痛快。网上回答的人,千篇一律,千奇百怪的回答都有。有人说直接用大拇指粗的绳子直接勒死对方,有人说用金属铊放进对方饭菜里毒死对方,也有人告诉我直接用大扁丸子毒死对方。我不知道大扁丸子是什么,专门上网搜索了下,才发现是一道家常菜。还有一傻子尽用些鸡汤灌注我,什么杀人犯法,杀人要遭雷劈,死了后将来要下十八层地狱承受扒皮之苦等。唬我呢,老子我从来都不信害人者终有报应这一说法。要是有报应,那这天底下所有的人怕是都死了。
后来,我细想,用绳子勒死人的话,我这一把年纪了肯定是勒不动他们年轻的一辈了;那如果用金属铊的话,肯定得费尽一番心思才能够将金属铊下到对方饭菜里。这些奇奇怪怪的方法都是行不通的。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来想去,干脆上门店买了一把刀。刀子很小,方便我藏在那破烂不堪的袋子里。我怕刀子从我那口袋里掉下去,于是又从门店折回去,跟邻居家借针线,但他们一开门见我这样子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穿着打扮如此地破烂不堪,又是满头白发,笑起来一撮胡须盖在了一口土黄色的烂牙上的老人,自然不会用好颜色待见我,不等我开口,门砰的一声撞在了我的脸上。
我想再拍门叫他们,手放在门板上,迟疑了许久我都没有拍下。我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要遵循常态。算了。
我记得家里是有针线的,妻子在的时候经常会帮我缝补那些被工地里的铁钉子勾破的裤子。不过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裤子缝补了后还能再撑个一两年,现在是买来的新裤子撑个两三月都会破,也不必惊讶缝补后两三天就会破的情况。所以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缝补裤子的。我几乎将整个屋子翻了个遍才找到了那桶针线,也不知道是不是时间放太久的原因,那线一拉就断,但好在缝缝补补还是能够将那裤子缝了个齐全。
我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生时齐全,死后也得齐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头的人可是又脏又丑,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若不是我精神尚还正常,我怕是以为自己是哪个神经病。
出了大门,我就一直走,径直往前走。这一路上,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觉得累了就找个地方随意的躺了下来。但很快,那些穿蓝色衣服,带警帽的男人,咻的一下子就到我的身边,用着粗暴的语气警告让我赶紧离开。我讨厌极这群人了,闲事管得太多了,但见他们头上那顶帽子我又不得不妥协,挺直了腰板,接着往前走。偶尔的时候看看身旁跟我靠得特别近的那个人,偶尔摸摸口袋里的那把刀,偶尔又想哪个人是想死了,可刀柄刚出了口袋,见那个人的女儿笑得多可爱,我又不得放弃了。
就这样子,我从白天走到黑夜,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甚至也记不起来时的路了。我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早上说的那句话,说是见谁不爽,就一把刀戳下去,往心脏的最中间刺进去,最好是能够一刀致命的那种,这样子也可死得痛快些。
我以为念头不再像原先那般强烈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我该解脱的时候了。可当我走到一酒吧门口的时候,我见到了一脑满肥肠,容光焕发,又是穿着西装衬衫打扮得有模有样,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时,我就不再那么以为了。
那名中年男子左手一边不停地比划着,右手一边重重地搭在旁边一瘦得像根木杆似的小伙子,嘴里不停地在叨叨絮絮着,也不知在讲些什么。见他那样子,多半是耍酒疯了。果然是耍酒疯,你瞧,他整个身体在马路中央随意地摆晃着,左一颤右一颤,路边的灯光照射在他那肥大的臀部上,两片肥肉也跟着一颤一跳的。你再听听,他那要命的声音,不知在吼着什么,哦,他好像是在唱刀郎的歌曲,什么冲动的,哦,是冲动的惩罚。那声音,可不是难听两字能够描述的,但却他唱得十分卖力,又将歌词发得字字铿锵有力。
“再来一杯。”
男子拍了拍一旁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扯起嘴角上一丝笑容,点头道“是是,再来一杯”。小伙子又开始执行了他的义务,一边搀扶着那名中年男子,又一边听他在他的耳边吹酒气。
我一路走走停停不知跟着他们走了有多远的路,才见小伙子顺利将中年男子搬上了一辆私家车上。临别前,中年男子嘴里还吆喝着“再来一杯”,小伙子像极了一头小狗,点头哈腰,娓娓道是。关门瞬间,中年男子拽住小伙子衣领,一头栽在小伙子的身上,鲍鱼鲍翅啊大虾大肉大鱼啊哗的一下全都倒在了小伙子的身上,那味道可不是一般地复杂。
小伙子微微挑眉瞪眼的那瞬间,可是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那紧握拳头的动作,我眼睛虽不好使,但也看得清清楚楚。
将那该死的男子拎起来,暴打一顿吧。我想。可是那小伙子,真怂,竟是不管自己身上如何,又是一脸好脾气的点头道是。
一个渣滓,一个怂,这不是最恰好不过的吗?我摇了摇头,小伙子,活得可是累,不然就一同随我去吧。
小伙子走路不是一般地块,他走几步,我就得要跨出好几步,使得我上气接不上下气,我怕是老了。我想得赶紧紧跟着小伙子,下手的时候也要注意要狠也要快,一定要瞄准位置,直击心脏。想着到了这里,小伙子的步伐总算是慢了下来,我想这个方向刚好对他来个神不知鬼觉的偷袭,恰到好处。
我微微低头环顾了四周,又小心翼翼地紧握着口袋里的小刀,我那心啊,一直砰砰跳跳个不停,害得我的手一直在哆嗦着。
我可是在杀人啊。杀的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2)
我是不允许自己有所失误的。我缓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小刀,紧紧地抓着刀柄,许久都拔不出那刀柄。奇怪,这刀怎么会如此地大?那时我买的那把小刀可没这么大。正当我捉摸不透的时候,一阵嚎啕的哭声从不远处连绵不断地传来,那哭得可不是一般地撕心裂肺,令人透彻心扉,哭得连我那眼睛也会听不了使唤地掉下了眼泪来。
小伙子可真是枉生为一个男人,蹲在大马路上捂着头尽是学古时女子的矫揉造作哭闹。俗话说男人掉血不掉泪,要是生在古代,搁小伙子这样的上战场,不知是哭了几回,尿了几回。怂,怂,真怂。
没一会,小伙子竟然也不哭了。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一边甩掉泛黄的鼻涕,又一边擦干眼角旁的泪水,然后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朝前走了去。
我自以为是小伙子听到了我在骂他,害得我走走停停都不敢跟着他太近,甚至也不敢直眼看着不远处。后来走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我才知道小伙子没有听见我骂他的话,甚至也没有发现紧跟在他身后的我。
小伙子站在一间残垣断壁的平房外面,盯着门口许久,手放在铁门上,却始终迟迟没有下手。小伙子背对着我,这是下手的最佳时机。我前脚刚一迈出,他后脚一个慢吞吞地转身,好在我反应迅速,加之一旁草丛的遮掩,使得我躲过了小伙子的视线。小伙子后背顺着那长满青苔的墙壁上滑落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满是石头的泥地上。我不知小伙子在想着些什么,顺着月光的光线落在他那张黄蜡色的面孔上,我知道我在想着些什么。
初秋时的夜晚,微风带着些许刺冷。冷冷地打在我的脸上,有些许的刺痛。门支呀的一声被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一名着装朴素的女人。女人的两眼闪烁,不知道在望着什么,一会望着巷头,一会望着巷味,等到转身时看到了躺在墙壁的男人,惊愕得嘴巴半天合不上。
“俊英......”女人的声音有些小,似乎在刻意得压低着自己的声音。小伙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见到那女人便立即站起了身,收起了一脸狼狈的模样,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挠了挠头,笑嘻嘻地对着女人说“我又忘记带钥匙了,回来得晚,怕吵醒你们”。小伙子说这话时完全没了方才的死气沉沉,就像那焉焉一息花瓣,得到了一丝淡水的滋润,瞬息便娇艳四方。
“我见你今天回来得晚。想着你是不是又忘记带钥匙了,果然还真是又忘记带钥匙了。以后,你要是忘记带钥匙了,敲门就好了,不要担心我们会被吵着。你这样子那么晚没回来,我和幺幺才担心得你睡不着觉,更何况你在外忙了一整天,这样子累得睡在外面是不行的。”
小伙子笑了笑,说不碍事,又问:“幺幺睡着了吗?”
“十点多的时候吵着嚷着要见你,被我哄睡着了。你今天工作顺利吗?那客户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尽是刁难你?”
“客户怎么会刁难我呢?好着很。”
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再听得多清楚,只是我紧握着手中的那把刀渐渐的从我手心中脱落了出来,而那笑声越发深入我的耳朵。我记得以前妻子在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子跟我说话的,儿子在我的一旁一直吵闹得很,那时候很是嫌弃儿子的吵闹声,现在却是越发的怀念那声音。
不知不觉已然是凌晨四点钟了,有些晚归的人还点着灯拼命地工作者,而有些早出的人现在已经开始了工作了。我走在大马路边,有时会分不清方向,有时会记不清来时的路,有时走着走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没一会又忘记了。我叹了叹口气,才走那么一些路,身体就累得乏。我手借着一旁苍老大树的力量,背靠树干,随便坐在那爬满蚂蚁的泥地上,没一会,这群蚂蚁顺着破裤衩上的洞口跑到了我的身体里,它们的爪子密密麻麻得抓得我背疼,腰疼,觉得全身都疼,疼得我实在受不了,起身就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狗娘养的,都当我是病猫,好欺负是不,当我好欺负是不,是不......”
我一气之下,使劲了全身的力量,脚掌用力一踹,踹得那棵老树的树叶哗哗地砸落下来,枯黄的树叶掉了下来盖在我的脸上。我呸的一声,摇头用力甩开了脸上的树叶,气吁吁地怒骂着:“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你们都来欺负我,都来欺负我。”
他们估摸着是把我当神经病了,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正眼看我一眼。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身一看,是一位满头银发,牙齿都快掉光的阿婆。
(3)
阿婆耳背很严重,我跟她说话她都听不清,我一个劲地跟她比划着,她也始终没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没一会,阿婆估摸着是从我眼中看出了些什么,她那瘦小的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对我又是粲然一笑。阿婆两双眼睛笑起来时像那弯弯的月牙,好看极了。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我那已故的奶奶,哦,不对,是老母亲。
阿婆将我带到了那棵老树下,她一屁股地坐了下去,又示意我坐在她的旁边。阿婆跟我讲话时,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方向,没有看着我,似乎是在诉说那古老的故事。
阿婆说:“我年轻的时候哦,长得很漂亮,是我们村里的村花。那会,村里的地主啊、大富人家都上我们家提亲。我那老母亲看上了隔壁村李二的儿子李福。隔天,李福就花了两头牛把我娶到了他们家里。没有酒席,没任何迎亲队伍,就只是两头牛,老母亲就把我嫁给了李福。老母亲说我长得太招摇,把我搁家里太久,总要惹人闲言蜚语。临走前,老母亲还特意嘱咐我女人这辈子呢,长相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底子要干净。”
我在阿婆的耳根边问道:“那之后呢?”
阿婆看了我一眼,不知道她听见我说的话了没有,只见她又说:“后来,我嫁过去李家没多久,我那老母亲就用那两头牛帮弟弟娶了个媳妇。那时,弟弟还没有娶媳妇的时候,我受了委屈时,还能够往娘家跑,可后来家里多了个人之后,我这嫁出去的人,自然是不能够经常回娘家的。多个人吃饭就得多份碗筷嘛。”
“有一次,李福在外头赌博输了后,他肚子一股气找不到地方撒,回家一见到我就拽着我的头发往地板上摔去,边打还边骂我丧门星,打得我一直在叫喊救命,他都不肯住手,是李二来了之后,李福才收的手。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我不知道李二和他们在屋子里讲些什么。但没多久后,李二就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去了。”
阿婆顿了顿,忽然裂嘴一笑,指着一名身着校服,年纪在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说道:“那时候,我嫁给李福的时候年纪就跟她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她叹了口气:“进了李二的房间后,李二哄着骗我把外衣脱掉,说是要给我伤口擦药,怕外人见着说李家虐待我。可我外衣刚脱掉一半的时候,李二一笑就像那恶犬,将我扑到了床上。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会,我尽管哭闹不停,哪懂李二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却是威胁我,若是我再哭,他就告诉外边人说我勾引他,说我是骚货。”
这时,我仔细一看阿婆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像那旋转的陀螺全部挤压在了一块,像极了那古老的断垣残壁,纹理不清,却是条条纹理。
“凌晨三四点钟,我被那一班人带到荒山野岭的地方时候,我才知道李福把我卖到了山上给人当野鸡来还他欠下来的一屁股债。刚开始几天,我天天哭喊着叫爹娘,喊着要回家,可我哪有家可回啊,即便是回了家,我那老母亲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自然是不会认我的。这嫁出去的女儿就像那泼出去的水。”阿婆一激动那“泼”字都险些被她念破音了,“那些老男人多半是些半辈子没有摸过女人的,有时候他们力气一大把我摸得这疼,抓得那疼。”
“后来和他们处久了,我就不再哭喊着要回家。每次那些老男人一上来,我就会学着那些年纪比我大点的女人嗲声嗲语的左叫着大哥哟,右叫着大哥哟,那些老男人被我叫得心酥酥的时候就会多分我些大饼,高兴时还会给我几毛钱。我那会的年纪在几个姐妹当中,年纪是最小的,相貌也是长得最好看的一个,那群老男人一见我都特别喜欢我。可一旦我的优势在我的那班姐妹里占了上风,她们心底肯定会有不高兴的和不服气,嫉妒的。所以一个起哄,就以致于后来所有的人都想将我赶出那座山。”
“猫在外面野惯了,自然也成了野猫。我也不再是那个能够容得下委屈的人,当然也容不得她们半点的欺负。我那牛脾气一上来啊,拿着那被我砸碎的碎盘子就对着她们嚷叫着“今天谁来我就将这个碎盘子一把扎进她的喉咙里,反正她妈的我也不想活了”。她们被我吓坏了,楞是杵在原地见我把所有的东西砸得稀巴烂。”
“从那座山出来后,我就跑到城里找活做。那时粮荒闹得凶,城里到处都是死人,街头一个转巷你都能够看见死人。晚上的时候,我不敢一个人出门。那道理也很简单,不敢出门就没有活干,那没有活干就得活活饿死。不过好在那时村里有饭堂,偶尔我还可以偷偷地跑回饭堂去吃饭。但后面有一次我溜进饭堂的时候被我们村里的队长当场抓到了。”
“那时,我已然是一名从女孩子长开成了女人的大姑娘了。队长自然也是没有认出我是那个当年被李二诬陷勾引家公的丑媳妇。认出我的人是李福。李福见着我后,指着我的鼻子当场破口大骂我不要脸,还敢回村里来。李福以为我还是当年那只病猫,可任凭他随意摆弄。我便是当着全村里的人面将李家一家子的所有不堪全都一一说出来。”
“可是啊,我并不知道,村里的人看重的并不是李家把我卖掉的事实,而是我那不干不净的底子。我那老母亲自然是羞愧了脸联合村里的人都把我赶出了村里去。后来我才知道,村里的人全都砸锅卖铁,将自家的东西全都搬到了公社去,李家不再是那个有权有势的地主,我的老母亲也不再惆怅砸锅卖铁凑不出一粒稻米出来,我也不再是村里的人,是那个现在电视上演的罪犯,恶人。”
“从此后,我就没再踏进村里半步。我也是后来听人说起李福的所有田地都被共产党没收了。李福不服气找人民政府算账,被人当成恶霸活活地乱棍打死。而我那老母亲,是被饿死的,死的时候被我那不孝弟弟随手埋在一个乱岗,没有任何墓碑,也没有任何标识,那里到处都是死人堆。我有一次去祭拜我那老母亲的时候,都不知道哪个才是她的尸骨。那时,我就在想我以后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跟她一样成了一名孤魂野鬼,没有儿女,没有家。”
阿婆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世间都是有善有恶,生活都是有好有坏。你看,这灯火阑珊,哪一个不都看似全照在你的身上,可哪一个到底才是你属于你的,你自个儿不清楚吗?不要把生活看得透透彻彻,越是透彻,越是难以醒悟。”
“越是透彻,越是难以醒悟。”
(4)
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看着阿婆挤压着垃圾袋的汽水瓶,阿婆的手速是快得我无法估计她捡了多少年的垃圾,又反反复复地挤压了多少个汽水瓶。到底是她在这人世间遭受了多少罪,才得以生存着。
“他们都以为我是神经病。我没有病。有病,我自个儿不清楚吗。”
不知道阿婆听见我说话的了吗,但我看她迟钝了一会后,放下了垃圾袋,又坐会了原位。我知道阿婆是懂我的意思了。
“我在一所医院里呆了三年了,听起来很恐怖吧?”我看了阿婆一眼,阿婆的眼神里透露出了些许平静如水的涟漪,继而我又说道:“我今天逃出来是因为我想向他们证明我没有病,所以我想法设法地想要去杀死一个人。可是,我失败了。我觉得他们太可怜了,比我还要可怜。我在医院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愿跟我一起打牌,甚至也不愿跟我一起说话,他们觉得我这人很不合群,讲话也很不礼貌,呆得像一只弱鸡。以前我妻子在的时候,她经常会跟我说,让我多去和工地里的领导喝喝酒,聊聊天。我就奇怪,别人家的老婆都会担心自己的丈夫喝太多酒,可我老婆却偏偏让我多出去和朋友走走。我这人懒得很,越是到了周末,就越不愿动弹,连大门都不愿出半步又况是和朋友聊天喝酒,这聊天聊来聊去还不都是在聊些家常便饭,聊美女,聊股票,聊理想,聊目标,要不就是偶尔发发工作上的牢骚,这些有什么好聊的,多无趣啊,是吧阿婆。”
我和阿婆两人的眼神忽然触碰在了一块,然后又是会心一笑。
“他们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死的。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儿子,名字叫李竣阳。”
我看了阿婆那双茫然的眼神一眼,见她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一边低着头捣鼓着她那些汽水瓶。我继续在阿婆的一旁叨叨絮絮道:“我儿子吵得很,就像那种狗市场上卖的那种二哈一样,只要我老婆一个转身,他就可以把整个家都掀掉了。周末我在家的时候经常会打他,打得他一直哭喊不敢了,也不肯收手,是我老婆来了叫停我,我才给住手。”
“有一会,我带竣阳去超市买菜,竣阳看上了一辆一百来块钱变形金刚。我这一天在工地里日晒雨淋的才赚来一百来块钱,我怎么舍得花这点不该花的钱。我不给竣阳买,他就在那耍脾气不肯走,可我也没有哄他,拧他的衣领就使劲地往他大腿上打,打得他呼吸不过来时,我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那时竣阳才在我膝盖处那么点大,我就把他打得鼻青眼肿,打得他进了医院,吓得他好几个星期都不肯跟我好。”我擦了一下眼角上的泪水。我是个从来不哭的人,可是每次提到竣阳,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掉下眼泪,“你说他要变形金刚,我买给他不就得了嘛,我为什么非得要打他,还把他打成那样子。”
“后来,我的工作越发繁忙,有时候连周末都不在家。竣阳本来就不太和我亲,那段日子我又经常跑外地,我和竣阳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得平淡。当然,那时我也一直在计划着如何让竣阳跟我亲近些,所以我总是在找时间找机会。终于有一次,我抓住了不用日夜赶工的机会,在网上购买了三张游乐园的门票。那会,竣阳一直嚷着说要去玩那种天山飞的木马,所以我想趁着那天带他去玩玩。我买完票后,立马就打电话回家跟我老婆说了这件事,从电话里头都能够听见竣阳高兴的呼唤声。”
“可那天,我还是失约了。领导临时通知连夜赶工,说是前段时间给某个客户搭建厂房的时候程序上出现了些许纰漏,客户那边又提出要求必须在规定完成期完成所有的工序,否则就要告我们这边毁约。所以领导说但凡在那天加班赶工的工人都可以领取比平时多四倍的工费。四倍的工费啊,我得拼死拼活一个星期才能给赚来的钱,听着我怎么能不动心。但我又不好意思跟竣阳说,磨蹭了许久,我还是跟妻子提出了要求,让他们自个先去玩,不必等我。”
“十一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他们说我妻子和儿子出车祸了。刚开始我还不信,我以为又是些什么诈骗电话,讹钱什么的。挂掉了电话后,我才心想不对劲,丢下了手头上的工作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车祸现场。可当我赶过去的时候,竣阳和我妻子两人的心跳已经不跳了。他们被撞得多惨啊,头破血流的,那血啊流得满地都是,那画面就是惨不忍睹啊。你说,如果当时我早些回去多好啊。他们就不会出车祸了。”
突然,我那眼泪又开始像喷泉一样止不住地喷出来了。我像极了一个糟糕的老头一般,哭得哇哇叫,边哭边抹眼泪。阿婆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块小抹布,伸手擦了擦我眼角上的泪水。那条小抹布上沾满了许多油渍,盖在我的脸上时,我都能够闻到一股味道,一股五味俱全的味道,酸甜苦辣。也不知道这条抹布阿婆擦了多少汗水和泪水。
“撞人的是一开奔驰的小伙子。据说是酒驾。酒驾这事是后来一知情人偷偷地告诉我才知道的。那酒驾的小伙子想私了,被我拒绝了。他这是在杀人啊,杀得可是两条人命啊,他们把我老婆和儿子的血都榨干了。我不会罢休的。他们知道我不私了后,他们就找人打我,找人缠着我,害得我连吃饭的工作都丢了。他们把我搞得家破人亡,还要把我活活得搞死,这群狗娘养的。”说着说着,我居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奇怪,我从前怎么样都不在陌生人面前哭的,这次却搞得就像个娘们一样,哭得哇哇地叫。
我抽泣说着:“那时我天天举着白牌子,到处游街抗议,围观的人很多,评头论语的人也很多,上前跟我讲话的人却没有半个,他们权当我是傻子一样,都以为我疯了才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后来,他们还真的把我当成了神经病关进了一座没有光明的世界里。起初,我真的像疯了一样,在那间上了七八个锁的房间里拼命地嚷叫着,发了疯似的怒骂着,把所有该死的人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精光,诅咒他们下辈子生儿子没有屁眼。”
“这世界善恶两极对立,有好的就有坏的。警察局里有一刚上任的小伙子,见不惯这些。在偶然间,那小伙子找了个机会在网上将我的事情曝光了出来。事情曝光了后,那个酒驾的小伙子以及那些该死的帮凶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而那些媒体就像一群饿犬扑到了我的面前,问我这问我哪的。这回,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我神经病了。可我倒是觉得自己是神经病了。哎。”
我和阿婆两人望着不远处,都没有再说话。也不知道我俩保持这样一动不动的姿势有多长时间了,我才忽然想起要买东西来着。我从口袋摸出了全部的财产四百块钱,减去买变形金刚和吃饭的钱,我只需要用到两百块钱,剩下的两百块钱,我偷偷地将它塞进了阿婆的口袋里。
起了身,我偷偷地跟阿婆说了声撑住,在转身那一瞬间,我看到了阿婆眼角上的泪光。我知道这次阿婆是真的懂。
(5)
从超市出来,我左手边紧紧地提着那花去了我一百九十五块钱的变形金刚,想着那可是儿子心心念念着的变形金刚。有了这玩意,以后我进了阴曹地府也不怕再没有勇气去见我那可怜的儿子,可怜的妻子。我又低头看了紧握在我手掌心里被我捏得褶皱的五块钱,虽然只够买一个面包,但也好在有这五块钱,让我在黄泉路上不用做个饿死鬼。我又折回超市买了一个面包。那面包香得很,盒子还未拆封,我就已经闻到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在转弯街角处,我遇到了一群野狗在垃圾堆里争抢食物的场景,画面非常激烈,吸引得我停留在原地好些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互相打架的样子。最后,所有的小狗都抢到了食物,就唯独那条被咬得全身是伤痕的老野狗,没得到半点食物。
我把手中的面包分了一半给了老野狗。老野狗高兴地低声叫了几声,朝我摆摆尾巴。很快,那一大半面包便被老野狗啃了个精光,连半丢面包屑都不剩。我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面包,又看了一眼我那被饿瘪的肚子。从医院逃出来,我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吃过正餐了,今天如果不吃的话,那我死后得做个饿死鬼,可我又看了一眼那泪眼汪汪的老野狗,见他那般可怜,顿然我就想起了一个人,真的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于是我把手中剩下的另一半面包,毫不犹豫地放在了老野狗面前。老野狗这次没有像刚才那搬二话不说便般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而是再一次地对我摆了摆尾巴,又围着我的大腿用它的鼻子蹭了蹭下我那到处是泥土的裤子,见我说了一句“吃吧”,他才慢慢蹲了下去,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我坐在老野狗的面前,抚摸着老野狗那粗糙的狗毛,告诉他慢点吃,没有人跟他抢。见老野狗吃得这么高兴,我竟是半点饿意都没有。
清晨的风是微凉的,吹得满树的黄叶,咻咻的细语着。我抬头时,透过那大片泛黄的黄叶,可看见那淡黄色的阳光从缝隙里头偷偷地挤了进来,落在了我那张冰冷的面孔上,有些许的温暖,我才知道日出了。
我突然就不想死了。不想当个饿死鬼。
“李竣阳,你又偷跑出来。”
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是我们医院里的老光头。我可不喜欢老光头了。在医院里,老光头总是穿着一身大白褂,见谁都叨叨絮絮不停,问我们今天怎么样,昨天怎么样,问来问去还不是那样。可我又怕极了老光头。老光头只要是见谁不听话,他就天天拿着一大针,也不管人疼不疼,一把地扎进我们的屁股里。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我偷偷地跑了出来被他抓到了,我不愿回去,他就叫人用针扎我屁股,扎得我好些疼痛。现在我学聪明了,他要是抓到我,我就跟他回去,等着下次再偷跑出来,可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
可能是想家的时候了吧。
“我说了我叫李福明的。死光头,你又叫我儿子的名字啦。”
“我说了你爸妈已经死了。你这小屁孩天天穿大人的衣服,跑回家找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