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家乡的风,无孔不入,无缝不穿,从高挺的白桦树杈拂到邻居家的栅栏,从低伏的苍狼吹到颓圮的泥墙,从静卧的鱼塘上窜到旧损的马路,从辽远的天穹钻到人们的毛孔。
02
春日之风是冬日过后来了的第一波暖风,轻轻抚着大地上迎风的第一株草。随之,众草低弯,羞赧了整片田莽,惊现了风之本息,那是风之精灵,是春的使者,来带春的讯息,散播希望的种子。
晴空下的风是温顺的,每一缕都生得柔软,每一丝都行得舒顺,丝丝缕缕都裹着温情,透着温意;时而躲在云朵后,时而与云嬉戏;像一羞涩的女子,又似可爱的孩子。
雨后的风是清润的,不带一丝灰尘,洁净而湿凉,沁人心脾直抵灵魂;翩翩然,在昨夜吐息一帘清幽,悠悠然,于荒野吟唱了一夜空灵,如隐居深山的老者又如繁华落尽的女子。
初夏那日,大风起,灯灭了,窗开了,瓦落了,树折了,狗叫了。风依然不住地狂舞,恨不得将天地之间所有的残枝败叶,污浊戾气搅得四散溅落。
人被逼蜷缩在屋里,顿时觉天要塌下,地要翻上的恐惧。虽不至天旋地转,但屋外晦明变化,凶吉不定,整个心都绷紧了。身边的门时而啷当叫,墙上的窗一直框框响,总觉它们就快挡不住风的压迫,随时会崩开。外面的风却毫无恻隐心,不住地发疯似的呼啸、怒吼、哀嚎,悲鸣...直到云散雨歇。
秋日时分,大风时起,来势汹涌誓要把田塍的小草踩得枯黄,将漫野的菊花染得金黄,将满村的杜鹃斗得急红脸。风吹万物,不曾止息,时而弯腰,时而扬起,不住地向四周充斥,扩散。一垄垄金黄的稻穗头碰头、肩并肩,漾着一阵细碎的絮絮私语,密语间参渗着成熟的芳香和收获的幸福。
远风卷着碧涛,如海面沧澜似的,携着骇人的声浪,从远处荷荷地滚来,一 波接一波,刮着树,撞着墙,发出怖栗的巨响 时而扬起尖锐的悲鸣,像山庄的妖怪巡游。风怒号起来,像狼嚎,如虎啸;像狮吼,如龙吟;听着,听着,竟有些眩晕。
正当冬日,大风起时,我的心底恐惧和一丝敬畏渐起,便躲起来生怕大风将我带走。大风落时,我的恐惧随之落,便走到外面全身心去拥抱感受风。他是天神的祝福的赠礼,也是狂戾和死亡的咒力;他像新生儿心灵一样温和洁净,如天使般丰盈美妙;却又如同死神的使者一样阴森、可怖,难以退避。
层层缕缕的风盈盈地从空中卷来,注满眼前的空间,一时间温和四溢;如姑娘的纤软的手指轻抚周身,又如舞女的飘摆的薄纱撩拨心田;风又在周遭滑翔激荡,时而像冷峻的杀手般,时而又像荒漠的使徒般,正如心之所向,并倔强地漂浮于天地之间,人的灵魂也战战兢兢地徘徊在大地的有限与岁月的永恒之间。
03
听村人说,春日之风吹尽,紧接的风多为风怪,毁坏庄稼,击打门窗,咄咄逼人,戏谑人间,甚至催人命,如恶魔降临,无恶不作,无所不至。
那时以为大风进入村庄,灌注在前后屋的空缺中,前后冲撞,迷了路,便会形成龙卷风。那时我便与风结缘,以风为媒,促成了与亲人村人的的回忆,承载了我与家乡村庄的记忆。
我那时望见前门的清扫的垃圾被掀起,转着圈圈直上,我一脸震惊,难道是?不过几秒便落下。风穿过堂屋,我循着风的轨迹到了后门,看见灰尘如漩涡般卷起,真的是可爱版的龙卷风,口里高呼”龙卷风,龙卷风”,便满怀期待地拉着爷爷出门,让他见见,还爷爷却一脸不屑,说,只不过是梢子风罢了,便离开了,只留我在原地耽视卷着落叶与尘埃的旋风。
最诡异的夜总伴着阴风,而我最惧怕旋风。那天凌晨,我和隔壁的兰阿姨出门去田间。天还是黑的,四下无人,仅有不断地窸窸窣窣地细响。到了文家塘,窸窣声瞬止,周遭便出奇地安静,不免让人汗毛耸栗,白杨树叶响了起来,她的狗叫起,我连忙躲在兰阿姨身后。
“我想回家”我颤颤巍巍地求道。
“不怕,旋旋风”她安慰道。
不到几秒,其他白桦树的树叶也剧烈搅动,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制,傻傻声越来越大,狗叫得越来越凶。
“有鬼,风怪缠住树了”我背后发凉,心砰砰直跳。
“死狗别乱叫”兰阿姨训斥着。
不一会儿,风停了,狗不叫了,我还是摸着黑回家了。
一段记忆涉及风就很了不起,即使不诡异。
后来才知道原来在开阔的荒野也有龙卷风,简直不要太可怕。后来,放学路上,也目击了一排行道树,应是白桦,被旋风折磨得嘎吱直响、枝折叶落,眼睁睁看着如守卫般白桦一颗接着一颗排着队接受千刀万仞之刑,我一路骑着车去追赶,去见证每一颗受苦的树,终是赶不上风。“白桦多悲风”莫不是因此而来。
04
又听村人落大风了不要出门,当心大风怪会来抓小孩。
曾有那么一个大风时作的夜晚,伴着雷鸣闪电。陡然的一声炸雷将我从床上惊醒,从梦中转到当下雷电交加的晚上。在闪电照亮黑暗的那一瞬间,我看到我妈妈也坐了起来,面无表情,除了黑色的嘴角飘过一丝诡异,二度惊吓的我心里发术,不敢做声。
怪风夹杂着湿润的雨丝飘了进来,一阵恐怖之后便是一丝凉爽。妈妈竟然从床上起来,像中了风的邪祟,缓缓地走向窗边,口里似乎念叨着什么。她关上窗,便回头向我走来。
口里抱怨着:“这雨怎么说下就下,又把沙发打湿了。”原来是关窗,心里总算是踏实些。“妈妈,我睡不着,风妖会抓我吗?”我切切地问。
“不要怕,不要出声,尽管睡就没事了”妈妈安慰我道。
看着窗外时不时的闪光,心里时不时被惊雷恫吓。虽说妈妈要我只管睡就好,看外面光景,总觉得自身处危险之中。我蒙着耳,睁大眼,警惕着周围一切,过了许久,雷声消退不少,刺眼的光也弱了些,妈妈的呼噜声却渐强了,我仍强行耷拉着疲倦的眼皮,不知过了多久,我入眠再睁开眼,已然到了天亮。
如果是“龙卷风”是我见过最诡异的风怪,八级疾风则是风中的大妖。那是千千万个傍晚中的一个,如往常一样,天际的霞云,怡人的微风和田间劳作的家人,一切都看似那么平常。初二的我一人在楼下包饺子。蓦然间,一阵清风袭来,从门前到屋后,吹得我燥热全无。趁此凉意,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跑到外面去蹭这沁人的凉风。
只见远方天际的黑云如堆烟,一团团聚集,往下聚不了,便腾然上跃,向前喷涌,形成一道弧形弯痕,长长的,宛然是 一条黑龙,偌大的龙首翘起,血盆之口大开,向人间地喷着久积的愤怒,庞大的身躯和金色闪电在云层中盘踞,若隐若现,甚是壮观。
“阵雨要来了,快回家收衣服咯”小柳边跑边嚷嚷。
她的几声呐喊一下便打破了小村下午的沉静,人们都动了起来,东边屋顶有人收晒着的豆片,西边屋里传来急切关窗的声音,南北隐约传来“快关门窗啊,快收菜谷啊”的热情叫唤。风愈来愈大,身边的树枝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地上落叶随着沙沙声飘向远方。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直叫,鸡鸣狗吠此起彼伏,不远处的竹林随风飘摇,惊起一波又一波的鸟鸣。
一时间,人喊声,门窗撞框声,风吹树枝声,禽鸟叫声相互交混临时凑合成一曲极不协调的狂乱的交响乐,而大风妖则是主导全场的指挥家。此时,整个村子已然嘈杂起来,从夏日沉闷中彻底苏醒。远方的“黑龙”气焰消散不少,只见大风妖仍在狂吹,毁其身,息其怒了。
其 余波,波及至数十里之外的我村,我不由得往风的方向倾斜才勉强维持平衡,眼看着隔壁土屋边缘的青瓦被掀落,苦栗子树枝中“吖”的一声断开,旁屋的铁门急速旋转“哐”地一声关闭,地上的落叶垃圾飘到天上,再也不见落下,似乎周围一切均被可怖破坏力无形摧残着。
“这得有八级大风呀,一年难见一次啊。”隔壁伯伯露出笑颜,感叹道。
“啊,真的嘛”。我瞪大眼睛,随口一和。
“你还站着干嘛,赶快把楼上窗子关了,麻利点”家人们扛着锄头,挑着担,提着桶仓皇地小跑着,老远就冲我喊道。
“好~好~好~,我去~”。我无奈应道,便跑到楼上检查门窗了。
刚刚安顿下来,雨便泼洒下来,溅起一层薄薄的灰尘,更添一层凉爽。
“真是一场好雨啊,明天都不用浇菜了。”爷爷笑呵呵叹道。
“这死鬼天气,风太大了,走个路都难”。妈妈也跟着叹道,便往厨房去了。
不久,饺子熟了,风落雨歇,开窗透气,见外面清凉,家人又将桌椅搬到外面,于习习晚风中,歆享晚宴,“言笑晏晏”。
原来风中大妖也不过如此,来的急,去的快。言笑之中竟忘了,疾风所过之处,百物易位,枝折花凋,大树也折腰。这般摧枯拉朽的力量竟迅然遁于无形,为村人所忘。
05
有一种风,风力稍小,但为村人深深记得,一到冬日便念叨。那便是朔风。我不害怕朔风,只是害怕朔风的嘶嚎的声音。
这么多年,那玻璃破了一角窗一直没换,虽然妈妈拿纸将洞糊住,但每当冬日仍有寒风渗入。不怕寒风如针直刺骨的痛,但每晚睡前,窗外一直有干冷的风在嘶吼,如一头饥寒交织的雄狮悲鸣。那呼号一直持续着,时大时小,时高昂时低沉,破旧的窗樘时而啷当叫,令人发怵。
记得那时,冬日最扫兴的莫过于,一家人围着看电视,天地间一股恶寒袭来,朔风从天而降,呼啸刚起,电视黑了,灯关了,亮晃晃千家灯火齐刷刷熄灭。家人便到处找蜡烛,不一会儿,百家灯火闪烁,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家人围着烛光,面上覆了一层金黄,听着窗外的风的怒号,时而絮语,时而互望,等待电来,倒也浪漫。
记得初中凌晨上学的路上,迎面而来的寒风,穿过几层厚厚的衣物,钻进腠理,吸走皮里水分;深入肌里,化锥刺骨。但只要记得那个风中的背影,身上一切冷寒均会融化大半。那年,我生病了,已经是高龄的爷爷穿着黑色袄子,亲自骑着车送我去医院,那一路,车晃悠一路,那一路,寒风吹了一路。为了避开凛冽的风,坐在后座的我依偎在爷爷背上,感受着爷爷的温度,自己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有人挡风,真好。那时,头昏目眩,不记得寒风多刺骨,只记得他的背影很黑,很厚实,连风都穿不透。
06
那时,不时幻想着自己是风,化为风之精灵,为尝遍人间烟火味,轻轻地,飞遍田野荷塘,踏遍百家千户,为村民挠痒痒,趴在身旁絮语,消除燥热暑气,带来干爽清凉。
想着想着,已到傍晚,起了微风,村东的树林唰啦啦地响起来,无数草叶和树叶相碰撞群聚而出若有若无的响声,闻之虽轻微但有力量感,正是自然万物“穿林打叶”的绵柔之力。夜色正浓,微风从天阶吹来,带点银月寒星的凉意和兰灿星汉的露滴降临我身上。
总觉得自己的记忆不完整,关于风的记忆已残缺。其实多想想,不完整的多是美好的,残缺留下的多是自己想要的。
对往事的悲喜怒嗔,往日生活的丰饶与穷酸,都为流年千丝所绞杀,琐事万难所冲淡,终究幻化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