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汤团要伐？"推开石库门吱呀作响的绿漆铁门，隔壁张阿婆的宁波腔上海话就飘了过来。她捧着青花瓷碗立在门框里，水磨粉团子雪雪白，活脱脱像她新烫的鬈发上落了几朵白玉兰。

        城隍庙九曲桥的灯会我是年年要去的。今年走到方浜中路，倒被满街举着自拍杆的年轻人吓一跳——个个穿着汉服马面裙，襟前别着兔子灯胸针，倒比豫园里那尊十五米高的生肖灯还扎眼。穿真丝睡裤的王家姆妈站在弄堂口直咂嘴："老里八早元宵节，小囡拎只纸头灯笼就开心得不得了，现在这花头经真是..."

        新式里弄的电梯间里，李师傅正在派送自家做的荠菜汤圆。他儿子在美团送外卖，爷俩一个在云端接单，一个在灶披间揉粉。"现在年轻人欢喜网购速冻汤圆，阿拉这种老法子的味道，倒变成稀罕物事了。"不锈钢饭盒揭开时腾起的热气，把电梯镜子都哈糊了。

        天擦黑，陆家嘴三件套的玻璃幕墙突然暗下来。整点钟声里，632米高的上海中心化作一支狼毫，在夜空里写起狂草："东风夜放花千树"。对过老城厢的瓦楞铁皮屋顶上，零零落落飘起孔明灯，倒像反方向的流星雨。

        回到空调开得太足的公寓楼，微信家族群里跳出段视频：八十岁的外公在动迁过渡房里搓汤圆，手背上寿斑跟着糯米粉打转。"今年物业不让放炮仗，我拿两个钢种镬子敲敲，也算闹元宵了。"老人家狡黠地眨眨眼，镜头外传来姑妈的笑骂："要死，楼底下保安要上来了！"

        汤团在青花碗里载沉载浮。咬开糯糯的皮子，黑洋酥像黄浦江的夜潮般涌出来。这滋味和小辰光灶头间偷吃的总归两样了——那时煤球炉子烘得人面孔发烫，窗玻璃上的水汽把弄堂路灯晕成毛月亮。如今智能电饭煲"叮"的一声，倒叫我手忙脚乱翻找防烫手套。

        忽然楼下传来小囡的欢呼。推开窗，见物业在绿化带里挂起电子莲花灯，LED灯珠明明灭灭，倒比老早纸扎的活络。穿珊瑚绒睡衣的爷叔端着单反相机猛拍，不忘朝楼上喊："张家妹妹，明朝朋友圈帮我点个赞哦！"

        手机震动，业主群里跳出消息："8号楼张先生分享汤圆食谱"。往下刷，3号楼日本太太晒出味噌馅元宵，5号楼留学生教大家用巧克力包汤圆。21:07分，1202室的钢琴声突然换成《卖汤圆》，电子谱架上蓝光幽幽，像极二十年前弄堂口那盏冰灯。

        汤勺碰着碗沿叮当响。这声音和静安寺檐角铜铃、南京西路车流、苏州河游船汽笛混在一道，竟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晓得白玉兰又要开了，就像糯米团子总要浮上水面，就像这座城总能把新米旧谷，酿成叫人牵肠挂肚的甜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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