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移去了治疗胃癌的病房。
他给她取来病历、电脑和药物时看到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她。很大的病号服,罩在她身上使她的脸看上去很苍白。就好像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走在戈壁上。突兀的,不合理的。但她表现得稀松平常,从他手里取过药吞下一粒药片。
新病房的窗外有一颗芙蓉树和一棵石榴树。它们光秃秃的,叶子已经落尽了。他看到那两棵树心里忽然一震。
“后来邹深没办法再观望任何一棵芙蓉树。好像每棵树下都藏着一坛酒,再缓慢老去的时光中等待着她。酒香浓烈,回忆才醉人。”
“那个冬天邹深是看着窗外的石榴树才熬过来。她在空气中喷了方沂最喜欢的香水,沉浸在自我编制的世界里,看着它稀疏的枝丫。怀着方沂还在身边的错觉,过完了那个寒冷咸涩的冬天。”
这是她小说里的字。
她走到窗边向外看,看那两棵光光秃秃的树。她站了很久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或许在遗忘,或许在忆起。
转过身来,她说:“这地儿挺好的。”一切东西收拾妥当,她对他说:“程淮,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在病号服上套了一件呢子大衣。绛红色。围一块很宽的黑色羊绒围巾,戴一个苔藓绿色的针织帽子,往嘴上涂了一点口红。这竟是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胃癌患者。他们去了北海公园。
“其实,你为什么不选择好好生活呢。世界毕竟还辽阔得很。”
“我觉得自己没有谋生的能力,除了写字什么也不会。但我发现自己还可以做设计。我想做好,不想被生活温柔善待。我甚至讨厌生活这个词。”
“你有很好的天分,用在哪一个艺术行业都会有很大造诣。”
“或许吧。但艺术的表达需要天分的支撑,而天分需要以创作者的自我牺牲为代价。”
“那你为什么在放弃写作后选择设计。”
“我会慢慢告诉你。”
他们行至湖边。冰凉的湖水蒸腾着湿冷的雾气,湖边的树灰突突的,像耄耋之年的老佝偻。她咳了几声,他帮她把围巾紧了紧。她定定地看着湖心,开口说:
“他火葬后的骨灰很多,被他家人带走的只有一小部分。我趁乱抓了一把,还是热的。像他手心的温度。我和他的骨灰生活在一起直到今天。等我死了你把我和他的骨灰掺在一起撒到海里。”口吻淡而疏离,仿佛不是在交代身后事。
他点头。她站了一会儿,胃又开始痛。他们回了医院。
一切事务打理好,他开始照顾住院的她。四个月里他们没有过多交谈。她一心写她的书,有时焦躁症发作,大哭或吞食药片。他看到像野兽一样的她,肆意的,狂放的,野蛮的。无能为力的。这种迷人的特质只能存在于她身上。保持七年的轻度抑郁,塑造了这样一个邹深。他看到她超乎常人的美。
四个月里,他和她像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夫妻。
他知道她看杜拉斯、伍尔夫、梵高,也看中国古书和大部头哲学名著。她尤其爱吃油菜和山药,喜欢清淡干净的食物,但也不拒绝肉类。他知道她喜欢繁密的花纹,喜欢一切混合的有自然气息的东西。喜欢乌龟,喜欢把它拿在手里一直看着它的眼睛。
他几乎了解了她所有喜好,但都是她告诉他。她的表现也确实贴合。他却很难对自己的喜好说出只言片语。
“我观察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她的最后一本书《夜行郎》写完,在四月十七日正式上市。
“日子不错,是他的生日。”
样书寄来,她看着封面失神很久。在一棵树下锦衣夜行的女子。画面是模糊的,像浸了一摊水渍。她把样书给了他。“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也就这些书了。关于我和方沂的故事,这本书已经写尽了。我不会讲给你听。”
他收下书看到封面上一句话。
“那个夏天的每只蝉都在哀嚎,那个秋天的每场雨都怀抱着深夜的星光。爱情在回忆坠落的山谷里无视四季白昼,安稳沉睡,直至命终。”
她的治疗进入第二阶段,她开始在闲暇时和他聊天。总也说些七年里公司发生的许多事,日常且无用。他心里清楚这是表象。治疗已经救不了她了,而且她的抗抑药物吃的愈发多。一次伤筋动骨的回忆几乎抽尽了她所有力气。她现在只是苟延残喘。
她和方沂谈了两年的恋爱,因他的死亡这段感情终告结束。他们在一起时,期间发生诸多事故,但两人一一度尽。看起来不似爱人,似是一个灵魂的两个躯体。他们像彼此分裂的另一个自己。方沂在十五年前的夏天被一辆白色跑车撞飞,狠狠甩到二十米之外,当场丧命。她失去了另一个自己,如何完整,如何痊愈。
然后她选择毁灭之路。那更可能是一种解脱。
八月份时她的情况更差。两个月她吃完之前半年才能吃完的药物。她有时默默看着他。她有一些最后的话对他说。
八月十六日那天晚上,他照常搀着她到医院病号楼的各楼层散步。平时他们一句话不交谈走一小时,但今晚她说话。
那是三楼的骨科,有些病人刚做完手术,麻药效力已过,正在病房里呻吟。
“很多人离死亡已经很近了。他们到这里来,佯装自己看不到鬼门关。医生和护士对死亡习以为常,对生命和伤痛习以为常。他们有时很无情。”
“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都不打算好好生活了,怎么还因抑郁症放弃写作。写作是一种慢性自杀的方式,如果你的写作是在使用天分而非玩转技巧。我的过去给我的天分提供充分的养料,我本可以一直写下去。但我写了三年就发现自己患有抑郁焦躁症。或许精神上的疾病会是我的天分得到更大开发,但它会把我的回忆搞得一团糟。所以我选择了设计。”
“但你其实真正热爱写作。”
“是。如果做商业产品,只需尽可能有更多消费者和拥护者。但能给我出口的是纯粹的表达。其实你为什么现在还要照顾我呢。我必死无疑,没有未来可以给你。你该另寻他人的。”
“哪怕我寻了他人,那也一定像你。但我应该很难再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运气已经用光了。是否有意义那不重要,就如同你的坚守,你只是我的选择。”
“书里写方沂当场死亡。其实不是的。当时我冲过去,他倒在一片血泊中。那些血摊在沥青路上,变成绛红色。他被撞得五脏俱裂,弥留之时在我的怀里挣扎着对我说,你以后怎么办。然后再没了呼吸。”她的呼吸粗重,已然筋疲力尽。
“你记得要把我和他的骨灰掺在一起撒在海里。他的骨灰在我床头柜的深绿色玻璃瓶里。”
抬首间已到了病房门口。他喝了一口水准备睡觉。那晚他仿佛格外累,迷糊中睡着时看见她好像依然醒着。
第二日五点他便醒了,看到她的床铺叠的很整齐,床头柜上放了一个文案袋。他没有看到她。他打开袋子,里面装了她的财产处理事项的合同和遗嘱。她需要他为她处理这些事情。
但现在她人在何处。
他发疯一样冲回她的公寓,在她的卧室发现她。她在那片绛红的被褥中安睡。没有血色,没有呼吸。床头的日历上八月十七日被涂黑。今天是方沂死去的日子。
她服用过量安眠药又割脉自杀。但她在棉被的包裹中单纯地像个婴儿。
她的床褥是他倒下血泊的颜色。
程淮想,她在彻底失去生命的那一刻一定在血泊中紧紧握住了方沂的手。
永生永世都不会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