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7年开年读的这两本沉重的书—关于衰老和死亡。并不是刻意找这个话题来读,跟着朋友的推荐先读了《当呼吸化为空气》,后来才又找来了《最好的告别》。而这半个月内身体也像应景似的,重感冒了两次,每次拖着发热和无力的身体时,都想去能感同身受自己衰老时的体验。但是我知道,无论再怎样,怎样受到病毒的侵袭,一个二十几岁的身躯都无法感知几十年后衰老和直面死亡的切身感受。
当我们自己阐述“活在当下”的意义的时候,想到的无非是自己,畅游世界、大快朵颐、尽享人生在世的乐事、趣事,我们自然做不到想一个高尚的医生那样,在生病的最后时光即便用药物作为身体支撑还坚守在手术台旁,但我想,我们至少可以为这个“活在当下”赋予一个更有意义些的解释。
《当呼吸化为空气》是一本关于生命死亡与意义的书,篇幅不算长。是一位医生保罗叙述自己在确诊肺癌之后对生命的一些思考。
他同时也是现实版的《奇异博士》,一位非常优秀的神经外科医师,是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最高奖获得者,斯坦福大学的天才医生,在手术台上挽救过无数人的生命,也见证了无数人的离去。
作者已经在2015年的春天走了,医者终究无法自救。死后,家人按照他的遗愿把他患病期间的文字集结成这本《When Breath Becomes Air》。
书名的来历也是本书开篇的节选: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福尔克·格莱维尔十四行诗中的句子,
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
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
新人尚不可知,故旧早已逝去:
躯体有尽时,灵魂无绝期。
读者啊,趁生之欢愉,快与时间同行,
共赴永恒生命!
全篇语气很理性平淡,在整本书的阅读过程中,有很多次都是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但并没有预想般的痛哭流涕。
出自一位垂死的癌症患者之手的作品,却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悲情,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活在当下”的鸡汤 。 他允许自己敞开心扉,展露脆弱,接受别人的安慰。
书中的保罗是个无比坦诚的讲述者。并用了毕生的精力在寻找关于生命、死亡与意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例外。
他讲述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在斯坦福攻读文学学位,在文学中探寻人生的意义,但他也越来越意识到,文学研究主要关注的很多东西,都太政治化,而且反科学。因此更加确定,自己已经不想继续文学研究了;为了更进一步去感受生死,弃文从医。出生在医生世家的保罗,父亲所有兄弟都无一例外的从事医生的职位,而他也越来越意识到要想探究生命的意义,必须直面生命本身。开始了在耶鲁大学的医学生之路。
关于弃文从医,保罗写到 “我选择医疗事业,部分原因是想追寻死神:抓住他,掀开他神秘的斗篷,与他坚定地四目相对。神经外科对于我的吸引力,不仅仅在于大脑与意识的交缠,更在于生与死的纠葛。我以为,在生与死的空间中,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舞台,不仅能凭怜悯和同情来采取行动,自身还能得到升华,尽可能地远离所谓的物质追求,远离自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达生命的核心,直面生死的抉择与挣扎……在那里,一定能找到某种超然卓越的存在吧?”
而中国一位文字同样具有震撼力的作家鲁迅,曾经在大时代背景下选择了弃医从文。鲁迅先生认为,医只能医身体,文则可以医灵魂。保罗的经历其实和鲁迅是不谋而合的。
“因为我必须学会以不同的方式活着。我会把死神看做一个威风凛凛、不时造访的贵客,但心里要清楚,即使我是个将死之人,我仍然还活着,直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刻”
从医之后,他拼杀在与死神对抗的第一线,面对垂危的病人,用手术刀力挽狂澜。当然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而正是这样的时刻,令他明白医者的职责,有时不是去挽救病人的生命,而是做一个领路人,引导病人和家属,度过人生中的艰难时刻,以后还可以创造新生活。自己被确诊绝症,也是他的无可奈何。医生和病人的双重身份,大概让他更自觉地承担起引渡自己的责任。他也曾经历愤怒和恐惧,却不为消极的情绪所恼,而是敞开心扉,对亲朋好友展示自己的眼泪,坦诚面临的困境,接受别人的帮助。我想这种毫不避讳的态度,才是真正的勇敢坚强,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还能毫不懈怠地去完成梦想,甚至承担起保护所爱之人的责任。
一个面对死亡的医生,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医生,他眼下的患者不仅仅是一个“热力学第二定律“(一切的热量都是要衰落,减退…之类的)例子,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早在患病之前,保罗就领悟到,“人终有一死,作为一名住院医生,我的最高理想不是挽救生命,而是引导病人或家属去理解死亡或疾病。”
确认了自己患了癌症的哪一天,“坐在那儿的我突然意识到,那些集合了生命、死亡与意义的问题,那些所有人在某个时候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通常都发生在医院里。当一个人真正遇到这些问题,这就变成了实践,有着哲学和生物学上的双重意义。”
走到了生命的最后,生理、道德、生命与死亡这些原本各自为阵的绳索,终于开始彼此交织了,慢慢成形,就算不是一个完美的道德系统,至少也是一个连冠一致的世界观。
书读到最后,不禁心生愤愤,公平在哪里?:世间多少人腹黑、阴暗、蝇营狗苟的小人,心怀鬼胎,却一生平安,健康自得;而多少像这位医生这样,优秀高尚,付出了那么多的情感,给亲人甚至给陌生人,却换不来回报,被恶疾缠身,生死难料。这世界的公平何在?
人一旦遭遇顽疾,最需要小心的,是价值观的不断变化。你努力思考自己到底看重些什么,答案也会接踵而至。
我一直都是一个被福泽至深的那个,一直都被爱包围着。从小到大,父母、亲人、好友给予了太多的爱,不是现在每天被提及无数次的“亲”和“爱”,而是至深至浓的爱—在妈装在行李箱的擀面杖里,在衣柜里躺着的七条厚棉裤里,在每一次被换位思考照顾到我的感受里,在每一条“你吃饭了吗,吃饱了吗”里……
人生来孤独,须得有人并肩同行,谢谢你们,让我不怕死,更不怕活下去。谢谢你们的爱,让我勇敢前行。
走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保罗,开始思考剩余人生的方向和意义。直直的看向死亡,看向他的模样。如饥似渴的阅读和死亡有关的书,努力看清死亡的模样。又回到了文学作品中去思考人生的终极奥义:面对死亡,是什么让我们的生命值得一活。坚持写作、记录,也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本书。
文章的最后,坚持带病工作的医生有些撑不住,对自己说:“我无法前行。”(I can’t go on.)当然很快接上了后一句:“我仍将前行。”(I’ll go on.)然后带着疲乏的病体,走向手术室,继续自己的追求。
保罗的遗孀露西为这本书写了后记,那种哀而不伤的语调,给了这本书最好的解读。“没有故作勇敢,也没有怀着虚妄的信念,认为可以’克服’或者’战胜’癌症。他坦然真诚,对自己本来规划好的未来变得无望,他表示悲痛;但同时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未来。”
对,就是这种没有故作勇敢,坦然真诚,是全书最朴实的光芒。
原来还会有如此平静柔韧而又勇敢刚毅的力量。
二、
我们的文化拒绝接受生命周期的限定性,从小就是伴着“长生不老”文化长大的,西游记里重妖魔鬼怪对唐僧肉的追逐,中国历代皇帝炼丹服药,至今我们都以“长命百岁”“寿比南山”来祝福老人。
我们身处对死亡避而不谈的文化,而保罗决定毫不避讳的直面死亡,这种刚毅和勇气正式我们所倡导和敬佩的。他的力量中有抱负和努力,但也有柔韧,有着与苦涩截然相反的味道。他的大半生都在反复思考如何度过充满意义的医生,而这本书也对这个核心领域进行了探索。
我们逃避和拒绝死亡,我们习惯了把生命的余日交给治疗,结果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处,让这些治疗搅乱了我们的头脑、削弱了我们的身体;我们在各种机构,疗养院和监护室,度过最后的时光,刻板的、无形的惯例使我们同生活中真正要紧的东西相隔绝。我们一直犹犹豫豫,不肯诚实地面对衰老和垂死的窘境,本应获得的安宁缓和医疗与许多人擦肩而过,过度的技术干预反而增加了对病人的伤害,剥夺了他们最需要的临终关怀。人民无法回避一个问题:应该如何优雅地刮越生命的终点?大多数人缺少清晰的观念,而只是把命运交由医学、技术和陌生人来掌控。
面对每一个实际的病例,死亡好像都不应该发生,都是一种意外。一旦失治,我们奉行的战胜一切敌人的信念似乎就被打破了。在我心里一直有一种迷惑:这是在玩什么游戏,为什么总是要我们胜出?
事实证明,救治失败并不是医学的无能,而是对生命进程的尊重。
欣慰的是,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关于临终关怀这个话题的讨论,作为会老会死的高级动物是怎么为自己的生命画上句号的,医学如何改变了死亡体验却又无法改变死亡的牌局,我们关于生命有限性的观念产生了怎样的迷茫?引导人们用正确的心态面对衰老和死亡。
像《当呼吸化为空气》和《最好的告别》,不去哗众取宠地用死亡煽情,也不老生常谈地劝大家’花开堪折直须折’,而是告诉大家这一路到底会面对什么。
希望有一天,生的愉悦与死的坦然都将成为生命圆满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