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东
题记：“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
一
整理书柜时，发现书架上一本薄薄的诗集，书名叫《内心的风暴》，这是我的诗歌兄弟郑朝阳的最后遗作。人生年华三十春秋，朝阳留下了他最珍爱的诗歌作品，成了我们对他最后的怀念。
记得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天阴沉沉的，从广福医院病房传来了一个噩耗：“朝阳兄弟走了……”尽管这是一个不能改变的结局，尽管这一天迟早要来临，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认识朝阳是在1994年，缘于对文学的崇拜，我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被招聘到一家县报任记者。
当时朝阳是县府保卫科的经济民警，也是一个诗歌爱好者。朝阳是金东曹宅人，边防部队退伍后，招到县府保卫科工作。他曾戏称，自己这辈子，将与“缪斯”结合，永伴一生，足见他对文学的痴迷。
由于我从事文字工作，相同的爱好让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每当有空闲时光，我们都会坐在县府大院内那棵桂花树下，就着淡雅的清香，谈论着各自的理想，当然，最多的话题莫过于文学。
朝阳是一个为了诗歌可以放弃一切的人，这种痴迷有时让我这个自认为也喜欢诗歌的人汗颜。可以说，他是一个至纯至真的人，他的生命中，除了诗歌，似乎已经容不下太多的杂念。朝阳没有什么喜好，缪斯成了朝阳唯一的“情人”。
朝阳知道我文凭不高，中学毕业后一直在家当农民，后又在建筑工地打工，就是凭着对文学的爱好，写写画画，从发表几块“豆腐干”开始，靠着不懈的努力和不停的追求，最终成为一名专职的新闻工作者。尽管我从事着文字工作，但农民的身份依然不变。
所以每每和我在一起时，朝阳总会戏谈说：“你是一个一手握着锄头，一手拿着笔杆的农民，你又是一个一肩挑着版面，一肩挑着责任田的编辑。”而我也总是自嘲道：“反正我是扛着锄进城的，走到哪算哪吧。”
二
朝阳好酒，但从不醉酒。诗酒同心，这是他的口头禅。我们时常一起小酌，以此谈论人生话题。朝阳又愤世疾俗，看不惯社会上特别是官场上的种种丑恶行径。虽然在保卫科工作，在官员眼里，无非是个“看门的”，但他对自己的工作尽心尽职，从不敢有丝毫疏忽。
记得有一次，天下着雨，我因为无事，坐在朝阳的保卫科值班室和他聊天。突然，门口开来一辆出租车，要进县府大院，朝阳上前阻止，并表明，出租车一律不准进入机关大院。这时，出租车内某位领导有些不耐烦了，催促司机赶紧开进去，不要去理会这个“门卫”的话。
这下激怒了朝阳，他军人的脾气一上来，就冲到车头前，张开双手拦住车子说：“不准进就是不准进，哪怕是县长还是书记，也得在此下车，走路进去。”这时，这个领导也知自己违反禁令了，只好红着脸下车走了。
我当时对朝阳说，你这人啊，太率真了，容易得罪人呢。朝阳笑笑说：“不怕，保卫科明令禁止外来出租车进入机关大院，谁也不能违反规定。再说，我就是一个看大门的，难不成还要把我开除到大街上去吗？”我只好笑笑了之。
后来，由于体制的变动，我们这里将撤县并区，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些没有编制的聘用记者即将“打道回府”。对于前途，我亦是一片茫然，不知将何去何从。倒是朝阳特别关心我的出路，到处打听什么报社要不要招人。
有一天，他喜滋滋地打电话来，说市公安局《公安周报》在招聘记者，要我去试一下。我一看招聘启示，心顿时凉了：应聘条件一定要有大学文凭。
就在我声明放弃，另谋出路时，朝阳却一个劲地鼓励我，说我有工作经验，说不定可以放宽应聘条件。为了坚定我的应聘的信心，朝阳还亲自陪我前去报名，帮衬着在报名处为我说好话。
也正是在他的鼓动和支持下，我才有勇气去《公安周报》与数百名大专毕业生一比高低。也许是挚友的勉励和支撑，我幸运地从两百多名应聘者中被录用了。
后来，说起这件事，我对朝阳是满怀感激。试想，当年如果不是他的一再坚持，说不定我的人生就会被改写，有可能现在又重新回到老家，成了鲁迅笔下“润土”一般的农民。
三
缘于太多的关系，我尽管和朝阳不在一起工作了，但我们的关系依然如亲兄弟般紧密。我经常在空闲时候，走到他上班的地方看看，而每次我去时，朝阳总是迫不及待地拿出他的新作。
有时，朝阳有新作写成，也会打电话来邀我共读，我也因此有幸成为他的诗歌作品在没有正式发表之前的第一个读者。
朝阳谈诗时，神情飞扬，时而高声引吭，时而低语默读，兴致浓时，旁若无人。好在我知道他的秉性，对他的张狂也习以为常了。对人生，对生命，对爱情，对一切社会上美好的事物，朝阳都会吟颂一番。
我想起他的《花丛十四行》，表达了对美好的赞扬和称颂；想起他的《硬币上的祖国》，爱国热情溢于言表；想起他的《诗人的故乡》，对艾青故乡的怀念与记挂……
诗歌的丰收也带来了爱情的硕果，记得那年春天，30多岁朝阳高兴地说要请我喝喜酒了，女朋友是当地一位学校的老师，被朝阳柔美的诗歌所打动。我也为挚友婚姻大事终于尘埃落定而高兴。
也许是造化弄人，正当幸福的道路开始拓展之际，没过多久，朝阳就却被查出患了癌症！起初我们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但在病房内看到朝阳日渐憔悴的身躯，这才感到一个人生命的脆弱。
面对苍白的墙壁，苍白的被子，以及护士医生同样苍白的衣服，我的心如同被揪了一般。也许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看到我难受的样子，倒是朝阳反过来宽慰我说：“死并不可怕，对于生命我已经想得很豁达了。”
朝阳患病期间，许许多多相识与不相识的人，都涌到病房探望。有学生，有工人，有干部，更多的是诗歌爱好者。每一次我们去病房探视，朝阳的床前，总是会有许多盛开的鲜花簇拥着，这都是朝阳的祟拜者送来的。他们为朝阳年轻的生命惋惜，为朝阳抗争病魔的顽强意志感动。
四
面对忍受着病魔折腾的朝阳，我悲叹无能为力替他减轻痛苦，只能默默地在他的个人博客上写道：“你是一个坚强的人，虽然事实无法改变，就让诗歌的拐杖，扶你走得更远一些吧。”
而朝阳的坚强有时令人难以相信，其实有许多人在知道自己患上绝症后，并不是被病魔击溃，而是被自己的精神打垮。但朝阳却对生死表现出极其的超脱。
“人固有一死，但活着一天，就要活得有价值，那么，既是他死了，也此生无憾！”朝阳的这些话，至今依然在我耳边回响。
在有生之年，出版一本个人诗集，也许是朝阳的梦想，但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十分严格，不是十分满意的作品，他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现在他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对诗集的出版就成了他生前最为迫切的愿望。
在几位朋友的帮助之下，朝阳从自己的诗作中精选了一部分，以最快速度出版了诗集《内心的风暴》。当朝阳在赠我这本诗集时，他已经虚弱得很了，但他还是强撑着从病床上坐起来，在诗集的扉页题辞留念。
这个严谨的人还在不停地自责：“其实，出诗集还是太早了，我的作品还没有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只是，生命已经不允许我再等下去了……”言者平淡无奇，闻者早已泪如雨下。
为了在朝阳有生之年完成遗愿，广大诗友自发组织起来，为朝阳的诗集《内心的风暴》举行首发式。在樱花公园边的一家书吧内，热情的诗友们一个个争相上台，含着热泪朗读着朝阳的诗作。
那天，许多相识与不相识的朋友，都来了，他们为朝阳对诗歌的热爱而感动，也为他英年患病而惋惜。而此时，朝阳却躺在病床上没能到场感受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
得知自己的诗歌朗颂会正在举行的消息后，躺在病床上的朝阳，内心激动万分，他虽然不能亲临现场，但他的眼里肯定已经热泪盈眶，因为，他的内心一定也已经听到，每位诗友热情洋溢的朗读声。
如今，黄泉路漫漫，阴阳两相隔。朝阳已经走了，去了他永远的诗歌王国。他留给我们的诗歌永存，他留给我们的精神永存，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位坚强的诗歌兄弟。
“莫道人间惜不得，天堂默默有知音。”愿天堂中的你，还是拥有诗和远方。朝阳兄弟，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