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头河边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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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丹娜丝”刚刚过境,天气初晴,溪头河水尚以余力侵占着河边的老房子地面不肯退去,老人就住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穿过马路,小心翼翼地爬下台阶,一步一步向河边的老房子走去。高大的龙眼树下是一片空地,左边土坯瓦房里东西早已清空,右边铁皮房门紧锁。老人看着水面漂浮着的几个塑料袋和地势稍高处的淤泥与龙眼树残枝,不由得紧皱眉头,加快了脚步。老人颤抖着双手打开铁皮房门,弯下腰拿起水桶开始把房子里的水往外舀,然后用竹笤帚扫去地板的淤泥,用抹布擦干净桌子和床板,所有的动作都是一串慢镜头,慢悠悠,却又如此连贯。不一会,老人的额头沁满了汗珠,但屋子也恢复了整洁,铁皮墙上一个长方形镜面钟表安然地垂挂着,早前老人从垃圾堆里捡来时,上面的时钟早已停止。另一边墙上用铁丝悬挂着的那片镜子,原先早已被人丢弃,后来被捡破烂的老人当成宝贝带回家,如今被擦得亮晶晶的,与门外的阳光撞了个满怀。老人坐在院子里的红色塑料凳子上喘着气,巡视着这劫后的一切。

老人就是我外祖父,外祖父已到期颐之年,河边这个老屋是他住了一辈子的家。在这里,氤氲着外祖父的青少年、中年和老年。在这里,外祖父目送我外曾祖母、外祖母、大舅舅一个个离开,欣喜着自己的儿女、孙子、曾孙一个个成家立业。如今加上玄孙,外祖父在这里已经拥有了五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外祖父身体一向康健,这得益于他喜欢走路的习惯和乐观豁达的心态,他会经常走上几十里路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女婿和孙子孙女,跟小辈们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直到85岁高龄,外祖父依然可以步行十几公里来到我娘家,给即将结婚的我包一个大红包。前几年外祖父摔伤了腿,就再也走不动了,他留在溪头河边的老房子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台风才刚过,你就这么急!要回来也得等到确保安全,我们再送你回来。在上面大房子里坐着喝茶不好吗?”二舅边嗔怪着边走下台阶,检查并确保河水退尽,才回去帮忙把外祖父的被褥席子搬回来。

外祖父与外祖母共育有九个子女,就是我的七个舅舅、大姨和我母亲。不过任凭几个舅舅怎么劝外祖父搬过去一起住,外祖父始终雷打不动地守着这座墙面斑驳的小屋子,像守护这几十年来泛黄的回忆。院子里的龙眼树长过了屋顶,门前流淌的溪头河水,从清澈到浑浊,从热闹到冷清,外祖父这里的炊烟始终没有断过。从河边捡来的浮木被他码得整整齐齐堆在灶边,水池边上外祖父亲手种的茉莉花茂盛摇曳。外祖父当年种下的枣树,如今青翠的枝叶正对着外祖母铁皮房的窗户,好像要传达些什么。桑葚枝叶垂到了河底,每到夏天,桑葚儿缀满枝头,引诱着外祖父的曾孙们。只要外祖父在,河边的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力。老屋对面是外祖母曾住过的铁皮房,外祖母在世时,两人关系不太和谐,经常争吵,所以在后辈的安排下各住一屋。外祖母离世后,争吵终于停止了。外祖父搬到外祖母的铁皮房里,守着这面对面的两间屋子,就像守着那份艰难岁月里艰难的感情。

小辈们没有法子,只能经常轮流下来陪着盯着。

我和母亲来看望外祖父时,桌上放着一碗白米饭,一碗肉丸汤,灶里炖着小舅妈送来的鸭肉,外祖父说肉太多,就一片片手撕了加点酱油放锅里炖烂。屋里有一台冰箱,但里面只冰着一瓶后辈们聚餐时剩下的雪碧。冰箱边的小桌子上只有一个陶瓷杯子和一个不锈钢烧水壶。床上安装了防蚊纱帐,被子枕头叠得整整齐齐。这一切的整齐和简约,就像外祖父的性情。

外祖父拉开床头抽屉,得意地向我展示孙女给他买的药物,以及孙女帮他拔掉倒插睫毛的眼睛。然后外祖父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让我收下给孩子。我再三推辞他才不得不再次放进抽屉。外祖父总是自嘲老了,行动不便见不得人,不敢外出,怕让人见笑。言语中溢出来的是对这两年大家见面太少的遗憾。但他又夸赞大家对他很好,经常带东西来,他都吃不完。村里大队给他发了个老人机,外祖父说不会用,扔了。

说到这里,外祖父突然举起手,伸出两根手指头说:“阿公现在每顿饭可以吃两碗,你吃几碗?”我说:“半碗。”外祖父得意地笑了,又摇了摇头说:“太瘦了,要多吃。”

一会儿外祖父到灶前照看他的手撕鸭肉,我跟着他过去。

“大家一直劝我用电,我不用。一灶火就熟了。”外祖父跟我说。只见他慢慢掰开干竹筒,用力折断后将薄木片颤抖着往灶坑里送。我要去找几片干树叶来生火,外祖父挥挥手:“不用,这木片很薄,一点就着火了。”不一会儿,火光就闪烁在外祖父脸上,皱纹的光影仿佛放映着那段已经逝去的岁月,诉说着一位百岁老人的生命传奇。

从外祖父的言语碎片里,我勉强拼凑这段传奇的一小部分。外祖父小时候四个兄妹跟着他母亲从南洋(我目前尚未查明这里的“南洋”属于哪个区域)回到溪山村,当时外祖父的生母眼瞎,生活极度贫穷,于是外祖父就被寄养在自己姑姑家。后来曾因生活太苦被他外婆接回了娘家。为了谋生,外祖父每天还没亮就起床帮人挑盐,每天赚一块钱。有一次坡路太陡走不上去,又怕耽误时间,外祖父急得直哭,幸得旁边好心人帮忙才解决。就这样挑盐、放牛……外祖父小小年纪就到处打零工贴补家用。十六岁时,他奶奶去世了。外祖父不得不又回到他姑姑家。她家有六七个孩子,当时生活尚可,几个孩子都在上学。每天天一亮,外祖父就和家里一个抱养的女孩下地干活。随着年岁增长,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25岁的外祖父入赘到14岁的外祖母家,这个家族开始了人丁兴旺却艰难的起点。

后来的几十年里,外祖父勤俭节约,老实肯干,且待人和气。然而在吃大锅饭的日子里,光靠一两个劳动力还是难以让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实现温饱。

“你阿公太老实了,连一个瓦罐都不会贪。所以攒不了几个钱。”二舅说。原来外祖父曾到公社里当保管,负责管理公社一些物资,听说以前的保管是个肥差,从中谋取些私利是很方便的事。但到外祖父这里就行不通了。

“有一次同行的人跟他商量把没晒干的一小部分花生平分回家,被你阿公一顿呵斥,最终他亲手把所有花生都装进了公家的袋子。”大姨无奈地笑着说。

外祖父“不中用”,在家里自然就不讨喜,与外曾祖父母的关系也就越来越紧张。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家里的“累赘”很少能吃上一顿饱饭。也因为如此,外祖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母亲告诉我,每次干完活回家,外祖父多半只能咕咚咕咚喝着没有米粒的粥汤,一身大汗之后伴着饥饿入眠。多年之后我母亲能挣上几个公分,她偶尔会偷偷把外曾祖母给她准备的大米饭倒进了外祖父的那一锅粥汤里。

为了讨生活,大姨母二舅早早出门打工,跟外祖父一起承担家庭重任,生活也慢慢有了改善。卖果子、割草、管理仓库……外祖父的肩膀挨过了饥饿岁月,挨过了孩子们成家的艰难,外祖父终于迎来了喘息的机会,有了悠闲自在的晚年。

“我50多岁去长泰割草,当时工资是十天结算一次,阿公的工资要比别人多20元。后面老板另眼相看,让我去做别的轻松工作,每天还补贴三餐和六元工资。临走前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他们全家人都对他非常和善。”外祖父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当年你二舅包果林做技术员,我跟着一起去南靖,同行的同村人十几个人,嫌弃工资太低都离开了。只有一个大爷叫阿兴,跟阿公一起帮忙管理三百棵果树。老板感激到抱着我激动了很久。老板每次买很多零食给我俩,阿公一定要给他钱,老板把钱放进自己兜里,阿公才把茶点放进嘴里。没想到这时老板又把兜里的钱塞回阿公的口袋。后来老板就让我管理六万斤橘子的仓库,每天一元钱的工钱,还叮嘱阿公橘子可以随便吃。阿公肯定不热吃啦,老板还亲自挑了六个最好的塞给阿公。”外祖父开心地回忆,他总记得所有人对他的善意。

“那里还有七个女孩一直想认阿公做干爹。经常去果林找外公聊天,让外公唱歌给她们听。阿兴就拉二胡,让阿公唱歌,阿公就开始唱起了英台哭兄,陈三磨镜,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外祖父情不自禁唱了起来,姨母和母亲笑得直不起腰。

“阿丈,我记得你还会舞拳头,很厉害那种,赶紧展示给外孙女看看,外孙女给你拍下,传上抖音,你就要出大名啦!”母亲打趣说着,就撺掇姨母一起过去扶起坐在石凳上的外祖父,外祖父推脱了一阵,实在推脱不过,就顺势站起来,在她两人的搀扶下走到院子的空旷处,还没等她俩放手,外祖父突然发力,一阵手舞足蹈起来,枯瘦的身体瞬间有了鲜活的神力,把在场的人们都逗笑了。我紧抓着手机,录下了这珍贵的一幕。


今天到场的人不少,几个舅舅,大姨还有母亲,还有更小的后辈们,最小的是外祖父两岁的外玄孙。他扭着圆嘟嘟的屁股跟在外祖父后面,对那个闪着火光的灶洞充满了兴趣。

“这么小的地方要注意安全,电线,火种……”四舅说道。

“他一根筋听不进劝,有时候真想骂他一顿。”三舅忍不住气。

“你骂他还好他没听见,不然他拿着拐杖追你!”小舅子笑着说。

外祖父是听不见的,他天生耳聋。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喜多言,却也自动屏蔽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可谓自得其乐。外公的世界是宁静的,一如他宁静的内心。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长辈的轻视,妻子的不理解都没有打倒他。他说,得忍着,如果自己轻生,孩子们怎么办,以后还可以靠这些孩子们,没什么过不去的。

“你外婆真傻,不理解我。”

“你外婆真傻,她为什么就不想想‘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外祖父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外婆已经不在了,外祖父对她没有怨恨,只有遗憾。那片曾经回荡着争吵声的院子,如今也静默了。

“所以年轻时在外面打工也很快乐,大家都对我很好。”外祖父非常认真地告诉我。

也许这就是外祖父为什么喜欢步行到处走的原因吧。

“现在我很好命,46个曾孙,3个曾曾孙。第五代都这么大了。”外祖父把孙子孙女曾孙一个个讲来,清晰如此。“跃国你还记得吧?乖的嘞。”我低下了头,在众人的善意隐瞒下,外祖父至今还不知道表哥早已意外离世。表哥出殡那天,外祖父蹒跚着爬到大路边,望着远方的喧闹出神。他好像能感应到什么,一直念叨:“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我这一辈子,一劫一劫,苦劫居多。好的都在家庭之外,苦劫苦在家庭之内。”外祖父精辟地总结自己的人生。好在如今一切恩怨都已经过去,当下的美好才最值得珍惜。


傍晚,院子里桌子已经摆好,美味佳肴陆续来到,舅舅们忙着分放碗筷。我和外祖父在屋里坐着。外祖父说:“你看,天天聚餐、喝酒,桌子永远都打开着,这些人的肚子好像永远装不满似的。”外祖父指着屋外忙碌的一切笑着调侃说。

“你好久没来看阿公了,我记得你上一次见面是你要出国那一回,后来就从没来过了。”外公突然有点严肃。

“我以后一定常来!”其实外公记错了,他清晰的记忆留在十八年前的牵挂里。

这时舅妈端了一锅鸭肉汤过来,舅舅们商量着再把台阶两边的扶栏修好,防止外祖父摔伤。群策群力在这个院子里,在外祖父身边,有了具象化。铁皮屋建成了,冰箱搬来了,监控安上了,不久之后,油黑发亮的小灶房换成了自动式铁锅灶。

“拆灶的事跟阿公商量了吗?小心被他骂!”表妹在家族群里开玩笑说。

“拆迁队来拆的。”舅舅发了个哈哈笑的表情。群里总是会围绕着外祖父的一切热闹着。

正值盛夏,成串成串饱满的龙眼挂在枝头,如同外祖父这一林姓家族,人丁兴旺。外公说吃不完,伸手就有得吃。母亲说她前几天来看外祖父时,他似乎年轻了十岁,他问母亲想吃哪里的龙眼他去摘,母亲一边心疼外祖父的身子骨,一边又忍不住逗他。她指着高处说:“我喜欢吃屋顶最高的。”外公竟然果真颤巍巍要爬上屋顶去摘,吓得母亲赶紧拦住他。今天外公让我多吃点龙眼,母亲故意跟我说:“你要跟你外祖父说屋顶的龙眼最好吃,他准会爬上去给你摘。”

“是呢,你跟他说你想吃河里的鱼,他肯定下去给你抓!”姨妈忍不住“火上浇油”。

这群老人,在外祖父面前,还像孩子一样调皮。而外祖父享受着这些调皮,在命运的恩赐里他始终拥有这种慈爱的力量。这几年母亲身体不好,外祖父因为腿脚不便没法去看母亲,一直十分愧疚。有一回母亲来看他,临了外祖父拿出一叠人民币让母亲收下去补贴医药费,母亲执意不收,不曾想等母亲上车后,外祖父从车窗外一使劲,把钱扔到了车里。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工作顺利,大赚钱,子孙满堂。”临走时,外公握着我的手祝福我。

很多故事,很多时光,只有通过文字,才能常在常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努力想记录这位传奇老人的一生,却因所知所感有限而下不了笔。如今我不得不写了,我想只有文字能留住这段陈旧的生命,能从旧时光里淘出更多闪亮的思想之光。

溪头河水依然在溪头人心里不停地奔流,路过的人们,请记得看一眼河边的老房子,那里依然住着一群老人,用生命守护着这里逐渐流逝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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