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世界上的生物鲜有比它的生命周期更长的。一棵大树,只要不被人力或自然界外力所伤,活个上千年不成问题。它们在一个地方扎根,伫立几百年,汲取天地精华,历经世间风雨彩虹、天灾人祸,看尽生命轮回、百岁枯荣,却依然不悲不喜、自在生长。如果你有幸见过千年古树,你一定会被它身上那种静寂、慈悲、抑或是其他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强大、厚重的气场所折服,从而心生敬畏。
人们对于树的情感不亚于对那一轮明月的向往,他们往往能在树的身上找到寄托、慰藉和希望。最让我感动的思念寄托当属归有光的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初读不觉惊艳,再读心生悲凉;最让人惆怅的慰藉当属东坡先生的“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每当读起这句,总会倾心于苏子的潇洒与真性情;犹记当年历经多次考试,工作初定,在咸阳办理入职手续时,看着一路柳枝飘飘、石榴花开,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脱口而出。那一刻,我重新燃起了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好些年前,曾在书里读到过一段很有趣的文字,关于树,也关于人,文字的出处早已忘记,大概是这样写道:以前小孩出生时的胞衣,要将它埋入土里,最好是树下,至于这树嘛,也是很有讲究的。男孩子的胞衣,要埋于梧桐树下,取意“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而女孩子的胞衣,则要埋于樟树之下,待到日后女儿出嫁时,用这樟木做个樟木箱给她当嫁妆。我惊叹于古人这诗意的浪漫。所以当我的一双儿女出生时,我又想起这事来,奈何老家前庭后院没有梧桐和樟树,只好就此作罢,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我对树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这源于我幼时的一个树朋友,在我那缺少家庭温暖的年少时光里,她给了我许多陪伴和慰藉,无数个对人生充满失望的时刻,给了我重新振作的勇气。
与她的“相识”始于一个闷热、宁静的夏日午后。在家里憋了一肚子委屈的我像往常一样朝村子南边的小路上走去。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50米,有一处荫凉,这里是我常来排解郁闷的好地方,僻静无人,空气清新,我常暗自庆幸能拥有这么一块“宝地”去抚慰自己那无依无靠的心灵。
还没走到我的“宝地”,泪珠已经不争气地吧嗒吧嗒往下滚,无声地滴在地上,一滴、两滴……,打湿了干涸的路面,又迅速被吸干水分,只留下一个个硬币大小的浅黄色小印子……。看来今天这顿委屈非得哭一场才能了结。我蹲在阴凉处呜咽、抽泣,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盛夏里蝉儿疯也似的鸣叫着,使我的哭声不显得那么突兀,我便更放肆地任由情绪宣泄……。哭了许久,只觉口干舌燥、头晕身困、双脚早已麻木。见不远处有一颗粗壮的白杨树,树下有块大石头,我拖着麻木的双脚挪过去坐下,将昏沉沉的头靠在树干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凉风习习,蝉鸣阵阵,我睡得格外香甜。醒来时,太阳已不像来时那样刺眼,我倚在树下只觉她像妈妈地怀抱一样,让人感到安全、自由、舒心,虽然自我记事起便再也不曾投入妈妈的怀抱。
我常往返于村南的小路上,去时心中压抑,愤懑不平,步履沉重,觉得人生至暗。回来时,往往如释重负,心绪清明,豁然开朗,有时也觉得脚下生风。那颗白杨树是我忠实的听众,她知道我所有的心事,在我心中是与众不同的存在,像密友、亲人。孩子们回家进门第一件事是找妈,而我去“宝地”第一件事是找她。
这棵白杨外形并无奇特之处,只比周围的树都要粗壮些,枝繁叶茂,挺拔秀丽,气质上比周遭的树更亲人一些,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我心里烦时,来树下的石头上坐坐,与她说说话,靠在她身上吹吹风,发发呆,听着她在风中摇她的叶子,像是妈妈给怀里的宝宝哼唱小曲儿,不出半晌,烦闷的心情就会好很多。
我觉得委屈时,来树下哭一场,把那些憋闷的事情像倒豆子一样通通发泄出来,心里也就不再觉得堵得慌。她从不觉得烦,尽管我倾诉的总是些不值一提的碎碎念,她仍在风中轻摇着叶子安抚我,若是遇上冬天我来,她只静静地听着,光秃秃的枝干,什么话也不说,但又好像说了很多。
读高中后,有了学业压力,回家的时间少了,每每有了心事或是要做什么重要决定时,那个亲切的树干,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仍使我心驰神往。挑个周末的午后,倚着她消化消化心事,思忖一下要抉择的事情,泥土与花草的清香总能抚平内心的焦虑,驱走疲惫,让混沌的心灵逐渐恢复清明。
后来,我就要去外地上大学了,临行前的那个暑假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光,学业的压力离我远去,未来不再向天边的云彩一样遥不可及,我在树下畅想着,树上的叶子也跟着欢快起来,轻盈地舞着,我轻轻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这样的美好……我告诉她我要去看更广阔的世界,也叮嘱她要好好生长,汲取更多的阳光和雨露。然后怀着憧憬踏上了新的征程。
再后来,恋爱、工作、生活,人生不再是单一的角色,我接受着生活的馈赠与磋磨,努力让自己活成大人的模样,好拥有护自己周全的能力。那棵树渐渐被我遗忘,直到我因为婚姻大事拿不准主意,才又迈着彷徨的脚步来找我的树。唉!我总在犯难的时候才想起她来。
咦?树呢?我错愕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小路。这里的林荫小道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比原来稍宽的水泥路,定是村民们为了做农活方便修了路,而那不合时宜又毫无用处的白杨,自然是逃不过被砍掉的命运。我望着那空荡荡的水泥路,心中不由得伤感、愤怒。之后的几天,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吃饭睡觉也打不起精神,家人怀疑我生了病,催我去看医生,我也不去解释。爷爷在修剪前院的女贞树,看见地上的残枝我的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一下子想到了我的树,“她被伐的时候会不会疼?会疼吧,这树枝被砍的断面就像人的伤口一样,渗着水液哩。”我拿着地上捡来的残枝,抚摸着它的伤口想着。再想下去,更不由得心疼起她来,她被伐后去了哪里?被用作了谁家的房梁?又或者被做成了谁家的家具?还是被晒干了当柴烧?再一想这冗长的一生,再不能与她相见,便哽咽起来……
她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离开了,而我仍在这世间孤独的行走着,有了新的烦恼,却再也没有合适的伙伴倾诉。这些年我也始终没有再遇到新的树朋友,这世间的树每棵都不一样,它们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气场,有的内敛,有的活泼,有的张扬,有的憨厚,就像这世间的人,各有不同,却没有一棵树像她一样温暖,让人一靠近就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