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我总觉得我的世界是假的,是无趣的,只有外面,或是另外一个世界,才有燕语莺言。但这些,我从没跟师傅说起过。
师傅是个憨實的人,他从小把我拉扯到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并且乐此不疲。他每天卯时起床,辰时吃饭,午时小憩,巳时睡觉。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练功。每天都一样,除了吃饭睡觉练功,没有其他。而我的心里,却好像有一团火烧着,拉扯着我。只是,师傅的眼里平和安稳,我不忍心让他觉得他给我的生活筋让我那么的厌恶。
师傅教给我的武功跟他人一样,平视,无趣。只有两招,攻和守。抽刀砍,回刀挡。
终于在一个清晨,我准时起床,屋外的空地上,师傅已经准时的站在那里。柴房的火上,也准时的熬着白粥,连升起来的炊烟,都好像以和昨天一样的角度,融化在天空里。我突然握紧了手中的刀,在师傅身后跪了下来。
“师傅,让我下山吧。”
“……”
师傅沉默了很久,久的好像过去了很多年。锅里的粥还熬着,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我知道留不住你,你走吧。”
我向师傅拜了三拜,握紧了手中的刀,起身下山。离开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师傅在身后喃喃自语:“你看看这天,抬头看看。”
我抬起头看了看,跟昨天的,是一样的。
(二)
我惊讶的发现,师傅教我练了十几年的刀法,挺厉害的。第一次去镖局的时候,总镖头让我跟他的镖师过招,那个人九尺的身高,壮实的像一座山,手里一对长刀稳稳的锁住所有去路。我大概知道,这能算是一流的高手。他冲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的拔刀,俯身,避过长刀,回身一刀砍在了那个人的脖子上。
切磋而已,我用的是一把木刀。
那人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手里的刀,他说他甚至都没有看清这把刀从哪里攻过来,就砍在了他身上。我也有点不可置信,我从来不知道憨实的师傅教给我的是这么高明的功夫。
总镖头在身后朗声大笑,从此以后,我便留了下来。
外面的世界是好的。江南有最温暖的阳光,最缠绵的细雨,有扬州河畔的酒楼,还有湖上点点错身而过的轻舟。
大漠有最肃杀的风,有如刀似的雪,有匆匆而过的行人匆匆,还有冬天火一样的烈酒。
我护送着镖,镖陪着我,从北走到南,从东行至西。
我的武功不弱,挣得钱便也很多,够我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我很满意这样的日子,也很少会想起师傅。只有偶尔夜里宿醉,我脑海中会突然响起师傅那日喃喃自语的声音,他说:“看看这天,抬头看看。”我抬起头,每一天的夜空都不太一样,跟师傅家门前的天,更不一样
(三)
总镖头叫羽卿,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很信任我,往往会把最重的镖最远的行程教给我。第三年的初春,他又交给我一趟镖,这趟镖很特殊。护送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叫沈青瓷,江南沈家的千金,她父亲沈俞与人结仇,自知不敌,趁夜偷偷的把女儿托付给羽卿,希望羽卿把她送上点苍派,交到与他相交数十年的点苍掌门手中。
临走的时候,羽卿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笑了笑,他说:“云篠,走了这趟镖,你就能赚够一辈子用不完的钱了。”然后他交给我一个信封,让我在路上拆开。
上路了以后,我拆开信封,上面只有一行字“杀青瓷,提她的头上点苍。”我大惊失色,冷汗顺着额角落了下来。信上的几个字力透纸背,直透进我心里。我想起临走之前羽卿对我说的:“走了这趟镖,你这一辈子的钱都不愁了。”我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偷偷的顺着马车的缝看了看坐在车里的沈青瓷,她尚不知自己已经命不能久。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她。
沈青瓷是个很坚强的女人,路上很苦,很累,她从没说过,她总是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她很少跟我说话,只有我递给她水食物,或是扶她下车休息的时候,她会低下头轻轻的跟我说一声谢谢。偶尔她会掀开车帘望望外面的天空,外面的山,外面的水。那个时候,她的眼睛里总是装着水一样闪着光的期待。我不忍心杀她,可我也不能不杀,她与我毫无关系,杀她只是我的工作,还是一份一劳永逸的工作。
最后一天的时候,我在离点苍几里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说,下车吧,今天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走。她有点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声的道了谢。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升起了火堆,在旁边坐下来,打开了酒壶。走镖的时候是不能喝酒的,但今天不一样,我护的镖马上就要死在我手里了。我只想痛痛快快的喝一场酒,好浇灭窝心里隐隐约约的不忍。
她一直安静的在我旁边坐着,突然她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有什么心事吗”我愣了愣,故作大方的笑了:“没,我能有什么心事”“那你为什么要喝酒呢”她又问。“我,我只是喜欢喝酒。”她听了我的回答,轻轻的笑了笑,从眼睛开始荡出笑意,那点笑意像被风吹着的湖水,一点一点的荡开来,她长的很好看。她停了停,指着我腰边挂着的刀问:“我能看看吗”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解下来,递了过去,天一亮她就得死,死在她想看的这把刀下。“你用它杀过很多人吗?”“我只是一个镖师,我只用它杀过想要劫镖的人”这话本来是真的,可我此刻说出来,却突然变成了一个虚伪的谎言。
“那这把刀,就像是用来守护的一样。”
守护?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师傅教我刀法,从来没教我刀法是用来守护的。我突然想起师傅来,师傅练了一辈子刀,可是刀用来做什么,他真的知道吗。
沈青瓷看我没有说话,又笑了笑,过了半晌,她突然轻轻的说:“你一定是个好人。”我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是好人,也从没人说我是坏人。好和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不觉得那些劫镖的人一定是坏的,我却非杀他们不可,我只是一个镖师,手里窝着刀,做我应该做的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杀她,就好像三年前,我突然想要下山。我从她手里拿过我的刀,站起来说:“你走吧。”她有点惊讶的看着我“去哪?”“去哪都好,别再出现了。”我伸手从怀里取出那封信,交给了她。她打开信,眼睛里写满了惊惧和不可置信。“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我也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杀?”我突然有点烦,我暴躁的握紧了手中的刀:“我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你怎么办”“回镖局去,认罪。”
我必须回去,我不想逃避,也想要知道,羽卿为什么要杀她。
她走了,走之前在那封信的背面写了一个地址,还给了我。“你若想杀我了,去这里找我”
真奇怪,她不怕死么,为什么还叫我去杀她。真奇怪,这天下想不通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我突然有点想念师傅家中的夜空。
(四)
沈青瓷走了以后,我没上点苍,而是原路返回,回到了镖局。羽卿坐在书房里,脸色并不太好看。
“你把沈青瓷放走了”
“原来你都知道了”
“你没看那封信?”
“我看了”
“为什么放她走”
“为什么杀她”
羽卿沉默了片刻,走到我面前:“沈家已经被灭门了,而沈青瓷的下落,除了我们和点苍,谁都不知道,但是却也并不是永远不会被别人知道。”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后文。
“沈家,富可敌国。”
我“倏”的站了起来,转身便走。
羽卿在身后说:“杀她,沈家的钱点苍与我们各分一半,不杀,就是与点苍结仇。钱我可以不要,点苍我们却不能惹。”
我站住脚:“我自己上点苍,不拖累你们”
羽卿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
他又说:“你知道她去哪了,对吗”
我下意识的抚了抚胸口,怀中揣着那封写了地址的信。她说,你若想杀我了,可以来找我。
羽卿说“我请你喝酒”
他带我去了醉满楼,扬州最繁华最大的青楼。
我和我面对坐下,他身后站着十几个女子,各各美艳动人。桌上摆着酒,三十年陈酿,还没开封,我已经闻到了丝丝香气。
红裙薄纱轻舞,陈酿翁溢浓香,我仿佛已经有点醉了?
羽卿说:“这些都应该是你的”
我看了看手中的刀,点了点头。
羽卿又说:“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笑笑,摇了摇头。
羽卿抬眼盯着我,盯了许久,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给我和他各倒了一杯酒。我举起酒杯,酒方入喉,只听他轻声道:“云篠啊,她不死,你便得死,何苦啊,何苦。”我身后,突然一片刀光剑影,杀气骤起。
我放下酒杯,猛的拔刀。
本是醉死温柔乡的绮丽美艳之地,却偏偏被鲜血煞了风景。
刀归鞘,曾经共事的镖局的兄弟,已永远起不来了。
羽卿并不在,我的刀出鞘的一刻,他就走了。
我突然明白了,从一开始,羽卿的计划中就只有自己能全身而退。要么我告诉他沈青瓷的下落,要么我杀死镖局的兄弟。他明明知道,这些人是敌不过我的。点苍派也不会相信是我自己放走了沈青瓷,但如果我灭了镖局的所有人,点苍就不会怀疑羽卿。我数了数,脚下躺着三十一个人,全都是镖局的精英。这个镖局,算是灭了。
我跌坐在凳子上,仰天大笑。
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但我知道,羽卿此刻必然已上了点苍,而点苍派的追杀很快就会到来。
我不怕,我握紧了手中的刀。他们能敌的过我手中的刀,就来吧。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想回去看看我师傅。
(五)
一别三年,这座山,却仿佛一点也没变。我呢?走的时候是一个人,一柄刀,来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但是确实不同了。我到的时候已经巳时了,我看见师傅,他跟我印象中一样准时的在门前的空地上练功。我走过去,“师傅”
师傅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回来了。”
“是,弟子回来了。
师傅说:“外面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外面有美景和美酒,有美食和美人。外面也有追杀我的羽卿和点苍。
师傅笑了笑:“去吧,去睡一觉。若是饿了,锅上还熬着白粥”我点了点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白粥了,所以我打算去吃一大碗,回味一下白粥是什么味道。我转身的时候,听见师傅的声音:“这天呐,天是不会变的。”
第二天,我像以前一样卯时起了床,师傅已在外面等着我。师傅说:“你的刀法已经不错了。可是,还不够好”
“那怎么样才够好?”我有点急切的想知道,点苍的追杀不会来的太晚。
师傅没有回答我,他说:“头顶上的天,是不会变的”我说:“师傅,天是会变的,这三年我每一天看到的天,都是不一样的。”
“是吗,怎么不一样呢”
我想了想,说:“有时候天空一片澄明,有时候乌云密布,甚至没有一颗星星,是永远在同一个地方的”
师傅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错了,天就是天,从来不会变,它总是一点一点的亮起来,然后一点一点的暗下去,下雨的时候便阴,晴朗的时候便晴。谁也改变不了,谁也预测不到。你觉得天气变化无常,是因为你的眼光狭隘,你只看到一天。可是这天,却几千年几万年,都是这样,从来没变过。”
师傅又说:“你的刀法若能像这天一样,那就是大成了。”
说完,师傅转身回了柴房,晨时已到,该吃早饭了。
在师傅家住了七天,我夜夜冥思苦想师傅的话,心中往往似有所得,又似无解。我怀中依然揣着那封信,我知道我应该把这封信烧了,这样,只要我不说,这天下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可是我没有烧它,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我心里在眷念什么。
但是我必须要走了,留在这里,迟早会被点苍找到,我不能拖累师傅。我决定,明日一早便走,可是此番再去,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命与师傅再见。我想和师傅共饮几杯。于是下午我一个人下了山,去山下的镇子买酒。
回来的时候,黄昏已过,天已渐渐黑了下来。我抬头向山上望去,发现远远的山上仿佛有一片红光。我有点不安,脚下提了速,向山上冲去。
只可惜,我终究是来晚了。
我到的时候,师傅的木屋燃起了熊熊烈火。而师傅,躺在木屋前的空地上,他身旁,已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十个人,几十个死人。我目眦尽裂,跌跌撞撞的冲到师傅身边,师傅的血已经快要流干了。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染红了他手中紧紧握着的刀。师傅轻轻笑了笑,跟我说:“他们在这里找不到你,暂时就不会再来了,你可以留在这里,休息了。”我泪流满面,低吼着:“我要给你报仇!”师傅摇了摇头:“你的刀法,尚未大成。”
师傅喘了两口气,拉着我的手说:“你看,这天已经变红了,可是是这火染红了天,天是没变的。你懂吗”我已经泣不成声,跪在地上道:“我懂了,我懂了。”师傅点了点头,慢慢的说:“刀,不是用来杀戮,而是用来守护。这一点,也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熊熊的烈火冲天而起,那座昔日的家,已经化成了灰烬。我站起来,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投进了火中。
(六)
我埋葬了师傅,在墓前,和师傅喝点了我给他买的酒。师傅说,刀法是用来守护的。我突然想起,沈青瓷也曾对我说我这把刀,是用来守护的。原来师傅是知道的,知道刀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没有告诉我,他只是带着我年复一年的过着平凡的日子,只有在平凡的日子里,我才能悟到什么才是值得守护的。,也才能真正的悟到,变与不变的差别。我常听师傅讲,人生的三个境界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终是山。人这一辈子变来变去,倘若最后终于定下来,不再变了,这人就算没有白活。
我想,大概我的刀法已经成了。
我再一次出发,来到了点苍派门前,山下的乡镇灯火摇曳,人来人往,多少人对酒当歌,多少人泪雨涟连。
我抬头看了看天,跟三年前师傅家门前的天是一样的,没变。
我笑了笑,拔出了手中的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