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中间有个小卖部,屋檐下永远飘着酱油瓜子味儿和闲言碎语。但在我的整个童年记忆里,最扎眼的永远是站在小卖部唯一窗户前的那个瘦瘦的身影——小健。
小健从出生时就得了小儿麻痹症。打我记事起,只要看到他就会吓得远远躲开。他瘦得吓人,脸上一点肉都没有,皮紧紧地包裹着骨头,每一根都清晰得吓人,好像女蜗娘娘捏泥人时走了神,胡乱搓了几根粗柴火棍,外面草草给他糊了一层蜡黄的皮。脖子细得仿佛一掐就断,嘴巴总也合不拢,几颗牙齿长长地露在外面。鼻孔下面,永远拖着一条又浓又绿的鼻涕,像条顽固的虫子,晃晃悠悠,就是不掉下来。那时候年纪小,看见他,心里就不由自主生出一种胆怯,总觉得他像鬼故事里逃跑出来的骷髅人。
小卖部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每次经过,心都提到嗓子眼。小健的脑子有时清晰有时迷糊。清晰的时候,他静静地倚着小卖部唯一的窗户,呆呆地望着路上过来过去的人,不时发出几声人们听不懂的话语。可是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嗷”地一声站起来,拖着那条不听使唤的腿,一颠一颠地追人!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吓得魂都飞了,尖叫声、哭嚎声能把树上的麻雀都惊散。我们用尽全身力气,屁滚尿流地奔逃四处,这时候恨不得自己能拥有一双随时能驾驭的翅膀。等到跑到没力气了,瘫坐在地上,脸颊的汗珠像井水一样汩汩往外冒,抬头一看,小健早不见了人影,突然想起来,他根本追不上我们这些身体健全的孩子。但是村里的壮汉要是被他缠上,小健可就倒霉了。他们路边随手抄起一根棍子、一块砖头,劈头盖脸就朝他嶙峋的背上、畸形的腿上砸去,嘴里还骂着小健听不太懂的脏话。又粗又结实的棍子打在小健本就瘦弱的皮包骨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小健挨了打,又不知怎么防备,只有蹲在地上蜷缩在一团,像只被踩扁的甲虫,发出一种让人心尖儿都跟着发颤的呜咽。浑浊的眼泪混着永远擦不净的、粘稠发绿的鼻涕,在他蜡黄干裂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那哭声,不是委屈,是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和疼痛。回去后,小健又不懂怎样和爸妈诉苦,所以很多次只能忍受这种身体上的疼痛和伤害。
在乡间的小路上,会经常看到小健的爸妈带着他去农田里干活。这时小健就成了家里唯一的“老黄牛”。那辆破旧的板车,轮子都歪了,“吱呀吱呀”发出沉重哀鸣声。他那瘦得像麻杆似的身体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只见他咬着牙,费力地弯下那畸形的腰背,把板车的绳子勒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紧紧抓住车辕。一步,一步,在坑洼的田埂上,拖着板车,车上坐着他的母亲,或者父亲。烈日当空,汗水顺着他枯柴般的脊梁往下淌,混着尘土,钻进他的眼睛、嘴巴里。他喘得像破风箱,但仍固执地、沉默地向前挪动,板车在土路上碾出两道深浅不一的辙印,越来越长。这时他妈会喊他停下来歇息,拿出茶水,喂给他喝,此刻的小健就安静地坐在他爸妈身边,认真地听着他爸妈的说话声。
偶尔去乡里赶集的日子,也会遇到他。他拉着板车,在拥挤的人潮中缓慢移动。各种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好奇、厌恶、怜悯、漠然……他浑然不觉。两条粘稠、深绿色的鼻涕,像两条顽固的、令人作呕的“绿虫”,缓缓从他鼻孔里爬出来,就那么长长地、颤巍巍地悬挂着,随着他沉重的呼吸一上一下地晃动,固执地不肯坠落。他母亲坐在颠簸的板车上,总会吃力地侧过身,伸出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用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袖口,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替他揩去。那动作,笨拙轻柔,却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疼爱。小健会微微侧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短促的音节,像是回应。这可能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来自人世的暖意。
小健的妈妈,那个同样被生活压榨得干瘦的女人,是小健在这冰冷的世间唯一踏实的依靠。我记得有一次,小健端着饭碗在小卖部门口,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冲他喊“傻子!傻子!”小健急了,端着碗就去追他们。那几个坏孩子,非但不怕,反而抓起地上的沙土就往阿木的碗里、身上扬!小健被迷了眼,呛得直咳嗽,碗里的饭也脏了,他急得“呜呜”哭起来。更过分的是,竟然有人趁机捡起地上的砖头块砸他!幸好他妈妈听见动静,颤颤巍巍跑了出来,像只护崽的母鸡,大声骂着那些孩子,声音都气得发抖。她一把拉住小健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一边抹泪,一边牵着他脏兮兮的手往家走。那个背影,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鼻子发酸。
后来有一次,小健走丢了。那天他追着欺负他的孩子竟出了村,回来时,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等他妈妈发现他不见了,整个人像丢了魂,都急疯了。哥哥们没办法,只好放下手里的活,骑着破自行车,挨个村子打听,问得口干舌燥,晒得黝黑,带回的只有摇头和叹息。附近的村子都跑遍了,找了快两个月,一点音信都没有,哥哥们累得够呛,也灰心了,觉得可能找不回来了。可他妈妈不答应,她不吃不喝,天天就守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外面的路,谁都劝不动,看着让人心疼。最后,是邻县一个好心人发现了小健,看到他衣服里面缝着的小木牌,上面用黑笔歪歪扭扭地写一个电话号码。电话打通了,那头传来他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哑着嗓子喊:“我的儿啊……” 终于小健回了家。害怕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妈妈又拿起笔,一遍遍描摹着木牌上的电话号码,直到确认笔印不会消退才罢休,又找了结实的红绳子紧紧系在他贴身的衣服里,那是她妈妈给他拴上的一道“护身符”。
日子一年年过去。小健的爸妈,那对把他当成宝的老人,终究没能熬过岁月的摧残,先后走了。哥嫂们各自有家,有孩子,日子也不宽裕。小健就成了家里的一个“难题”。今天去大哥家,明天再去二哥家,家人给他口饭吃,他就默默地吃,不给,他也不知道去要,就蜷在角落里,呆呆地望着墙。没人再像他妈妈那样,懂他那“噢噢啊啊”里的意思,也没人再牵着他的手,替他擦掉那条永远擦不干净的鼻涕了。
后来,他又走丢了一次。这一次,没有妈妈守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待了。哥哥嫂子们沉默着,谁也没提去找的事。也许他们觉得太难了,也许……唉。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再也回不来的时候,老天爷似乎又对这个可怜的人动了点恻隐之心。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好心人,又在小健身上发现了那块已经被磨得发亮、字迹清晰的小木牌,几经周折联系到了村里。家里实在没办法了,商量来商量去,把他送到了镇上的精神病院。听说那天,他茫然地被带离了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被送进了那扇沉重的大门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健,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人世。
这些年,我在外面漂泊,故乡的人和事渐渐模糊,可小健的样子,却时不时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不是小时候那种害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心里沉甸甸的。小时候怕他,是因为他长得吓人,行为怪异。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命运对他,对像他这样的人,实在太残忍了。他生下来就带着病痛,脑子也不清楚,一辈子懵懵懂懂,可能连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开心都分不太清。他唯一懂得的,大概就是拉着板车上的爸妈,那是唯一属于他的幸福,也是他世界里全部的依靠和光亮。
他的父母,用尽全力给了他一份笨拙却深沉的爱,可父母走了,那份点亮他的微光也熄灭了。我们这些旁人呢?小时候怕他躲他,甚至有些孩子欺负他;大人们呢,有时也只是用棍棒驱赶。在他最需要一点善意和理解的时候,我们给过他什么呢?
小健的故事,让我常常想,这世上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或许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或许行为异于常人,但他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一样有感觉,一样渴望安全和温暖。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的眼光,更不是厌弃和恐惧。他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多那么一点点耐心和包容的爱,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重。
哪怕他们不懂,哪怕他们无法回应,我们也应该给他们留一点空间,给他们一份不被轻易打扰的安宁,给他们一个不必担惊受怕的角落。看见他们时,少一点异样的打量,多一分平常的目光;力所能及时,搭一把手,或者仅仅是,不要因为害怕或嫌弃而刻意伤害。
这世界很大,容得下万千繁华,也应该容得下像小健这样,带着伤痕、活得艰难却依然努力存在的生命。给他们一点爱,一点尊严,不是施舍,而是我们生而为人,该有的温度。因为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这世界,温柔以待。温暖不该是奢侈品,它应该是洒向每一个角落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