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五月，Z市汽车站。暮春的雨走走停停，淅淅沥沥让人好不耐烦。站在中巴车门口的余词紧盯着进站方向拎了大包小包找车的行人，半晌都没看到自己在等的人，心里有些发急。

马上就要发车了，她打电话又没人接。乘客们最烦等人，还没到时间就已经在催司机走了。余词一面有些埋怨对方没时间概念，一面又担心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状况，一时间也没注意自己站的位置挡住了别人上车。

今天回乡的乘客不多，车里还有三分之一的空位。余词之所以心无旁骛的站在车门口，也是以为最后几分钟不会再有人来了。

正好车里又有乘客在问她等的人多久能到，甚至还好心劝她，“丫头，大家都赶时间，这趟车肯定要准时出发的。你等的人一直不来，不如坐下趟车还方便些！”

余词听了这话，忍着内心烦躁，转身对说话的大爷笑道，“您说得有道理，我知道大家都想早点走。不过现在离发车还有五分钟，要是到了时间人还没来，我肯定下车，不耽误大家时间！”

其实在这种开往乡镇的中巴车，一般都没那么准时，特别是人少的时候，总要等多几个才走。大家每次都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因而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忍不住要吐槽几句。

余词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每回坐车都是提前就到了的。这一次因为他人的事耽误了被指指点点，心情实在不好。

背对着车门的她，正犹豫着要不干脆坐下午两点车那趟算了，便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响。直到头顶忽然传来一句好听的普通话，“麻烦让一下”。

年轻男人的声音，磁性低沉，有些不耐烦的口吻，听着莫名让人觉得气场强大。

这种天气还有外地人过来旅游？余词纳闷的回过身，发现男人个子很高，自己站在台阶上也只到他高挺的鼻子，再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波澜不惊的凤眼，“你是要上车，还是要下车？”

“啊？”这个男人真好看，余词一时没回过神来，愣愣的反问。

“听不懂普通话？”男人弧线漂亮的嘴角一扯，神色淡淡，不过余词仍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讥讽。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往外后退了两步，静静的侧身一站。

这动作表达的意思很明显，既然你听不懂普通话，我就用行动表达，你挡着我的路了。既然你不让开，那我就先让你出来。

真够傲慢的！也够羞辱人的，余词哂然，自己怎么看也是个好手好脚的年轻人，即便是她妈那样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也不会听不懂这几句简单的普通话！对方显然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她这种敢对他花痴的乡巴佬，估计还觉得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不好意思！”余词再没看他一眼，不慌不忙的下了车。

对方对她这声道歉仿若未闻，不做停留的几步跨上了车。余词在外面听到他和司机确认地点的简短问话，以及司机用一口乡村普通话热情招呼这位外乡贵客选座位的别扭嗓音。

而她一直在等的人，也在发车前两分钟赶到。

“词丫头，”王姨推着满满一推车的货箱老远就喊了余词一声，一脸的歉意，“你等急了吧？今天东西有点多，进站的时候，在过安检那里搞了好半天！”。

余词松了口气，赶忙上前帮忙，见王姨一个人，不由多问了一句，“这下雨天的，国峰怎么让您自己来了？”国峰是王姨的小儿子，小学初中都和余词同班，两人算是一起长大的发小。

“峰峰陪我儿媳妇去医院做产检了，”王姨摆摆手，“我又不是不晓得路，坐公交车过来很方便的。”

中午十二点做产检，医院是你家开的吧！余词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国峰老婆的尖酸厉害，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只是可怜了王姨。

同乡的老一辈的都是熟识，推车拉到中巴车门口，司机也过来帮手，顺便和王姨拉扯了几句。无非是感慨王姨的女儿客栈生意好、一年肯定赚不少之类的闲话。

王姨的女儿叫张露，比余词大七八岁，前些年回乡创业，在村子附近刚开发的天溪景区经营一家客栈，生意十分不错，她彼时还在那里做过暑假工。由于经常要去城里采购食材物品，一趟趟跑太耗人力物力，客栈便给了点钱让中巴车时不时捎带回去。

刚才催着发车的乘客们也加入了攀谈，口里说着羡慕，见余词默不作声的在一边帮忙，抡起两只细胳膊搬着箱子就往座位下空着的地方塞，便有人好奇的同王姨打探，“我记得你家小的好像是个后生，这小丫头不是你家的吧？还挺勤快的！”

王姨这才发现余词在帮自己搬东西，连忙大声阻止，“词丫头，你不要搬，到一边歇着！”她刚才和人聊天没注意，在她看来，余词这姑娘就不是能干苦力的，这小身板可不得压坏了。

吼了这一嗓子，看到方才问话的人还在等她的回答，不由笑道，“我哪有这个福气，这丫头是秀清家的老二，大学生呢，从小成绩好又懂事！”

“原来是秀清家的啊！我记得这丫头原先胖乎乎的，这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越来越漂亮了！”有人恍然。

有人疑惑，“我怎么记得这丫头小时候就是这个秀气小巧的样子？”

王姨失笑，“你们都没记错，词丫头小时候像个豆芽，长大些又胖了十几年，这不一减肥现在又瘦回去了！”

有人打探，“这丫头看起来像个学生，算起来也有二十四五了吧？应该是和我家小的差不多年纪，找对象了没？”

“你这是问到了点子上，丫头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就是姻缘动不起来。这都二十六了还没对象，秀清为这事急得……”王姨忙不迭接话，一看就是逮着机会就想帮余词牵红线。

……

作为话题的主人翁，余词忽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个吐槽。大概内容是有人觉得好奇怪，为什么大人们总是当着孩子的面问他的父母——你家孩子几岁了？在哪里读书啊？读几年级了？

这些问题，不是应该直接问孩子吗？想来问话的人，平时都说要尊重孩子的人格，心底却并不认为对方是像朋友一样、真的可以平等对话的灵魂。可见，大人都是高高在上的骗子。

余词有些好笑，但其实她觉得这样也好。旁人只是单纯的为了寒暄，她只需摆出乖巧的微笑，而不必去一一回应。

等她放完一箱东西再回头，王姨已经护着货箱不让她动手了，“你快回座位，你露姐说会安排车到集市上接，到时候你帮忙点一下货就行了！”

余词见司机已经帮忙搬得差不多了，也就退到一边没插手了。

等到东西都摆放好了，王姨也和车里的乡亲们结束了简短的攀谈，余词便送她下车。

“您路上注意安全，等雨停了再去坐车！”

“我晓得了，你快上去吧！别耽误时间，回头进城了来我家吃饭！”王姨将推车拉到一边，摆了摆手示意她上车。

“好哎！您路上慢点啊！”余词知道她是要看着自己上车，便不再多说。

她一进去车门就关了，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但大家仿佛又都不赶时间了，大概是和王姨聊开心了的缘故。

车子已经启动，余词急忙走向自己放包的座位。中巴车的座位是按照车头两排单单座、车厢四排双单座、最后一排四连座来排列的，一般大家都会先选车头的位置，其次是中间靠窗的座位，而门口风大的一排和最后颠簸的一排很少有人会选。

今天乘客虽然不多，但除了最后一排没人，其他各排靠窗的位置都坐满了。余词选的座位在第三排，双人座靠窗的那个。

只是，当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时，忽然发现她的包被移到了外侧，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戴着口罩和耳机闭目睡觉的美男子。至于为什么带着口罩还笃定对方是美男子，因为他就是方才让余词一不小心花痴了的那位。

余词气得，直直的看着对方遮了大半依旧轮廓优美的脸，很想把人拎起来扔出窗外。男人像是感觉到了她的凝视，突然睁开眼，漫不经心的对上她隐忍的眼神，然后稍微坐直了些，遮下口罩温和的朝她笑了笑，“抱歉，我有点晕车，你不介意我们换个座位吧？”

竟然一改方才的傲慢高冷，亲和有礼得让人无法拒绝，甚至还用上了美色。这一笑，确实又惊艳了余词的眼。

人坐都坐了，她也没打算把位子抢回来，只是这口气憋得慌。见他面色是有些苍白，便没说什么，点了点头，拿了包在外侧坐下。

她还记着之前被这人无视的尴尬，本来不想搭理他的，又觉得自己才不要像对方那样无礼，便点头当做回应了。

这个点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乘客们刚吃完包子米粉麻辣肉，车上的气味并不好闻，座位的椅套也灰仆仆的。身边的人又把口罩带上了继续睡，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的缩向里边，一身简单的休闲着装却跟明星一样自带光环，和这辆开往乡旮旯的破旧的车格格不入。

王姨走了，她留下的话题却还有人记着，坐在前排的大婶转过头，笑眯眯的和余词打招呼，“丫头，看不出来你今年有二十六了，那应该和我家飞飞是同班同学吧？”

余词有点后悔自己没有闭目养神，只能笑着回道，“你家飞飞全名叫什么？”

大婶认真的说了儿子的名字，余词想了想，没什么印象，“可能不在一个班，我也好久没跟初中同学联系过了……”

对方又问她在哪里工作，是做什么的，怎么没谈男朋友，等等。

余词就说自己身体不好，两年前辞职了回老家调养，目前没上班。

她说得也不算假话，回家两年，一事无成，就是瘦了二十多斤，可不是调养身体嘛！身体不好的意思就是虚胖呗！

至于别人怎么想，她可管不着。不过这话要是给她妈听到了，估计会骂死她。也不是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回应对方，但她今天心情实在低落，不免放纵了内心的戾气。

余词向来心思敏感，只是看破不说破。就拿王姨来说，人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喜欢和夸奖，实则大概也是老一辈人的思想，觉得她一个女孩子读了那么多书把脑子读呆了，对象不找工作没有很是可怜。

她猜得不错，对王姨来说，女儿张露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的，现在日子过得反而比余词这种读了大学的好了不知多少倍，余词偶尔还要在张露手底下讨事做，她心里确实是有很大虚荣感的。于是就有了方才意无意的在人前看似为余词着想、却不顾她面子揭了她的底的这一幕。

而余词依然待王姨礼貌体贴，一是念着往日长辈对自己的照顾，二是体现自己的教养，三也是知道其实王姨心里苦。

王姨的女儿现在虽然是开客栈的老板，但当年做过的营生大家都心知肚明，人们一面羡慕一面鄙薄，总是不那么光彩的。再者摊上一个好吃懒做的儿媳妇，儿子又没能力养家只知道问姐姐要钱……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像大家以为的舒服。

所以，看到虽然没工作没对象但还是年轻讨喜的余词，不免又起了比较之心，倒不是故意。

乡里的孩子，大都是中学毕业，少有几个上大学的。余词当年也就勉强上了二本线，读了个非常一般的学校，在外提起都难以启齿，然而在家乡就是了不起的大学生。所以自回家后，时常面临着各种的对比，也总是从父老乡亲的嘴里听到“读书无用、调皮的孩子更有出息”这一类的感慨，一开始还会不服气的据理力争，久而久之就一概用微笑面对了。

事实上，余词觉得自己挺好的。她三观正，与人为善，尊老爱幼，瘦下来颜值也过得去，最大的缺点也不过是异想天开和没钱。但那并不会影响到别人什么，顶多是让自己白费力气、过得差点。

因而，也很少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了。今天之所以怼得前座大婶无言以对，主要还是心态崩了。至于原因，她隐约知道，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大婶总算消停了。

余词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发现对方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大概刚才被她们聊天的声音吵到了，不过一直忍着没说，看他不爽，她心里倒是没那么郁闷了。

山路蜿蜒，不过司机经验丰富，转弯开得慢，车子摇摇晃晃但弧度不大，不一会儿就摇睡了大半的人。这时候雨开始停了，沿路起伏的山脉冒着白腾腾的雾气，雨后的草色花香更浓，窗外时不时送来一阵清脆鸟语。一路堪比人间仙境，是余词这种土生土长的山里人都百看不厌的好风景。

穿过崇山峻岭，地势渐低，路边开始出现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水田，偶尔会经过一些门窗贴着褪色对联的古旧木房，或者墙面贴着各色瓷砖的两层大砖房。无一例外每家每户门前都接着与屋等长的三五步宽的走道，和比走道低一阶的大片农家自带的水泥晒谷场。也有新修的较为精致的小别墅，围墙内种了各式各样的花和菜。

因是下雨天，人都在家里，有裤腿挽到膝盖端碗坐在门口吃饭的男人，有蹲在走道上拿小木棍赶蚂蚁的孩子，还有在水缸前刷碗洗衣的女人。他们看到车辆经过便会抬头望一眼，熟悉的就打声招呼。

余词没有睡意，安静的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山色，眼睛有些涩。身侧的男人也早就摘了口罩，眉目舒展的望着窗外，像是和她不约而同的感受着与城市完全不同的乡土风光。

车厢很安静，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风拂在脸上，很是轻松惬意。江遇直到这时才觉得此行有点意思，余光扫到一边专注看风景的姑娘，只见她齐耳的短发俏皮的随风扬起，大概是山水养人，半张丰润的小脸在渐明的光线里近乎晶莹，清爽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会有她那样一双过于无神的眼睛，漂亮但没有风彩。

曾经挖了很多坑，每每写到一半就灰心丧气。现在又动笔开始写小说了，这次打定主意不弃文，有兴趣可以看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