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8

                                                 天地可否不再老


和大多数留守儿童一样,我三岁起就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而那个时候的我,只有他们。不管是只有我的面汤中才有的火腿肠,还是现在看来很普通的钙奶饼干。爷爷奶奶虽然给不了我最好的,但他们把自己所有的最好都留给了我。爷爷奶奶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提笔想起自己的童年,淡淡的歌谣和着温存的梦还是那么暖。

梧桐树下扇儿摇,爷爷来把算术教。

孙儿调皮爷爷恼,惦记着旁边的大山枣。

爬上身来拔胡子,爷爷笑的停不了。

树下花猫喵喵叫,对着奶奶把饭要。

这就是童年的我,虽然没有每日一换的花裙子,但干净布衫总也能让我臭美好几天,不需要水陆毕陈,仅仅是奶奶每次做饭在锅底放的地瓜就足够让我大快朵颐。我喜欢在爷爷奶奶收玉米时,跟在他们后面捉蚂蚱,逮蛐蛐,摸摸蚯蚓逗逗蛙。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在地里发现了一颗山鸡蛋,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山鸡蛋,它是那么大,像爷爷的拳头,裹着光滑的翡翠外衣。记得 我在山上第一次看见山鸡时,因为从来没在电视中见过这种动物,长长的尾羽,淡黄色的腹侧带有黑色斑纹,头和颈的羽毛由淡蓝到绿,五彩斑斓,在庄稼地中踱来踱去。我甚至以为是西游记中的山鸡公下凡,于是我大喊:“奶奶,奶奶,你快看,那是啥啊!”我着急得又不敢跺脚,生怕它跑了,奶奶看不到了。

“那是山鸡,以前,家养的鸡没有圈住,这些鸡就跑到山上来了。慢慢地,它们长得和家鸡越来越不一样了,老一辈就山鸡山鸡的这样叫起来了。”

“真好看,那我去把它抓来,咱抱回家去!”

我激动过的向它跑去,还没到跟前,它扑棱一下翅膀一跃飞出了我十多米远。

我又惊又喜:“奶奶,它会飞,它会飞!”

奶奶被我的样子逗乐,看着同样在一旁笑眯眯地锄地的爷爷说:“哎哟,我的大孙女哦。”

从那以后,山鸡就成了我心中一个神奇的存在,所以当我看到如此稀罕的“神物”落在我家田里时,又更觉它意义非凡。在我看来,它就像是老天给辛苦了以一整年的爷爷奶奶的第一份特别的礼物,对于平平淡淡一杯茶的生活来说,明朗了我们整个冬天。

沧海月明珠与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犁头翻耘,水哺涸地,质朴的希望夹着播种的汗水埋于谷根之下,暑去寒来,爷爷奶奶在耕耘的四季中也度过了自己的四季。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田地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是他们的精神归属。平平淡淡的生活伴着些许不易。年过花甲,心中的苦,身体的累也只有自己尝了。而这些,我在中学时才感受到,我们的祖辈是经历了多少沧桑风雨。

现在只记得那天村里有喜事,爷爷被请去喝酒,爷爷有高血压,是不能喝酒的,走之前奶奶还和爷爷吵了几句。爷爷回来时已经傍晚了,车把爷爷送到家门口。我和奶奶听见车声,着急的跑去门口迎爷爷。爷爷喝了很多的酒,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走路,我和奶奶扶着爷爷跌跌跄跄得走进屋里。

“他娘,这是几点了,看天气预报了吗?”爷爷坐在椅子上,头靠着椅背,模糊不清的问。

“看了,你说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奶奶看着爷爷抱怨的说。

爷爷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不听使唤的脚却差点绊了爷爷一个趔趄,奶奶见状,跑过去扶住了爷爷。

“你又想干什么去啊!”

“他娘,你别管我,我的要钱去。”

“上那要钱去啊,你要什么钱啊!”

“老丁头,他还欠我钱呢,我得找他去。”爷爷说的老丁头是我们村的村主任。

“该是人家欠你钱啊!你别再去惹事了!回回喝了酒都这样,你还让人家省点心不,你醉了你去床上躺躺啊······”

奶奶几近无可奈何的嘶哑,我和奶奶拗不过爷爷,只能徒劳地死死牵住爷爷的胳膊,随着爷爷婴儿学步般的步伐踉跄着。早已不利索的双脚终究还是控制不了躯体巨大的愚钝,爷爷在下门阶时,停留在空中的双脚不知怎么又向后绊了一步,整个人摔倒在地,如同一棵老树被虫吃净了躯干,风一吹,折枝而断。

“哎呀呀..”爷爷倒地发出呻吟。

“你说说你这不是找事啊,摔着你可怎么办啊!”奶奶看到爷爷倒下吓得声音已经发颤。

“没事,我没摔着。”

“咱回屋吧。”

“不去,我得把我的退休金要回来······”爷爷也许是真的累了,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戾气,眼睛眯着,可嘴上依旧倔强。

奶奶走进屋拿了一个凉席出来,竹席铺在院子里,我和奶奶小心地把爷爷扶起走到席边,爷爷嘴里还嘟囔着“你看看你们俩,这么多事吧。”脚却不由自主的跟着我们走。爷爷在席边躺下,我和奶奶坐在席上“看守”着爷爷。片刻,爷爷起身,借口去喝水,我忙不迭地把爷爷按住,“爷爷你躺着就行,我去给你倒。”“不用了,我不喝了。”爷爷见我识破了他的面具,又只好在我和奶奶的严加看守下乖乖的躺下了。我知道,奶奶其实是怕爷爷去了吃亏,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村干部,因为身体原因,五十多岁就退休了,虽然每月的退休金只有六七十块钱,但十年过去了,爷爷却从没领到过钱,就算爷爷今天去了,又能讨出个什么说法呢?我看着爷爷的眼睛,原来我们的祖父辈们在他们的一生里,所有的辛劳和努力,所有的不幸与温暖,原来都是为了活着中的柴米与油盐,生老与病死。

奶奶削了一个苹果走来,俯下身轻轻对爷爷说:“来,吃个苹果解解酒。”爷爷学起了我任性时的样子,头向一边一撇:“不吃!”“熊样吧,张嘴!”奶奶用水果刀削了一块,用手强喂到了爷爷嘴里。奶奶自己被自己的所作所为逗乐了。爷爷嘴里嚼着苹果还不禁咧着嘴笑,说这此时反倒显得有点可爱的土话,爷爷说一句,奶奶回一句,枯藤发芽,月牙弯弯。这就是老夫妻之间的打情骂俏吧,又忽觉岁月静好,生生欢颜。

“奶奶,今天晚上的星星可真多啊。”

“明天又准是顶呱呱的大晴天喏。”

那是我第一次和爷爷奶奶一起看星星,仿佛之前所有的无助,恐慌与不知所措都是为了这纯粹安逸的一刻。夏日的蝉声揉进晚风,拂去一日的疲惫,星空洒下的光幕照的每一粒空气分子都闪闪发光。小庭院中的三口之家,在晚风中睡去,迎着朝阳醒来。千般荒凉,以此为梦;万般蹀躞,以此为归。

但将千岁叶,常奉万年杯

我上初中了,学校里第一次召开了家长会。爷爷换下往日干活穿的非自然烟孔花样的灰外套,穿上了一身利落的工装,作为班级第一名家长的身份来到学校。我在校门口看到爷爷,跑过去拉着爷爷的手走进教室,爷爷坐在第一排我的座位上,我和爷爷有说有笑,我感觉其他家长一定很羡慕我们,因为第一名的桂冠我和爷爷是最瞩目的。

爷爷在座位上认真的做着笔记,我们学生站在最后一排,。家长会因为老师充足的准备顺利进行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忽然打乱了原有的频率,我看向爷爷,爷爷低着头,红肿的脸还没从那阵剧烈的咳嗽中舒缓过来。爷爷爱吸烟,可他的肺不好,时不时就会咳嗽,每次看到爷爷因咳嗽喘不上气儿憋红了脸,不得不把身子弯下去,感觉就像在胸口插了一把刀子,刻完长舒一气,就像刚从一场灾难中逃了出来。

教室里的门窗都关着,许是空气不流通的原因,爷爷又咳了起来,班主任尴尬地看向爷爷,台下也有家长谈论着这个“没有素质的老头”,爷爷为了不打扰老师,咳着走出了教室。在爷爷来来回回两次之后,班主任看向我,我看出了她眼中的不耐烦与责怪,旁边的同学也小声嘀咕着:“这是谁啊,这么没素质,搞的老师都讲不下去了”,“咱班第一的家长”,“啊,真的吗,你说他还穿着工厂农民的衣服,就连扣子都没有一个一样的”。这些闲言碎语偏向我传来,像一个个命令符般指挥着耳蜗的传入神经隐隐作痛。我把身子朝角落里靠了靠。

“嘿,你座位上那是谁啊?”一个从来没和我说过话的同学走到我面前。

“我爷爷。”我抬起头轻轻地说,生怕弄疼了哪个字。

“哦~~,哎那你爸你妈呢?”

我不说话,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一样,他的油腔滑调带着让人厌恶的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老师草草收场,家长们也都陆陆续续的从教室里走出来,我机械地朝爷爷走近。我不敢抬头看爷爷,我感受到周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们,只不过,这次我们在他们眼中的人之下。                                                                                                        “有病就别来了呗,都六七十了还来凑什么热闹。”一个刺耳的声音经过。不费吹灰之力的冲垮了我的心理防线,巨大的羞辱感和自卑感像狂洪一样要把我吞没。我想逃避,我没有勇气再面对对面把痰咳到身上的爷爷,我卑劣的为自己难受,越过爷爷跑回宿舍,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熄灯时,宿舍里的人热火朝天的聊着。

“哎你知道吗?我听我妈说,昨天我们开家长会,来的时候有一个老头被一辆拉石子的车撞到了,好在旁边的沟子不深。最奇怪的是他被撞后爬起来站在路上不要命的截车······”

我在慌乱与不安的黑房子中死灰般麻木。

周五放学,我背着第一名的奖状跑向校门口,我还想看到在门口第一棵杨树下接我放学的爷爷;我还想听到那一声亲切的“妮子,在这里”;我还想让爷爷载着我回家我们一家三口边看电视边剥棉花;我还想让爷爷,再来给我开家长会。可第一棵树下等着的不是爷爷,我被别人捎回了家,他们告诉我家里有事,爷爷来不了了。

回家路上的一草一木都冲击着我的视神经,“爷爷是在这被撞到的吧,地上还散落着爷爷平常最爱吸的烟,他怎样挣扎着爬起来的?爷爷拦车时有被人责骂吗?”这些,爷爷什么都没告诉我,而我却因为自己的虚荣和懦弱空留爷爷一人承受所有的恶语相向。我更不敢想爷爷又是怎么回得家。

我看到爷爷正躺在床上输着液,浑浊的双眼凹进眉骨,脆弱的就像纸片,连喘息都那么苍白艰难。

“爷爷你看,我发的奖状和他们的都不一样,我的奖状比她们的都大,还有,我们老师还说让其他家长向我们学习呢,我告诉他们你的毛笔字写得最好看,下次考得好的就要发钱了,下次我还考第一。”我靠近爷爷身边我想和爷爷多说会话,我要告诉爷爷那天是我的错,我从来都不会嫌弃他,在我心里,他就是最优秀的家长,我再也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再嘲笑他。我把爷爷在庙会上买给我的石佛取下来,放在爷爷枕头下面,我相信它是有灵性的。然后我突然想起什么,就好像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我冲出屋外,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跪下,把头重重的抵在地上,我要给爷爷祈祷,我要赎罪忏悔,爷爷一定能挺过去的,爷爷一定能挺过去的。小时候过春节,爷爷在八仙桌上摆了好些供品,叫我在桌下磕头,爷爷也磕,爷爷告诉我这样能保佑我考上大学,不能儿戏,要真诚。我学着爷爷的样子,认认真真得磕了一个又一个。

爷爷从没有骗过我,老天爷真的能看到真诚。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为了让我有个好出路,爷爷奶奶把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叫了回来,我去县城里读了高中。在这个牢笼中,没有蛐蛐蚂蚱,没有集市戏台,不能到河湾洗脚,不能坐在菜地里吃黄瓜,没有了奶奶烙的油饼烤的地瓜,没有了爷爷每每上学路上的叮咛嘱咐,没有了冬天奶奶给做的花棉袄······

晚上躺在床上,总会想爷爷奶奶这时候应该也休息了吧,今天是他们爱看的《开封府》大结局他们看了吗?爷爷奶奶吃完饭还会在那棵梧桐下凉快吗?我们是否在看着同一颗星呢?秋收了,地里的话他们忙得过来吗?爷爷不会又因为忙着浇地而一宿没睡吧?里屋的灯坏了,他们找人换了吗?喝完酒后不能吃药他们还记得吗?······我想回家,我想念和爷爷奶奶一起赶大集,买大梨的时光,我还是不习惯没有奶奶搂着我睡的日子,我想念那一顿奶奶冒着雨去菜地割韭菜为我包的饺子······黑夜让孤独变得更加深邃,繁星的凌乱遮挡住了抑郁的眼眸,我也仅是我。

“奶,我不想上学了,我想你们!”我在电话一头大放悲声。


六十分钟的车程,思念越来越浓烈。我要把我经历的开心事全都讲给爷爷奶奶听,我要亲手把自己学会的拔丝地瓜做给他们吃,我要像小时候向爷爷奶奶撒娇,我们都没变,真好。亲情没变,真好。它就是这样,没有杂质,没有距离,更没有虚伪,仅仅是相通的血脉间彼此默默地相互关怀。

我带着如获新生般的盎然推开门,“爷爷奶奶,我回来了,中秋节快乐!”

“鑫鑫回来啦!”爷爷奶奶眼里带着星星一样的光。

可是仅仅三个星期的时间,爷爷奶奶怎么变了那么多,他们的背弯了,脸上也长出了褐斑,消瘦且憔悴,茶几上的药比以前更多了,两个瓷碗里泡着长了黑点的干粮,我哭了,在心里哭了。

我想快点长大,带他们去看看鸟巢,天安门,带奶奶看看她在电视中看到每每都会笑的黑种人,去看看海。爷爷奶奶有些迷信,我要雇一个算命大师,把所有吉祥话说给爷爷奶奶听·····我只求爷爷奶奶平平安安地等我长大,我只求爷爷奶奶不要再老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地,别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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