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就像一场梦,梦结束了,人还未醒。
最早的过年记忆在童年。很小时候起,就记得快到过年而远远没放寒假时,好几户人家的孩子每到晚上就疯狂玩耍,很晚才回家歇息,奇怪家长竟然也不责骂。要知道,没有任何娱乐条件的漆黑夜晚,吃了晚饭就要上床睡觉的,尤其是北方干冷的冬天。走街串巷的人群中,彼此都是玩伴,你家串到我家,我家串到他家。可能我们兄妹多,可能哥哥人缘好,原因已不可追究、不必追究,总之,聚在我家的场面居多,记忆颇丰富。大家在院子里、门口小路上,放心奔跑,不用担心车水马龙,不知汽车为何物。只顾跑啊,警察抓小偷、猫捉老鼠、木头人;或什么也不玩,就一群人扎堆儿肆意喧闹,也乐亦无穷。不知当年都聊了些啥,笑声也渐渐远去,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小时候”。除夕夜,大家拥在电视机前看春晚,赵本山的小品是经典,潘长江永不过时,冯巩的“我想死你们了”年年相同……大人的麻将声,小孩的嬉闹声,噼里啪啦的火炮声……大家年岁不同,快乐却一样。没有空调地暖,破旧的衣服抗争着严寒;不需热风扇电热毯,火和热由内而外发散,源源不断。没有荧光屏的诱惑,你我就是现实,触手可及。每天相见,仍有说不完的话;早晚相随,却怎么都不腻歪。
有次警察抓小偷,怎么都抓不到人,抓了好久,还是我在抓。大家都跑着,笑着,乐着,无人注意到我的落魄。就在我眼泪都要气出来的时候,姑姥家的儿子“见义勇为”,愿意代我抓,我当然极尽感谢,至今都还记得他的恩德。只是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芸芸众生之中,为什么他主动站出来替我抓人。人人都想当小偷,却不愿做警察,估计警察也不是好当的。还是这个人,这个姑姥家的儿子,几年后的一个除夕夜,在我家院子里给大家出脑筋急转弯:“过年了,家里有一头猪和一头驴,是先杀猪还是先杀驴?”听了问题,我以知识分子的思维高速运转,融合十二生肖,贯通天干地支,考虑风俗民情,迅速得出结论并抢答道“先杀猪”。那人郑重其事地说“恭喜你,答对了!”正在我洋洋自得之时,那人不怀好意一笑,又说“驴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在白天,应该会看到我铁青的脸。什么大学生,什么知识,全都败给了一头驴。问题没有正确答案,这一过失成为心中恒久的羞耻。几年过去,当时在场的人早把这事忘却了吧?我还记得,且如今,竟成为一种留恋。羞耻算什么,不甘又如何,单是那情、那景、那和悦的氛围就足够!
有了第一年疯玩的开头,便有下一年更疯狂的期待。那时依旧很小,还没有年月的概念。因为太期待过年,太期待年前的狂欢,隔三差五便问妈妈还有多久过年。我想,那微抬的脑袋上,眼神是热切的,思想是朴实的。结果可想而知,我没有得到答案,得到的是一顿训斥。白天不懂夜的黑,就像妈妈不懂我的心。所谓过年,不过一群懵懂少年追逐打闹、吆五喝六地释放罢了,不过尽却烦恼、无拘无束地驰骋岁月,不过一件新衣。
那时爷爷还年轻,还有挣钱的能力,过年也会给我们姐妹分别买件衣服,而这衣服不到除夕断然不舍得拿出来穿。一个个夜晚,禁不住新衣的诱惑,一次次拿出来给玩伴炫耀,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抚摸、观赏,仿佛品鉴至宝——一件新衣,足以这样称呼。正是那温柔的一瞥,让心沉到谷底——衣服上竟然有一块黑斑,虽不明显,但足够看到。我心惊肉跳,因为这块黑斑,这件衣服便不是真正的新衣;有了这点瑕疵,意味着这个年也不完美了。过年穿的衣服必须要干干净净,怎么能有污渍呢?这是件新衣服,怎么会有污渍呢?当机立断,把黑斑清除。可怎么清除,却是个问题。洗不得,洗了就更不是新衣服了;用舌头舔一舔,不行,怎么能用脏兮兮的口水玷污新衣服呢;视而不见,绝对做不到,更忘不了;那就只能用最干净、最纯洁的东西来擦除了,而我能想到的最干净、最纯洁的地方就是脸(整个脸面,并非脸蛋)。于是,我拿起衣服,往额头上摩擦、摩擦、摩擦。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呐喊、尖叫,佩服自己怎么这么聪明。哈哈哈,大功告成,我把衣服拿到眼前,势在必得,然而一个更大、更黑的斑产生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脸不是人身上最干净的地方吗?怎么会越擦越黑呢?一颗过年的心彻底破碎不说,围观的姐妹、玩伴偷偷笑过好几次吧。
那是一件纯粉色衣服,如今的我早已不能接受光鲜亮丽的颜色,甚至不能接受黑白以外的其他颜色,总嫌它们太招摇。相较于白色,更偏爱黑色,看起来帅气,穿起来自信,脏了也看不出来,不洗也没人知道,更重要的应该是它贴合我年久失修的阴郁情致吧。
年再狂欢,总有过的时候;人再沉醉,总有醒的时候;情再浓挚,也有散的时候。年过后,不约而同地,伙伴们夜玩的劲头没了,不知道哪天起,大家就突然都不出来了,好像用这种方式诉说年彻底过去了。于是乎,夜晚又恢复了单调的平静,静得可怕。
小时候,总觉得年很长很长,可以玩上不计其数的夜晚。长大了才发现,年不过短短几天,还没找到味道,就匆匆而返。也是这短短几天,撩动着万万人的心弦。
童年转而立,奔不惑,对于过年依旧充满期待。童年期的期待,于吃喝玩乐。而今,吃喝已不新鲜,玩伴早已走远,新衣丝毫激不起“乐”的波澜,不剩什么了。那就梦回童年,和小树苗去放烟花,看迸裂的丝丝烟火转瞬即逝;甩甩仙女棒,转转圈圈,圈住了自己,走不出包围。依旧期待过年,好吃好玩好悠闲,梦不被惊醒,呼隆隆的垃圾车与我无妨,日上三竿起床,床上转移到沙发上,拿起书,一看半天,世事与我无关。
身体历经的年更多在鹿邑那个小县城,不得已的南方过年屈指可数,而它的冲击力太强,几斤淹没过往。明明该恋旧,却移了情爱上新欢。人问“回老家过年了吗?”“回了,不是我的老家。”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一定要强调“不是我的老家”,似乎为了澄清什么。澄清什么呢?“我的老家”已日趋模糊,渐行渐远,渐无话。
书看尽,日西下。
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