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鸣萧萧(下)
慕容廆直直的看着前方,那张脸比铺开的纸还要白,还要平整。这个时候用剑刺一下,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的。他的人已经完全麻木。像是一段行走的木头一样,慕容廆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帐篷里面,慕容芷正在哄慕容翰吃东西。两个小家伙并不知道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两道关切的目光从兰夫人的眼中投向慕容廆。
“发生了什么事?”兰夫人轻声问道,轻的连一片落叶都吹不起。
“走了,都走吧。”慕容廆平日精光四射的双眼已经完全的空洞。过了良久,泪光仿佛在慕容廆的眼中闪现。
“是大哥的事吗?怎么,他要搬走吗?”兰夫人追问。
慕容廆点了点头,两行清泪滴落了下来。比他年长二十岁的长兄,朝夕相处二十多年的兄弟,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以后都再也看不到了。
“大哥一定要走吗?”兰夫人追问道。
慕容廆又点了一下头。
“既然一定要走,为什么不高高兴兴的送大哥一程?远离故土最怕的是什么?是人心。大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谁也舍不得离开。你作为部落之主,如果你能高兴一些,主动去送一程,大哥的部下看到了也许不会那么难过,也好让他们凝聚在一起,免得走散了。”兰夫人拿出一张手帕,给慕容廆擦着脸上的泪。
慕容廆长叹了一口气,嘴角的肌肉仿佛在阵阵的抽动。
“新酿的马奶酒还有吗?我出去一会儿。”慕容廆言罢,从角落里拿起酒袋,掂量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慕容廆把酒袋挂在腰间,飞身上马,拍马直奔吐谷浑的营帐而去。如水的月光照着慕容廆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更加苍白。骏马从草原上跑过,伴随着夜晚的寒风。寒风吹乱了他的发丝,吹进了慕容廆的心。身子不禁抽动了一下。本就不长的距离在这时好像变得更短了。就在这时,慕容廆突然看到吐谷浑正一个人坐在帐篷外的一块石头上,拿着长笛。慕容廆翻身下马,走了过去。吐谷浑没有说话,横着长笛,嘴唇靠近。悠扬的笛声在夜月下飘散开来。慕容廆没有开口说话,静静地听着。多少离别的愁思,多少往事的思念,仿佛都汇聚在了笛声中。笛声并不悠扬,反而听起来沉重无比。不仅沉重,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一丝忧虑。走在未知的道路上,谁都会恐惧的。
慕容廆拔出匕首,蹲在地上,用匕首敲击石头。敲击声伴着笛声,月光映照着草地。一曲奏罢,慕容廆也站了起来。匕首还鞘。
“大哥真的要走吗?”慕容廆说。
“辽西也好,辽东也罢,都是我们的家。我们一起在这里长大,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要离开,还是非常的不舍。”慕容吐谷浑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
“既然这么留恋这片土地,为什么要离开呢?我这里有酿好的马奶酒,哥哥何不留下,与我共饮这袋美酒?”慕容廆举起酒袋,凝视着吐谷浑。
“你记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找人给我们两个算过命?”吐谷浑问道。
“有这么一回事吗?怎么,哥哥现在记得?”慕容廆想了想,怎么也没有想起来。
“算命先生说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父亲说过:‘你们兄弟两个,以后都会有出息,而且不是一般的有,是出类拔萃。只不过吐谷浑要至少百年之后才会有点样子,弈洛瑰几十年内就可以称雄一方。’父亲当年是这么说的吧。”吐谷浑说。
“这又如何?这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慕容廆问道。
“弈洛瑰,就像我白天说的那样,这片土地强敌环伺,地狭人稠。我出去是为了寻找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吐谷浑神色从容。
“正因为强敌环伺我才希望大哥能留下来和我并肩战斗,你走了,我们家的力量就被削弱了,宇文和段家便会乘虚而入,父亲的预言就无法实现了。”慕容廆冲上前去,抓住吐谷浑的右臂,凝视着吐谷浑的脸。
“你的能力我了解。我的部下人数并不多,就算离开也不会大大的削弱整个部落。你有这么多流亡晋人辅佐,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你的两个孩子我也看了,将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所以,你不必担心。”吐谷浑缓缓说道。
“可惜芷儿是个女孩,迟早会出嫁。翰儿还太小,等他长大,估计我也老了。大哥真的不肯留下吗?”慕容廆单膝下跪,依旧抓着吐谷浑的右臂。
“女孩子你也不要小瞧了。我离开绝不是一时兴起,这是我长期思考之后的想法。而且有这些部下陪伴着我,我也不会太孤单。这样吧,如果以后你想我了,你就让人来找我,拿着这个东西。”吐谷浑拿出一块玉玦,递给慕容廆。“给你一块,我自己留一块,两块拼在一起,就是一块完整的玉璧。”
“既然这样,那我就尽我所能,助大哥最后一臂之力。大哥远行必将遇到许多困难,最难的便是凝聚人心。大哥出发之前还需要些时间,我看不如这样。”慕容廆指了一下吐谷浑的胸口,把声音放低,一个主意就这么想了出来。
此后几天,慕容廆不再愁眉苦脸。但是部落里所有的牧民都知道了,他们的首领慕容廆的哥哥,慕容吐谷浑,要率领自己的部下,离开这片土地了。他们知道,吐谷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是亲人间的离别。离别之后,天各一方。看着那些收拾行装即将远行的人,有些不禁暗自留下了泪水。到处都是哀怨之声。慕容吐谷浑的部下也有很多惶恐不安。他们只知道要向西方进发,却不知道要走多远。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辽水,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对未知的恐惧遍布整个部落。天公也不作美,一连几天都是阴风怒号。慕容廆也不禁心旌摇动。
一切都收拾妥当,慕容吐谷浑终于要出发了。慕容廆站在山上,等着慕容吐谷浑的到来。
“大哥真的要走吗?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毕竟还没有出发。”慕容廆语气略显生硬,也很不肯定。
“我向来说话算话。既然我说了要走,我就没打算留下。”吐谷浑回答。
“可是大哥部落里的牧民未必都想走吧。”慕容廆说。
“牧民都是逐水草而居。牲畜走到哪里,我们就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我的牧民或许还留恋这片土地,可是我的马群已经急不可耐的要上路了!不信,你看!”吐谷浑举起马鞭,向西方一指,一大群马匹正朝着西方走去。牧民们也不禁大惊失色。
“你们谁能把这些马赶回来,我就留下,如果不能,那就不要拦着我了!”吐谷浑说道。
慕容廆手下善于驯马的人着实不少。一批牧民蜂拥而出,争着抢着要把这些马赶回来。可是这些马就像神灵附身了一样,无论怎么赶都不回来。无奈之下,牧民们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慕容廆的身边,接受这痛苦的事实。
“你们都看到了,我,慕容吐谷浑,离开这里,不是我个人的意志,是上天的意志。人可以说走就走,说留就留,可是,马呢?平常那么听话的马怎么今天也一路西行呢?这都是上天的安排!西行的路上我们自有上天的庇护,我们定能找到一块安身之所!”吐谷浑神色激昂地说,手下的部众也为之一振,高声呼应。
就在这时,慕容廆突然拔出匕首,在脸上划了一下。鲜血伴着泪水从慕容廆的脸上滚滚落下。身后的牧民也纷纷拔出匕首,划破脸颊。鲜血和泪水滴在草地上,绽放出一朵朵哀痛的花,伴着天空中的阴云,诉说着无与伦比的离愁。
“哥哥,保重。弈洛瑰一定不会辜负父亲和哥哥的期望。请把这个收下。”慕容廆拿出前几天打算送出去的酒袋,塞入吐谷浑的手中。“里面都是新酿的酒,还有这个也收下,以后如果我的儿子或者女儿去找你,这个就是凭证。”慕容廆掏出一把短剑,送给了吐谷浑。
“放心吧,我也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这次远行,有上天的庇护,定能成功!”吐谷浑没有流泪,只是微笑了一下,握了一下慕容廆的右臂。“弈洛瑰,保重!”吐谷浑转过身去,挥了挥手,带着部下,一路向西而去。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