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
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柳景庄搁下笔墨,身后站立许久的莺莺燕燕,赞叹的、捶肩的、递水的、擦汗的、嘘寒问暖的,一齐都涌了上来。
帝都
远处天空微微发亮,蓝底白碎花小衫,扎个头巾的张家丫头从屋里抱着一带糖匆匆地跨过门槛走到店铺门脸前忙碌的张信身边,“哥,糖拿来了。”
张信刚好将碗中熬了半夜的豆沙馅儿一勺勺舀到了花瓣槽半凝的面浆中,把碗一放,接过沉甸甸的糖袋,朝丫头笑了笑。
丫头凑过来,闻了闻散发着香气四溢的糕底,像是很满意地,擦擦手走到店门外,将昨夜卷起的帘子放下,“张记海棠糕”五个发白的字就露出来了。
这条山塘街上,他家总是最早起来张罗铺面的。但这会儿灰暗微亮的时辰,街上一个人影也不见。
撑起了窗,擦干净台面,给张信端了碗水,后头灶里添了些柴火,丫头搬了条木凳,坐在了店前,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
“沓哒沓哒,沓哒沓哒”,街面上突然响起了马蹄声,丫头惊回神,扭头看去,就见着街东边老远出现一辆马车,许是哪家老爷清早要出城去,把原本安静的街巷彻底给吵醒了。
马车哒哒地过来,丫头看清了前边车夫的模样,穿着奴仆的衣服,看起来却干净整洁,衣料大约比丫头的还要好。
“吁--”马车在前头忽然停住了。
一会儿车夫下了马车,快步来到铺前,从腰边摸出了一锭碎银,“来十个。”
张信看了看锅里,刚出炉的一锅也就七个,“这里有七个,您要十个得稍微等会儿。”
车夫扫了一眼,“那就七个。”
“好嘞。”张信应和着,用竹夹将海棠糕挑出来,装进纸袋,丫头看着碎银,开始翻布袋找钱。
车夫也没理,一把接过了纸袋,恭敬地送进了帘子里,然后拿起鞭子,“驾---”马车又哒哒地走了。
“哎,等等---”丫头的声音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两边帘子随着马儿的奔驰晃动着,偶尔透进来些许光亮。
出了城,洛大人便将窗帘撩了起来。
手中的海棠糕仍有着烫人的温度。
“这就是,海棠糕?”洛大人像是自语一般,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车夫耳力极好,自是听明白了,“回大人,正是,”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白芷姑娘每日仍差人在买。”
洛大人撕开了一块,放到嘴里。
平王府山珍海味精巧的点心不胜枚举,竟比不过这区区街头的海棠糕?笑话。
车帘一动,车夫回身,机敏地接住了从车身里扔出来的温热纸袋。
“谢大人。”车夫看了看纸袋里仅仅动了一口的海棠糕,一把揣在了怀里,继续赶路。
前往潞州的路途遥远,大清晨的也没甚睡意,一会儿洛大人幽幽的声音又从马车里飘出来,“听说是你表妹?”
“是,如大人所说,”车夫一惊,旋即回道,“奴才也是前些日子才偶然得知,是远房亲戚,多年来早已失去联系。”
“你对她的生活习惯倒是清楚。”
车夫赶紧澄清,“回大人,奴才与世子侍卫陈川是同乡,前些日子喝酒时听他说起,他还说,世子也曾买过海棠糕但没送出去。”
“对她始乱终弃的柳景庄你该是十分怨恨?”话锋一转,洛大人又抛出一句。
车夫咬牙,“柳公子出身大家一表人才,原不会与--茶楼歌女有什么结果。”
“哦?世子竟连柳景庄也比不上?”
“大人原谅,奴才口拙,不是这个意思。”车夫冷汗直冒,“奴才,奴才---”
不等车夫再辩解什么,洛大人突然言辞凛冽,“王远,柳景庄触君一案,关键物事是你呈到知府大人案上,这没错吧?”
王远不觉停下了手中的马鞭,马车渐渐停下来,筋骨毕露的手握得有些发白了,为今之计,只有---
道旁林子里突然传出爽朗的笑声,接着数条人影从林子里闪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洛大人,您真是心直口快,这就忍不住掀底了。”
王远大骇,起身便欲袭向车厢里的洛大人,不料帘中反而迎来浑厚一掌,王远不备之下,竟被一掌震下马车,心口一阵翻涌,还未及反抗,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数条人影团团围住,为首的男子迅猛地点住了他的周身大穴,强塞了一颗药丸,迫他吞下。
王远青筋暴起,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绝望。
马车帘子一掀,施施然下来两个人,一位是洛大人,另一位,则是名动五湖的风掌门。
“洛大人,岳父大人。”为首的男子,四大门派之首宗少宜恭敬地向两位请安。
洛大人扬了扬手,踱步至王远身前,“不甘心?”
“不敢。竟然惊动了风掌门。洛大人真是看得起我。”凝视洛大人平静疏离的神情,王远心中了然,苦笑了声,卸去了一身防御与伪装,原本颓然的背脊,反而挺直了。
曲荷别苑。大厅。
“来人。”洛大人浅浅抿了一口茶,明前茶特有的清香冉冉漂浮。
厅右侧珠帘微动,一人捧着一卷丝绢上前,得洛大人示意,展开绢布念了起来。
“王远,荆州桂花村人氏,父早逝,自幼习武。两年前因母过世,收拾家当来到帝都,投身洛府当车夫。
一年前刺唐案,疑为刺杀有意欺辱于歌女白芷的州府唐轩岚大人真凶,并嫁祸州府副司胡为咨,致使胡为咨枉死。
三月前,疑因歌女白芷倾心才子柳景庄,呈柳氏残篇断章于知府,至柳氏含冤流放楚江。
除此二例,并无其他违法犯法行径。
与歌女白芷并无私交往来。”
跪在堂下的王远,眼神不知散向了何处,像是在听着别人的事情。
“无私交往来,贵司近年办起事来懈怠不少啊。” 洛大人手指轻敲着桌案。
“回洛大人,”堂下立着的人犹豫了一下,“据盯梢汇报,歌女白芷在城西慈恩寺大街与茶楼的,她每日徒步往来七里外临江仙茶楼,路途中人多眼杂,并未见她与何人有特殊接触。她本人与身边人也都询问过,并不识得王远其人。我司对歌女白芷进行过彻查,身家清贫,平白无奇。而王远,五岁师从泰松派掌门,颇具天资,尽得泰松派真学。十五岁因母亲重病下山照看,直至两年后来到帝都。除了身负绝学却甘当车夫,也寻不着其他蹊跷,恐背后有惊天势力。”
“哦?”洛大人扫了一眼满身鞭痕的王远,“你们审了一夜,什么也没问出来?”
“洛大人赎罪。”
王远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头依然低垂着。
洛大人微不可闻地轻叹,跪地的王远却突然心头一跳,有预感似地抬起来头。
“看来,只有一个方法了。”洛大人轻轻扬起了手,“来人,去临江仙茶楼请白芷姑娘来一趟。”
王远心如死灰的眼睛突然间迸发出了惊人的神光,明明服用了过量软筋散的身体竟从地上一跃而起,苍白的手关节抓向洛大人的颈项。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掐住洛大人的那一瞬,大厅另一侧一柄短剑透着幽光迅速刺向欲行凶的王远,与此同时一抹黑色身影急掠而出,却仍是晚了一步。
神色骇人的王远全然不顾胸口插着的短剑,修长瘦削的五指掐住了洛大人脆弱的颈项。
“退下。”洛大人还能勉强吐出两字。
厅内突然出现的一众高手同时都住手了。
王远粗喘着,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洛大人,其中闪过恐惧不甘绝望愤恨,却又一点点冷寂下来,他扣住洛大人颈项的手慢慢松下力道,尤带威胁,哑着喉咙道,“不许去。”
“为何?”洛大人也没有在意被人挟持的状态,问了一句。
王远重复了一次,“不用去,”继而眼神闪烁,喃喃地道,“没有阴谋,什么也没有。唐轩岚辱她,该死,柳景庄无意娶她,就不该再出现她面前。”
“你倒是对她一往情深。”洛大人早已猜到,“本官仍有一问,你们究竟采用怎样的法子联络?竟连青天司的特使都无从破解?”
王远垂着头,半晌哼笑了一声,喉咙里滚动着沙哑的声音,“她与我素不相识,何来联络?”
如惊天霹雳,瞬间想通了一切的洛大人,终于不可思议地看着王远,“你为了她抛一身傲骨,甘愿自称奴才,来当平王府的车夫,为她杀人犯法,而她,却根本不知道有王远这个人。”
满堂惊闻此言,尽皆诧然,嗤之以鼻怀疑的也大有人在。
王远嘴角扯出了一抹怪异的笑,放下了钳制住洛大人的手,“洛大人,王远谢您一番看重,若来生在世,必引以为知己。”话刚落音,他握住胸口的短剑,一把抽出来,鲜血喷射。
堂下人唯恐他对洛大人不利,刀剑齐齐上阵,电光火石之间,王远身上便开了数道口子。
“住手!”洛大人紧急制止,置于别苑审讯的一片苦心,却是白费了。
“你死了,今后再有人辱她欺她,你便不管了么?”
“无。。。碍。。。她已与,张,定下,终身。。。”
倒在血泊里,王远艰难吐出几字,失去神色的眼渐渐阖上,不知临终想到了什么,竟微微笑起来。
杏花烟雨时节。
空荡荡的青石板街,朦胧的天色将一切染成煞白。
酒醒的王远清晨出来散散步,正行到一树杏花前。
前头一个人影清晰地进入他的眼帘。
脱俗如清露似的女子抱着琴,袅袅婷婷从他身边走过。
王远今生的脚步从这一刻起,再也迈不开。
番外
洛府书房。
洛大人一回府,就见夫人倚在窗前,眼痴痴地看着院子里的柳树,双颊桃花似的红润,手里紧紧攥着几句词。
“咳咳。”洛大人佯咳了两声。
洛夫人惊回神,见是自家夫君,立即扑上前,指着手里的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看看写的多好!”
洛大人不动声色地将她手里的词抽出来,搁在了一旁桌案上,从背后搂住她,“你要破的案子,今天已经结案了。”
“啊?那,柳大人能回朝继续任官了?”她兴奋地抓住了他官服的袖子。
“不能,”洛大人垂眼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等圣上怒气平息,至少要三年五载后再提回朝之事。”
“那个---小人---”绞尽脑汁想要迁怒于犯罪之人,却苦于寻找难听的词汇,洛夫人气红了脸。
洛大人闷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