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的星期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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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娜拉,她跟其他所有的娜拉一样,不容忽视。就好比,一个人的人生有很多早晨,不管太阳是否升起,雾霾是否散去,急促的闹铃声是否响起,这个早晨跟所有的早晨一样重要。星期天的早晨,虽然不上班,但是仍有很多事等着她完成。

像往常一样,起床后的每一件事,她都很熟悉。每天一睁眼,生活就汹涌而至。就像她推开窗户的一瞬间,窗外的噪音就汹涌而至一样。窗外道路上的车流来来往往。拉开窗帘,叠被子,洗漱,烧开水,做早餐,哄孩子,洗衣服,买菜,整理家务,这平淡得像水一样的生活。要完成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停留,她很自然地就知道下一桩要完成的是什么事。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柜面上的灰尘,阳光在哪个时间照射到哪个位置,甚至空气里气流的走向,她都再熟悉不过了。这些混凝土墙壁框定了特有的空间和形状,她想,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家。但准确地说,这只是房子。她在这个家里生活了12年,两个孩子都在这里出生成长。柜面上摆放着一个相框,相片是一年前的夏天在草原拍摄的。一家四口的笑容特别灿烂,身后的天空特别蓝。相片框定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家,她想。

孩子是多么可爱啊!每当她深深地凝视孩子的眼睛,她丝毫不怀疑,就在孩子澄澈明亮的眼睛里,一定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美好到透明的世界。但是这个世界跟现实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同,她也说不清楚。早上八点半,小儿子还在睡觉。最近他在不停地长个子,脚丫抻得很长。但是他肉嘟嘟的脸庞和胖乎乎的小手,让他看起来还是实际的4岁。他平静的呼吸声轻轻微微地从他的嘴唇上方传出来。她俯下身吻他的鼻头。昨天下午她领他到梅园,梅花开了。她凑近闻了闻,她说:“嗯,这梅花闻起来有一股好闻的蜜的味道。”孩子不可思议地仰着头看着她,也凑近闻了闻。他的小鼻头整个地凑进了一朵花的花蕊里。那画面逗得她笑了。“这是一个碰了一鼻子花粉的可爱鼻头。”她想。

晨光隔着窗帘照射进来,小儿子的合金搅拌车玩具还在乳白色的大理石窗台上放着。“现在的玩具做得真逼真啊!竟然跟模型一模一样。”她暗自想着。车头是橙黄色,搅拌筒是黄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玩具车旁边摆放着一盆绿萝。植物和玩具车,放在一起,不仅丝毫没有违和感,竟然还创造了一种恬然自得的意境。绿莹莹的叶子垂下来。她用手捻掉一片黄叶。植物跟生活一样,如果你不好好对待它,它就不会好好生长。如果有几天你不好好浇水,它的叶片就不好好长,长出来的叶片又瘦又小。植物不会欺骗你,生活也不会欺骗你。什么细节都会留下痕迹来。

她在厚重的窗帘下捡到一枚绿扣子,一枚绿得像翡翠一样的扣子。这枚扣子十分漂亮,她突然眼前一亮。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装到了她的针线包里。绿扣子,就像她平时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却总想不起来的那个词。“这是哪里来的扣子呢?”她暗自思忖着。这个家里的东西,没有她不知道的,包括孩子的玩具、娃娃、衣物和被服。尽管如此,她抛却所有疑虑,答案总会显现的,只是时间问题。

大儿子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他要去上课外兴趣班。他把拖鞋脱在最显眼的地方,客厅和餐厅中间,正对大门的地方。一只鞋头向左,一只鞋头向右。他的东西总是不待在它们本来应该待的地方。它们想向这个世界宣布:我主宰着,我存在着。她收拾好他的鞋子,带着一种溺爱的心情。

还有什么比生孩子更像开盲盒的事情呢!孩子健康状况、五官面貌、身体发育、性格喜好等等,都不是可以提前预料得到的。两个孩子之间都有很大的差别。但是无论如何,她都非常爱他们,视他们为珍宝。就因为过于爱他们,她也就十分害怕失去他们。她拼命想抓住与孩子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她经常逗得孩子咯咯咯地笑,笑个不停。孩子们快乐的笑脸,温暖的小手,奔跑的身影,跪坐在地上玩耍的小背影。从孩子出生到渐渐长大,她无时无刻不操心着,在担惊受怕里活着。孩子的每一个第一次翻身、坐起、爬行、走路,她都没有错过。孩子哪里不舒服了,只要孩子张嘴说话叫“妈妈”,她就能敏锐地感觉出来。药箱上面有一大包新药,塑料袋装着。她只是让她丈夫带一包止咳药,结果他就拎了这么多药回来。他说:“那营业员说春天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应该给孩子补钙。”补钙补锌、补充维生素,她知道药店的营业员都会牢牢把握你的心思,极力给你推荐药店里利润高的药品。就像一出试衣间,营业员都会迎上来说:“姐的腿真直,身材正好!”她无奈地收好这包药品。

这时,她转到餐厅。她收拾掉餐桌上玻璃杯中燃烧后黑黑的火柴棍。这盒火柴是丈夫出差的时候从酒店带回来的。她喜欢火柴,火红火红的火柴头和干燥的木柴小棒,火柴有它美的价值。这盒火柴比她小时候用过的质量要好。她还记得她小时候妈妈在灶头划不燃一根火柴时气恼的样子。她想让小儿子感受一下火柴燃烧的瞬间。她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她划亮一根火柴。她轻轻一擦,嗤地一声火柴燃烧起来了,温暖的火苗映入她的眼帘。他们俩就盯着火苗看,她让他仔细观察,“火苗的上端是红色的,下面是蓝色的。”孩子很开心,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就那么一会,火柴就燃烧完成了。她也让孩子拿着划火柴。“妈妈,这就跟放烟花一样。”快烧到手指头的时候,孩子紧忙把火柴丢到玻璃杯里。同时她也给他讲了火的危险性。“是的,我们就是在放一盒烟花。”她补充道。“但是火很危险,它可以烧着房子。”孩子出神地重复她最后一句话。她不仅仅是在教孩子见证火的奇迹,她只是觉得她需要一些火花。她需要一些新的“火柴棍”、“绿扣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将要有大事发生。” 她的一个办公室同事是一个古怪的人,每天都念叨:“将要有大事发生。”就像在念一种魔咒一样。她感觉奇怪极了,在她生命的所有时刻,她都没有“将要有大事发生”的感觉。高考没有,找工作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也没有。尽管她也关心政治,关心整个世界的变化,尽管这都充满了各种的不确定性,但是她可以尽量稳住自己的内心,就像叠衣服时轻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有次吃饭的时候,孩子突然发问:“妈妈,这个世界会越变越好吗?”她说:“地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地方,它肯定会越变越好。但是即使有一天,世界变得不那么好的时候,爸爸妈妈弟弟,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会永远陪着你。”她尽力将一些爱的种子播种在孩子的心田。

她把每天的三顿饭看成是很重要的事情。肉食、米饭、蔬菜和水果,她都做了一些合理的搭配。两个儿子的饭量在逐渐增加,一家人的健康至关重要。她脑中的思绪就像身体里面的血液一样缓缓流淌。不可以走神,不可以失误,哪怕是和面的时候把水加多了,也会让饺子皮没法擀,做出来的饺子不好吃。如果是忘关火,也会导致一场灾难性的事故。入住新家的时候,朋友送给她一套盘子。这些盘子她不舍得用,在橱柜下面放着。她也觉得还没有使用的必要,毕竟这些瓷器十年都用不坏。对她而言,它们就像华丽的赘物。

婚前她还不会做饭。上大学的时候,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毕业后要吃泡面为生了。回想起来,还是有些羞愧。上高中的时候,有次妈妈不在家,还是爸爸为她做了一顿饭。菜是炒茄子。当时没觉得羞愧。因为那时候身边大多数女生也都不会做饭。有的家庭,女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站在板凳上抄起了锅铲,但是被人笑话,鼻涕挂得老长,掉进锅里了。后来成了家,慢慢尝试着做就自然会做几个家常菜了。几个姨娘说:“鸡蛋会炒吗?会炒鸡蛋,就啥都会炒了。淡了加盐,咸了加水。”毕竟就像俗语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她空了钻研食谱,浏览一些美食网站。现在抖音平台还会有视频教授,就更没有学不会的道理了。 

她必须足够小心,才能将生活安置得顺顺利利。砧板不能发霉,不粘锅有划痕就换新的,买回来的青菜泡了两个小时才能上锅炒。为了保护好孩子的视力,她每天给孩子尽量保证2个小时的户外时间。同时她感觉这一切荒谬极了。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很多人一生忙忙碌碌,为了自己心中的意义。可是万一有一天他发现这一切毫无意义,或者他所为的意义消失了,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不多。她还有其他一些可怕的想法,她说:“假设一下,如果某一时刻我突然消失了,那么对这个家的陈设几乎是没什么影响的。”除了衣柜里的衣物和书房里一些属于她的东西,几乎不会有变化。也许只需要十分钟,这个人的痕迹就会被抹除。

“不会的,你难道感觉不到家人对你的需要吗?如果你不在,对我们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她丈夫安慰她。

她说:“也许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她想说她的存在感是这么弱,揉碎在日常的繁杂和坚持之中。

她说她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过得嘛!我们应该知足才对。” 她丈夫说。

她丈夫从衣柜顶上拿出一个大袋子,递给她,还满脸神秘地说:“节日快乐!”她打开一看,是一件牛油果色大衣。她笑了。袖口的地方缺少一枚绿扣子,她看到一条长长的线头挂在上面。

她都忘了,今天是三八节。她也惊讶,丈夫给她准备了礼物。夫妻之间的情感,难以保鲜的爱情、怨念、陪伴、互相的关心,时间久了,早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了。就这样一直继续走下去,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她拥抱他,对他说:“谢谢!”

就在此时,楼上的孩子弹起了钢琴,她听出来了,弹奏曲目是《小小竹排江中游》。只有音乐能做到,在琴音响起的一瞬间,可以涤荡人心。当她用心去聆听旋律的时候,脑海里的思绪都空了。她知道,在每一个早晨,都应该给自己一些正向的催眠。她不想做生活的傀儡,更不做情绪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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