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初春,黄河水总是澄澈如镜,仿佛掺进了太多黄土高原深沉的叹息。那天傍晚,我如往常一样沿着滨河路匆匆疾行,口袋里揣着刚被客户无情退回的智慧园区方案。手机里那三十三页的PPT,好似一颗发烫的煤球,炙烤着我的心,让我满心愤懑,恨不得将它狠狠扔进那泛着金箔般夕照的河面。
蓦然间,一只羊皮筏子闯入我的视线。这种用整张羊皮精心缝制而成的古老渡具,在兰州城里早已近乎绝迹。筏子上的老人正缓缓地用长竿拨弄着漂浮的塑料瓶,那迟缓的动作,仿佛是在耐心地梳理着漫长的时间。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回到二十年前,那时我初到公司,黄河岸边还有成排的筏工,他们大声呦呵着招揽生意,那热闹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而此刻,这位老人和他的筏子,宛如被现代物流体系遗忘的一个独特标点,在时光的长河中显得那么孤独又珍贵。
当手机在裤袋里第五次震动时,我正痴痴地盯着筏子后方拖出的尾流。那些纠缠交错的水纹,让我不禁想起女儿昨晚摊开在桌上的数学试卷——同样凌乱却又似乎暗藏着某种神秘规律的线条。客户总监的来电显示在屏幕上不停跳跃,而我这时才突然惊觉,自己已经整整四十八小时没打开过家庭微信群了。
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我静静地数着筏子上的羊皮气囊:十一个。十一张被抽空了血肉的皮囊,却在黄河的滔滔浊浪里奇迹般地获得了新的生命。这多么像我们这些被生活掏空了精力的中年人啊,总以为会在堆积如山的报表和沉重的房贷漩涡里渐渐窒息,却忘了被抽空的躯壳恰恰能让我们在生活的洪流中浮出水面。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关机键。远处,白塔山的轮廓正一点点被夜色悄然溶解,河面泛起了类似青铜器包浆般的幽光。就在这一刻,我突然顿悟,和解并非是向生活卑微地下跪,而是要学会像这羊皮筏子一样,在湍急的湍流中保有恰到好处的空虚——既不让时代的洪水将自己完全灌满,也不至于干瘪到失去继续漂浮的勇气。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女儿来到了黄河索道。当缆车缓缓掠过那些仍在执着摆渡的羊皮筏子时,孩子忽然惊喜地说:“它们好像在用另一种语言游泳。”我望着缆车玻璃上重叠的倒影,恍惚间发现,四十八岁的皱纹与十五岁的纯真,原来可以在同一片水域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