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苏、古永、岳鸣三人从车库出来时，烈日刚好从对面的青山上落下，余晖打在山岗上华美而绚烂。赵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景色，在外生活的几年，他甚至没有再去仰头。他已很久没有关心生活中的点滴，沿途的风景，他像是一具早已等待入土的躯壳，等着谁将他掩埋。此刻身边的古永、岳鸣却让他再次意识到生活的平淡与安静，未尝不是一种新的开始。
他想起古永在车库里对他说的话：“你还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重头再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早已厌弃自己的人生。我还记得，以前的你是那么喜欢看书，那么喜欢笑。你总会向别人推荐你喜欢看的书，一说到书你就滔滔不绝。可现在，你变的不爱说话，不爱笑。这么多年，我把你推荐给我的书都看过了。你以前总是推崇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读的时候总不懂那个人为什么会自杀。但是看到现在你，我懂了。在重蹈人生的挫折与失望中，是很难撑下去。被人遗弃的滋味，是很难受的。我知道现在的你，肯定比你表现的更为痛苦。可是，你还有我们。那怕你的亲人离开的了你，我们至少还陪在你身边。”是啊，至少还有你们，至少此刻日落黄昏，静美幽长。
三人等着火盆里的纸钱烧完后，赵苏帮着古永将车库的卷闸门往下拉。正拉到一半，只听见一声粗犷的女声从前头传来，“别急着关门呀，赵苏，让我们也给你爸妈上一柱香。”一个烫着头发身穿大红裙身材臃肿的妇女走在六七个人的前面，跟妇女并排走在前头的是个身长1米8的大汉。这些人赵苏都认识，既是他爸妈的朋友，也是他爸妈的债主。走在前面的的两人赵苏印象最深刻，是欧氏夫妇欧扬和邓琪。赵父在世时与赵家来往异常亲切，等赵父去世后，这对夫妻变脸也最快。正是这对夫妻在赵父下葬当日，在灵堂前堵住赵苏逼他还钱。赵苏仍记得，那天是他的堂姐一个不到一米六个头的女生，挡在了他面前把他们攆走。后来这对夫妻消停了一年左右，又跑到到赵苏工作的单位，逼着赵苏还债，最后以赵苏的单位劝他离职收场。赵苏也是从那时起，决心离开新坞，不愿与这些人有瓜葛。可这世上，总有人以为你的无争是一种软弱，这种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侮辱你。站在后面的那群人，也俱是乐姐债主。赵苏能够想象那些人当初怎么被乐姐骗去血汗钱的，也能够想象现在他们心中的愤怒。时间并不会冲淡矛盾，只不过是令人生出算了的念头。可当欧氏夫妻跑到他们这群人面前，说道：“既然他们只剩下个儿子和一栋房子，那就应该让他儿子把房子卖了用来还我们的钱。更何况这些年赵家那小子在外面可是挣了不少钱的。”他们算了的心思又都活起来了。
“受之不起。”赵苏并没有停下拉门的动作，他继续将卷闸门往下拉，欧氏夫妇见着马上低着头跑进了车库。赵苏知道拦不住，索性猛地将卷闸门往上推去。只听砰的一声，车库里顿时亮上不少。祭桌上的遗像和骨灰，在红烛的照射下显得诡异。岳鸣走到赵苏身旁，压住了他放在后腰处颤抖着的拳头。
“上香是吧？你们是要好好上一柱香，看看你们死去多年的好兄弟，拜拜你们以前口中的亲兄弟，好姐妹。”赵苏大声地说道，颤抖的手不再因愤怒而抖动，他重新挺直他的背，一脸漠然的注视着面前的人，像在看一堆毫无价值的东西。
后进来的人都看着欧氏夫妇，邓琪咬牙从地上捡起一柱香，“乐姐啊，这些年你可害苦我们。你这人怎么这么狠心，没钱还不要紧，你也不能这么就早早走了。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丁点东西。我们可怎么办啊？你说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啊？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乐姐啊！”那邓琪将香插上就一直哭着骂着，细数这些年的不易，任谁看着也是一场好戏。
那欧扬拿着纸钱点燃扔进火盆，只听见他说道：“兄弟啊，我把你当兄弟，可你把我当什么呢？这些年来，你一走把这些都撇的干干净净，可是有句话说的好，父债子偿啊。”欧扬说着吐了一口唾液在微小的火堆里，零星的火焰跳转，一丝灰烬被激起飞旋起来。
赵苏一听到“父债子偿”那句，脸色不由发白，他看着火盆里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后再开口说：“欧伯父，您这一句父债子偿可说的真好。只是不知道，这些年伯父可梦见我爸，托你下去聊聊天没有。您要知道，他死前的那几天，也是您天天在他面前说父债子偿的啊。我爸这一辈子当惯了老好人，他习惯忍气吞声，习惯处处想着别人。正是因为他心里的那点良知和善，让他觉得愧对你们。他一直把你们当兄弟，当朋友，他也想着你们这些人对他说一句，兄弟，钱还不了没关系，等你有钱了，有能力偿还时再还就行。可是你们这些人都做了什么？天天在他面前说钱的事？他是在你们的逼迫下与自责中才会想着去死的啊！”赵苏说着，双眼通红地扫视着面前的人，
“还有，您还记得当年我是怎么离开新坞的吗？你到我单位整整闹了两个月，每天都不带重样的。我只想问一句，欧伯父。我们家是欠你钱了，但是你做的这样赶尽杀绝，是不是想过会遭到报应呢？你的孙子都快六七岁了，如果你今天是来要钱的，我跟你说，门都没有。这房子，你们也想都别想。如果要我还钱，等你孙子长大那天，再来讨这笔债！”
“赵苏！你可别给脸不要脸。”邓琪朝着赵苏吼道，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姿势。
“脸？邓姨您还会说要脸这句话吗？我以为你早忘了呢？你忘记当年你男人在家里偷人时，你被你男人打出来，是谁收留你的吗？要我说，这群人里面，最不要脸的就是你。做媳妇做到帮自己的丈夫戴绿帽子，我长这么大也就见过您这么一位大度的女性。”
邓琪被气的说不出话，她发疯似地朝赵苏扑去，赵苏小心退了一步伸出一脚，邓琪就摔倒在地。“打人了，打人了啊。”邓琪一边哭喊着爬起身，一边继续朝赵苏身上扑了上去。
一旁欧扬蓄颈也准备上前，却是被古永一把拖住，“想打架吗？”欧扬当即朝古永挥过一拳，古永一个反锁扣住了欧扬的双手，两人僵持不住。
“你们还不来帮忙？”欧扬朝着那群人喊道，岳鸣迅速从地上的捡起一根铁棍拦在那群人面前“我劝你们还是都退到外面看戏的好，免得老了还被人戳着脊梁骂。”
“你张开嘴”众人被赵苏的喊声吸引过去，只见邓琪正一口死死咬住赵苏的左手臂，赵苏正用右手朝着邓琪的脸连扇几个耳光，最后只听见“啪”的一声，邓琪嘴上一松躺在了地上。
这时住在不远处的一些居民也赶了过来劝道：“你们一大群五六十岁的人，欺负三个年轻人，算什么本事。赵家那怕再不好，现在也是死者为大。赵苏这孩子这几年在外面有家不能回，就算是他爸妈钱欠你们钱，你们也不该这样逼他。”外边的人帮着有说有劝，那欧阳夫妇也自觉丢脸，瞧着今天在这讨不到便宜，一群人竟是灰溜溜走了。待人那群人走后，赵苏朝邻居弯身致歉，邻居们纷纷安慰几句也很快散去。
“妈的，疼死我了。”永永举着他扭伤的右手在赵苏的面前晃了晃，倒是赵苏像没事人一般站在车库门口任留手上被咬的伤口滴血。岳鸣无奈看着两人，开车搭上两人往医院方向开去。
站在防疫站的大厅里等着护士人员安排的赵苏，听着小孩的哭声，成人的叫喊声，感觉狭小的空间似乎要被挤破。就在这时，赵苏看向楼梯前的玻璃，他惊讶地看到一张紧促、不安的脸，那是高铁上向他递水的那个男人的脸，是病人或探索者的脸，焦虑不安而又镇定自若，而藏在口罩和帽子中间露出的眼神，却那般淡然而坚定像是看破一切。
很显然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看见了赵苏，但那个人快速地上了楼梯，进入了二楼防控中心，留下一个紧促而果决的背影。他应该是这里的医生吧。赵苏在心里想着，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个人更可能是个病人。只是他得了什么病？
“护士叫打针了，你又傻站着干什么？”岳鸣拉着赵苏的手，推摸了摸他脑袋进了注射室，将赵苏的疑惑又拉入了现实。
“你怎么又我摸脑袋。”赵苏摆了摆手，让岳鸣把握着他的手放开，身穿白色制服的护士端着一个无锈钢制的铁盘走了进来，上面摆着医用棉签、碘酒、无锈钢铁钳。看起来像是刚刚毕业的实习护士拿着碘酒帮赵苏清洗着伤口，岳鸣看着赵苏紧蹙的眉头，又用手握住了赵苏的右手。
“你们关系可真好。”护士小姐看着他们握住的手说道。
“是啊，十几年的兄弟，我这哥们怕疼。”岳鸣对着护士小姐笑着说道，露出了他白白的虎牙。初中那年夏天，赵苏被烫伤的脚感染发炎后要把烂肉清除的时候，岳鸣也是这样握住他的手的。他记得，那时候岳鸣的双眼起着雾气，那是赵苏印象中他唯一一次红了眼睛。
“那女人也真咬的够狠，不过你扇她的那几巴掌可真够带劲的。你可没看见，半张脸都肿了。”岳鸣看着又在乱想的赵苏，开口说道。
“永永呢？”
“永永的手在跟那个胖子拉扯的时候扭了下，他到他姑的医院找人看去了，没多大事。你别想着他，老实想着自己吧。疼了就说出来，别强撑着。”
护士配好破伤风的药，拿着针对着赵苏手臂的血管扎了进去。
“我还能有什么好想的。不过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以德报怨嘛，我可做不到。不过那群人也当真好本事，我这刚回来，就赶着来看热闹呢。今天要是我退缩一下，我保证今晚那些人就立马要住进那房子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