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是村子里最常见的树,家家门前都有。
那会儿爷爷奶奶还在村子最边角的地方住,也是最后一排房子的最边上,空地多得很,长得大多是桐树,叶大如盖,随便几棵相邻着,夏天的阳光再辣也照不下来。
在奶奶家吃午饭,锅都烧热了,桶里没有水,奶奶唤梨满提小桶去压水。水井没在院子里,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夏天里最好的差事就是压水了,清甜沁凉的井水随着胳膊往下压的节奏从压井里一股一股地冒出,嘴巴凑到井嘴,喝几口,直起身子再接着压。
桶很小,井出水也不快,一桶水的过程,梨满也要仰着头东张西望,也许是从那时她就养成了仰望的习惯,看正午的阳光,徒劳地想穿过硕大的桐叶到达地面,被层层地挡住,桐树粗又高,对于树下的小女孩来说,叶子像长在半空中,蝉声又响又亮,房子右边的树歪歪扭扭的向村前蜿蜒,浓郁的树荫里藏着更多成排的房子,梨满的家就在两棵大枣树下,从桑树的浓影里,露出一角墙。
“铛铛”,桶还没满,梨满心不在焉,继续漫游,奶奶的院子靠着一条沟,沟从村子的西边来,从院子右边转了个弯,向南延伸去了。家里的田地就在水沟的北侧,玉米长得比梨满还要高,在正午太阳直射下,叶子有些卷,有些软,又随着若有若无的热风微微抖动着,黄狗突然从玉米田里窜出,大跑小跑,趴在墙根下吐舌头。哎呀,四下看去,全部是闷热的,就只有桐树下这块凉爽的地方。
“梨满,锅要烧干了!”奶奶在灶屋里喊了。
被叫得回过神,梨满急忙拎起小水桶,水太满,水溅出来,洒在地上,瞬间变成一片潮色的印记。
饭桌上,就梨满一个小孩子外都是大人,少不了逗她取乐,加上二姑姑今天回来,更是热闹。爷爷说:“桐树芽子长得不错。”二姑姑笑起来,说:“梨满现在不掰桐树芽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爷爷每年都会在屋后的墙根旁秧些桐树芽,每日精心照顾。梨满一岁的时候学会走路,2岁的时候话就说得很利索了,人倔又调皮,每日里抓抓挠挠,不知怎么就找到屋后爷爷的桐树芽,把叶子掰了个干干净净,小姑姑种的花也没能逃脱魔爪,连根被拔了。爷爷发脾气,直骂:“再掰摔死你!”小小的梨满不知道怕,鼓着腮,瞪着眼睛叫着:“摔死爷!摔死爷!”
吃过饭,太阳还是高高的,却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尘土飞起来。
梨满要回家,横竖不愿意拿伞,奶奶顺手摘了一片梧桐叶给她。桐叶真大啊,还有一个长长的叶柄,真像撑了一把伞,把梨满小小的身体都遮挡住了,雨越下越大,梨满忙不迭跑起来,只一会儿的功夫,趟过树园子的凉鞋和小腿上已沾上了雨珠和草叶。
到家里,爸妈已经吃过午饭,梨满把桐叶放在盆架上,雨水顺着斜斜的纹路滴下来。百无聊赖,趴在窗台上,看雨从看不见的天空里落到树叶上,落到草上,落到院里的红砖路上。
2
梨满已经六岁,这个秋天该去上小学了。
梨满没向别的小孩子一样哭着闹着撒着泼不肯去学校,她很自然地背着书包,装着妈妈提前备好的铅笔和本子就去学校了。(说来还是妈妈厉害,开学前她就拜托奶奶邻家院里的美玲姐姐给梨满说学校的生活,老师很好,不打人,还像模像样地教梨满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拼音字母。)
上学本身不是件难事,梨满学什么东西都快,这一点随爸妈,老师经常对他们夸奖梨满。
梨满身边的小朋友跟她不一样。他们嘴唇上常年吸溜着两条大鼻涕,一条吸上去,另一条又流下来,叽叽喳喳地疯跑,吵闹,大声地呼喊彼此。时间长了,下课时经常是梨满一个人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发呆,数着时间盼放学。她从小都是一个人玩,跟花,跟草,一个人自得其乐,突然到了这样的人群里,她的一个人显得怪异。
校园里就有两棵梧桐,正对着梨满的教室,到了开花的时节,那几天,树下面落满了喇叭形状的淡紫色桐花,厚厚的瓣卷成筒状,香味单纯的浓郁。树下面许多小孩子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或玩石子,或扔沙包,梨满从人的缝隙里穿过去,一一拾起那些话,一朵一朵地套在一起,手里放不下的时候,用干枯的桐叶柄串起来,整齐的排好。
上课铃响,大家蜂拥进教室,梨满从窗户看向那些桐花,被她串好的,在干净的树根上靠着,而那些还没来的及捡起的,被脚踩过,像彩色的泥一样烂在地上,在阳光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色。
桐花开后的第三周,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一个男孩子,衣服干干净净,不骂人,不说脏话。
和梨满一样,他也是一个人。下课的时候,捡花的就不只有梨满了,他跟在梨满身后,不声不响地把穿好的花串交给她,低下头重新去别的地方捡。梨满不是个话多的孩子,碰上这样一个男孩子,只是心里无端地开心。
六七岁的小孩子很会起哄了,特别是对一件能把经常在一起的同龄男孩和女孩联系起来的事情,不受欢迎的梨满和使人不敢靠近的他,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梨满待要发起脾气,他拉住她的手,笑了笑,眼睛像月牙一样,亮亮的,弯弯的。
放学的时候,他跟在梨满身后,离教室门口六七步远的地方,拉着梨满的手,还是那样笑着说:“以后我跟你玩。”
在梨满的记忆里,那个瞬间无比清晰,两个人的旁边是喧闹的同学,背后的墙已斑驳,开着桐花的树枝伸到墙边,映在梨满眼睛里那男孩子的头顶。
不到三个月,他就转学走了,进城读书,梨满重又一个人上课下课。
3
农历九月份,位于平原深处的村子已经很凉了。
桐花早已落尽,桐叶由黄渐渐转变化枯褐色,落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给小孩子提供了新的玩具。干枯的叶柄柔韧不易断,两个人各持一根,十字交错向后拉,只看谁的更结实。
梨满自然不是人群中的一个,家里有农活儿,妈妈喊她,只一会,她就跑了回来,蹲在树下发愣。
绘比梨满大的多,也是一个人 ,村里的大孩子都是一些女孩子,十三四岁,已经懂得怎么把辫子梳得更好看,怎么拿结子草把指甲染得红彤彤的,聚在一起讨论怎么用碎花布拼书包的时候,绘都是话题圈以外的,从没见绘跟她们一起,上学放学,她也是远远走在最后面。
绘家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养这许多孩子,父母难免会比较辛苦,经常挨打的也是绘,不喊不叫,也不跑走,低着头站在原地等着母亲巴掌下一次落下来。
梨满还是在桐树下蹲着,路口绘走过来了,不知怎么,梨满就想开口搭话了:“咱俩下棋吧。”
“你会啥?”
“四斜。”
“好。”
用树枝在地上画个简单的棋盘,就可以开始了,四斜简单,横的斜的,谁的棋连成的直线越多,落子越多,直到把对方憋得无路可走。
一局接一局,互有输赢,两个人忘记了时间,凉风渐起,裹紧衣服接着下,没有要回家的意思,直到夜幕垂下,几乎要看不清棋盘,才抬起头来,四下里人已经走光。
妈妈喊梨满吃晚饭的声音飘过来,绘说:“回去吧。”
妈妈问:“回来那么晚,你在做什么?”
“下棋。”
“和谁?”
“绘。”
妈妈挑了下眉毛:“人家是大孩子,肯跟你玩吗?”
梨满不说话,有些生气。
那以后,每个傍晚,每个周末,只要碰到面,简单打个招呼就开始下棋,有时是在槐树荫下,有时是在杨树林,有时在小卖店门口,路过的大人,一脸戏谑:“梨满看不上小伙伴了,跑过来跟姐姐玩。”
没有别的交集,绘不像别的孩子那般眼馋梨满手里的零食,再新奇的玩具也只是简单地看上一眼,很少笑,赢棋的时候,眼睛黑黑亮亮的,短发在树缝的阳光下熠熠闪亮。梨满和绘一起时,既不像跟大人在一起,处处压抑,也不像跟同龄的孩子一起,觉得他们幼稚又愚蠢。
梨满喜欢和绘一起,轻松自在,不用挖空心思讲话,不声不响,脑袋里像住着同一个人一样。
梨满读二年级的时候,绘小学毕业,她没读初中,比她学习好的大姐都留在家帮忙,她看起来更没有继续读书的可能。再不久就听说,她跟人一起去南方打工了。去南方打工,对梨满来说是个太陌生的句子,遥远得一分钟也没有多想。
陆陆续续,听说绘嫁人了,婆家是外省的。听说绘生孩子了,听说绘过的不错,听说。。。只不过,直到绘的父亲去世,梨满也没再见过她一面。
梨满继续着她自己的生活,村里的梧桐树越来越少,爷爷奶奶从村北搬到了村南的菜地里,小学校里的梧桐在某个寒假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梨满很是难过了一场,觉得被人偷走了一件很重要的宝贝一样,不过小孩子总是健忘的,总有下一件事情吸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