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舜帝平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声浅下去,眼神逐渐涣散混沌。
重重帐幕外,跪着一排又一排的皇室子弟与大臣。
一时间空气都凝结,无人敢发出声响。
恍惚间,梁舜帝眼眸瞬间闪过一道亮光,那一刻竟像极了他少年时熠熠生辉的双眸。
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身姿绰约,眉宇间还有说不出的英气,看着只觉令人神清气爽,如雾般缥缈,叫他不自主地想要追随她而去。
女孩笑眯眯地冲他伸出手,眉梢挑起的弧度染上几分狡黠:“阿佑,这一次,换我来接你了——”
“阿初,你总算肯带上我了,你终于来寻我了——”
梁舜帝轻轻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随后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的笑意,缓缓合上了双眼。
手中捏着丝线的太医身躯微震,沉重的声音响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字字掷地有声:
“陛下,驾崩——”
三万下丧钟声日夜不分,一缕缕清风将其传遍九州,像低低的呜咽,在宣泄无尽的悲痛。
忆昔春日初识面
那日正是初春回暖之时,房檐上的冰雪消融,滴滴答答落下水来。
长安街上人潮涌动,被关在门内一个寒冬的人们都趁此日光明媚之际出来走动,再看春风吹绿大地,催开早春枝头含苞待放的花朵。
喻初散步在长街之上,小口咬着冰糖葫芦,感受着这大好的春日气息。这一冬天都只能窝在府中,她生性散漫,可把她憋坏了。
“来人啊——有盗贼——”
喻初眼眸一闪,看着被搅扰的人群,这青天白日下,居然敢有人在京师这样明目张胆的为非作歹?看来这贼人也是憋了一个冬季了。
喻初微一眯眼,咬掉最后一颗山楂,一飞身跃上了屋檐,身形敏捷得远超常人。她一下夺过包袱,同盗贼打斗起来。
盗贼见拦路者是个小少年,何况这巡守已渐渐接近了,也不欲与其多纠缠,只想快点脱身离去。怎料这喻初竟是个难缠的主,一根小小的木签在她手中也成为凶狠的暗器。盗贼抵抗不住她的架势,一下被摔下屋檐,正倒在巡守面前。
喻初蹲在屋檐上,冲巡守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将人带走。她将包袱抛给方才被盗的妇女,然后立起身,准备跳下房顶。
谁知她一个没留意,踩在一块还未消融的冰雪之上,失去了重心,向后仰去——
完了,我不会摔个鼻青脸肿吧?
喻初闭紧双眼。
结果并没有迎来她想象中的痛感,有个人接住了她。
喻初睁开双眼,望向面前的人——
少年眉目清朗俊逸,面似玉般清澈,看向她的一双丹凤眼明亮有神,墨色的长发随风飘扬。
看得喻初不自觉耳根微红,说话都不利索:“你……你放我下来!两个男子这样抱在一起,成何体统!”
宋佑稷有些无奈,将怀中的人放下:“明明是你掉下来我好心将你接住。”
喻初自知理亏,抿了抿嘴,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去。
不料被身后之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喻初微微惊讶,转过头去,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
宋佑稷看着她笑起来:“你这般行侠仗义,我倒觉得你我很是投缘。敢问你家在哪里,我什么时候也好去同你讨教几招。”
喻初只觉那笑容好似春风拂面,她本身也爽朗,见对方如此坦然,也照实回答:“喻将军府。”
身后之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松开手放她离去。
将军府——
“小初,你今日怎的又扮作男装出门去?”
喻霖正坐在院子里执子同自己下棋,一瞥眼看见了准备悄悄溜进房里的喻初。
喻初只得转头冲他挤出一个笑容:“哥,你千万不要告诉父亲啊……”
自从喻初行了笄礼之后,总有别的名门豪族想要跟她家联姻,时不时有男子上门拜访。而她父亲喻将军一向豪爽,通常来者不拒,让喻初有苦难言。她每次只好扮作男装,趁父亲一个不注意,将上门提亲的人赶出门去。再加上她平日出门也以男装示人,行为举止也不受限制,给她家惹来几次小麻烦,于是从此父亲就勒令禁止她再扮男装。
喻霖也是拿她这个妹妹没有办法:“唉,你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喻初一听这话立马打断:“停,哥,我不嫁,我不嫁了成吗?”然后跑到喻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我一辈子待在喻府里陪着你和父亲不好嘛……”
喻霖揉了揉喻初的头,这丫头,他们一家都是征战沙场之人,命是不属于自己的,将来这喻府早晚是要交到她手上的。只想趁现在这难得的平静时期给她寻个安稳的夫家,好护着她往后一生平安无虞。
将军府夫人在生喻初时候难产去世了,而喻将军也未再另娶。听闻当年喻将军上门求亲的时候,许了下一生不纳妾的承诺,才得以抱得美人归,这也不失为京城的一段佳话。
喻初想,将来她若是嫁人,便也要择一个同父亲一样的男子。她这个性子,可受不了三妻四妾,尤其厌恶逢场作戏,明争暗斗。那人须得一生只娶她一人……
在那桃花浅深处
“你怎么来了?”
上次见面过去一个月了,期间一直未曾见到过他,她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再追寻。
“不是答应好了我再来同你讨教的吗?”宋佑稷坐在喻初院子的墙头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今日她父亲不在家,喻初索性又换上了一身男装。谁料到这个男子突然出现,还好她没有暴露。
“你叫什么名字啊?”喻初躺在椅子上在树下乘凉,懒洋洋睁开眼看向来者。
“我……”宋佑稷转念一想,“我叫佑谷。”他大哥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带他出宫帮他打掩护可以,但千万不能让外头的人知晓了他的来历,不然他大哥和他都会遭到父皇的一通责罚。
“佑谷啊……”喻初想,护佑谷物,他大概是哪个地主家的儿子吧,”我是喻府一个小人物,叫我阿初便好。”
“那阿初,我往后都是每月十五日来找你可好?”
“好啊……”
时光一晃便是三年。
这天晚上喻初沐浴完,换上女子的单衣在院子里练剑。
三年时间过去,她的武艺又精进了不少,颇有她父亲当年的风范。
宋佑稷从墙上探出头来,父皇近几日微服私访,他便随着一起出来了。晚上趁着父皇睡下了,又偷偷溜出来寻她。
桃花簌簌,女孩的发丝迎风飞舞。手腕转动,剑光与她那抹白色的身影相融合。眼波流转,那招式竟比舞女还要夺目。她一身精致白袍,在这天地之间显得格外清丽,不落尘埃。腰带一束,更显她腰肢纤细,身姿妙曼。那剑锋利得,连花瓣都能斩碎。
昔有佳人喻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一轮白月高悬夜空,将他们彼此的心事照得分明。
月是天下客,君是人间绝色。
宋佑稷一时被眼前的画面惊艳到了。一个出神,从墙头跌了下去。
“谁在那里?”喻初停下动作,手一挥,剑鞘向那出声的方向飞去,稳稳扎在了宋佑稷旁边的墙上。
待喻初走进看清来人,眉头微蹙:“阿佑?”
宋佑稷明显愣了一下,尝试出声:“……你是阿初?”
喻初眼中一丝慌乱一闪而过,又很快平复下来:“是我。”
宋佑稷万万想不到同自己比试了三年的少年竟然是个如此惊艳动人的女孩,关键是,他竟然还时常输在她剑下,他在她面前脸都丢尽了!
喻初看着面前人多变的面部表情,丝毫体会不到他此刻内心剧烈的波动,好奇开口:“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那个我……我先走了,等会父亲该寻我了……”今晚这一幕冲击实在太大,他要回去冷静一下再来面对她……
喻初看着夜色中宋佑稷慌乱的背影,有些不解,心中却又有因着他发现了她的女儿身染上的些许愉快……
宋佑稷回到屋子后,在房里踱来踱去。
他的贴身侍从看着自家主子这幅焦虑的模样,开口问:“太子殿下,您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宋佑稷一向善待下人,也常同他们说话解闷。此刻他紧锁眉头,说:“看上了一个姑娘……”
听闻,侍从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东宫可是要迎来太子妃了?”
“可是,我在她面前很丢脸……我担心她不肯嫁于我……”
窗外一阵清风吹过,树上桃花纷纷落下,像极了少年少女的心事,纠缠不清,层层叠叠。
那清香的最深处,是他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喻初换上了她最喜爱的一身红色长衫,她本就肤白如雪,穿上这一身更显她绝美大气。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笑靥如花。她只是站在一旁,就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喻霖靠在门边,看着自家姑娘这幅几乎将心事写在了脸上的模样,嘴角微扬,看来他们就有亲家了……
几天前,宋佑稷来找她,约她今晚同他一起去河边赏灯,特意嘱咐她换上女装出门。
“为什么?”喻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只是觉得男装出门方便很多。
“因为我要同你约会。”宋佑稷冲她挑了挑眉,随机跳出了墙头。
留下喻初愣在原地半天,回过神来,脸上已经染上一抹绯红。
河边人山人海,喻初在人群中望了半天,也没有寻到宋佑稷的身影。
正在她黯自伤神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阿初。”
很奇怪,明明周围人声鼎沸,这两个字却在她耳中回荡着格外清晰。
喻初转过头去,看见宋佑稷提着两盏灯,笑弯了眼睛向她走来。
天地之间,她的眼中好像明晃晃只剩下了他。
只能看到他的存在。
“你怎么才来?”喻初别开脸,掩饰她的不自然。
“去给你买灯了呀,你看看,你果然没有预备莲花灯吧。”宋佑稷也不在意,将灯交付于她手中。
这是他们国家的民间盛行的传统,春末夏初之时,在落河上放下记下自身心愿的莲花灯,来年愿望必定实现。他们代代通过此种方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这种事情多是年轻女子来参与,她们或是期许得到心上人的青睐;也有男子女子结伴,许下对往后的美好期盼。
喻初从小被父亲与哥哥带大,学的都是舞刀弄枪,性子也有几分大大咧咧,平常极少参与此事,自然没能想到提前做准备。
喻初那双手“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她提笔写下一行娟秀小字,一挥衣袖,将莲花灯放入水中,看它与宋佑稷的灯挨在一起,随着水波荡漾。
“哎,你许下了什么愿望?”宋佑稷笑起来眼眸灿烂,宛若星河映在他眼中。
“才不要告诉你呢。”
“那好,那我也不告诉你……别忘了下月十五日,我还来寻你……”
那时候,一对璧人,在一起。
后来再回想起来,那竟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光景了。
高堂之上,庙堂之远。
自那次见面之后,很多个月里,喻初都再没有见过宋佑稷来寻她。
期间京城发生了巨大变化,皇帝驾崩,新皇即位。听闻这时,他才十九岁。
几个月后,喻初随父亲一起进宫面圣。
喻初怎么也不会想到,再见到那张时常出现于她梦中的面孔,竟是在这高堂之上。
隔着重重视线,喻初感觉到,宋佑稷的目光在扫过她身上时,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
听完父亲同宋佑稷商议政事,喻初准备辞别皇帝,随父亲一起回家去。却听坐在那华贵威严座椅之上的人缓慢开口:
“喻初,你留下来。”
喻将军看了身旁的女儿一眼,急急抬头对着宋佑稷说:“陛下——”
喻初拽了拽父亲的衣袖,轻声说:“无妨,父亲,不用担心我,您先回家吧。”
喻将军深深看了喻初一眼,最终点点头,退出大殿之外。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喻初环顾着四周,这是一间极其讲究的院子,种满了紫藤花,此时正开得绚烂。
“这是我母亲生前住的院子。”
喻初听到他这么说,沉默了一下,她也曾有所耳闻,当朝太子的生母身体弱,生下他没多久就过世了。
空气一时有些静谧。
过了半响,宋佑稷又开口:“我想让她看看我中意的女子。”
喻初心里一惊,宛如深水中被扔下一枚炸弹,她最恨在深宫中度过自己的人生,怎么这人还偏偏是身担天下的皇帝……
“回陛下,臣女不才,无能无德,恐入不了这皇宫的门。”
宋佑稷无奈:“阿初,你非要同我这般讲话吗?”
他都已经在她面前不以朕自称了,只怕两人之间会生出隔阂来。
“陛下说笑了,陛下将来会有后宫佳丽三千,臣一介舞刀弄枪的粗人,比不得大家闺秀,怎入得了陛下的眼。”
宋佑稷不觉好笑:“你这番话,怎叫我听出一番醋性来?”
喻初垂下头,躲开他的目光。
宋佑稷敛去了往日待她时那随性的笑意,认真地盯着她,说:“我是当真的,阿初,只有你能做我的皇后,这后宫之中,我只需要你一人存在。”
喻初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她深知这不可能——
“陛下。”
宋佑稷顿了顿。
“今日陛下的这番话,臣就当未曾听过。往后,也请陛下,不要再说了。
“臣告退。”
喻初向宋佑稷行礼,便匆忙转身离去。
宋佑稷望着女孩仿佛落荒而逃的身影,心想,看来她是不肯相信……
他要尽快牢固自己的势力,好让往后迎她一人进宫时,再无人敢质疑她……
谷,万粮之始;
稷,天下的根基。
一字之差,身份是如此天差地别。
(五)江湖夜雨为你点灯
可惜命运未叫他如愿。
西夷听闻新皇登基,便蠢蠢欲动,意欲反扑,趁新皇根基不稳,狠狠咬下中原沃土的一片肥肉。
一声一声加急军令,喻初的父亲与哥哥都被派往边疆御敌。
这偌大的喻府一时只剩喻初来主持,她穿上朝服,替父亲走上朝堂。
“陛下,喻大将军和喻霖将军,都牺牲了……”
正上早朝时,传令军带回这样的消息,一时间朝野一片哗然。
喻初脸色迅速白了下去,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她狠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落下眼泪来。
众大臣议论纷纷:
“唉,两门大将都折损了,这下怎么办……”
“就是啊,这下朝中还能有谁去率领将士……”
宋佑稷捏了捏眉心,问:“可有谁自愿前去?”
喻初听着周围的喧嚣,眼睛一闭,走上前跪在地上:“陛下,臣愿前往。”
大殿瞬间寂静下来。
宋佑稷一口回绝:“不行!你不能去!”
喻初倔强不肯松口:“陛下,臣是最佳人选。臣自小在边关长大,虽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到底还是要比旁人更熟悉些。”
宋佑稷摆了摆手:“朕不同意,不要再说了,朕心中自有人选。”
喻初张了张嘴,还是将话压了下去。
退朝后,喻初一言不发,在大殿外面跪了下来。
宋佑稷走到她身边,目视前方,也不看她:“你这是在威胁朕?”
喻初不抬头,上身挺得笔直:“不敢,臣只是在陈述事实,以望解决陛下燃眉之急。”
“好,好,”宋佑稷眉宇之间没来由升起怒意,“你喜欢跪着,那便跪着吧。”
白日逐渐没入地平线,星光亮起,铺满夜空。
宋佑稷今晚不知怎的来来回回就是看不进奏折来,眼前总是浮现那个女孩跪在殿前的模样。
他冲旁人招了招手:“喻初还跪在殿外吗?”
“是,陛下。”
宋佑稷将手中的折子扔在一旁,他很明了,只要他一刻不松口,女孩也绝不低头。
宋佑稷缓慢走到喻初身旁,一字一句地说:
“朕准了。”
到底还是他先认输了。
他知晓女孩想要报仇的心思,他若是不答应,只怕她会怪他一辈子,也会怨自己一辈子。
更怕她会自行跟随大军前往边关,那时候,才是真正失去了她的消息。
喻初眼眸闪过一丝亮光,刚想要张口谢恩,又听宋佑稷说道:
“条件是,回来后,做我的皇后。”
喻初的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垂下一滴泪来:
“好。”
眼泪坠下,很快融进大地。
一如喻初迅速敛起的情感。
临别那天,宋佑稷并没有前去送行。
他站在高耸的城墙之上,望着城门外女孩小小的身影。她骑在马上,身披盔甲,看起来英姿飒爽,别样动人。
“陛下,您既然这么舍不得她,为什么不去送送她呢?”身旁的侍从看着这一幕,心中也生出些悲哀来。
宋佑稷远远眺望着,城墙上风大,一张口,字眼就飘散在了风中:
“我怕我去了,就忍不住会将她留下来……”
寒风吹来,将他的心事带向远方——
花开时节又逢君
三年后,宋佑稷率队亲征,踏平了西夷的土地。
三年前的那场战役,喻初率军成功逼退西夷,将敌军赶出北梁国的土地。可她却因深入敌军未能及时脱身,被敌方带走做了战俘,没能随大军一起班师回朝。
当时,宋佑稷听闻此况,便红了一双眼,要领着军队去将喻初夺回来。
朝堂之上,众大臣以死相谏,恳求宋佑稷体恤天下人,不要再大兴战事。
宋佑稷最后终是妥协了,他们说得没错,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仰仗,他不能随心所欲不顾百姓死活。
他在心里为自己定下了一个期限,三年。
三年时间休养生息,恢复民情。
然后,他势必亲自前去,迎她回家。
那天战况极为惨烈,宋佑稷颤抖着双手一个个翻着倒在地上的尸体,从白天到黑夜,生怕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容就这样出现。
“陛下……”
宋佑稷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来,浑身一颤。
“陛下,您在找什么呢……”女孩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阿初!”
宋佑稷飞快跑去,接住她下落的身体。
喻初满脸是未擦拭干净的血污,身体瘦削的不像话。那一截露出来的雪白手腕,上面布满淤青。
宋佑稷狠狠将她拥入怀中,这样的她,让他觉得,她时刻会消失不见。
“阿初,我来接你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喻初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奢华精致的宫殿中。
她慢慢撑起身子来,身上已经被换回了中原的服饰。
院里桃花开得正盛,喻初推开房门,走出去。屋外阳光耀眼,她也毫不避闪。合上双眼,仰起头,伸开双臂,感受着春日的大好气息。
已经有三年,未曾见过这般灿烂的日光了,未曾吹拂过这样和煦的春风。
西夷风沙大,风吹到脸上,砸的人生疼。日光强烈,常将她皮肤暴晒得发红。
她性情刚烈,不肯向敌方低头,所有非人的折磨,全都叫她受了一遭。
太好了……终于回来了……
喻初靠在院子里的桃树下,脸上淌下温热的两行泪来……
宋佑稷刚下了早朝便来看望她是否苏醒,一推门,就看见这一幕。恍然间,他想起了与她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她就那样从屋檐上掉落下来,阳光毫无保留倾洒在她身上,将她周身染上一层温柔的光。
那束他渴望已久的,温暖的光。
于是他向她伸出手去,却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迎来他这一生最温暖的遇见。
阿初,阿初。
与君初相见,犹似故人归。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制作精良的盒子,那里装着他为她准备许久的,封后圣旨。
君无戏言,一诺千金。
“陛下,两年过去了,您后宫唯有皇后一人,如此空虚,实在不利于安定人心啊——”
“安定人心?”宋佑稷眼神淡漠,“留她一人在后宫中怎就不安稳了?”
“她……”大臣不是不清楚皇上对那位皇后的心意,只得思忖着开口:“她是西夷的战俘,在那里待了三年……而且她……她许久未怀子嗣……”
宋佑稷眸内寒光乍现,冷冷地扫视底下的众人,开口:
”朕将她从千里之外带回来,是叫你们随意拿来指点的?朕的人,你们谁敢再多说一句?”
众人噤声。
喻初站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抿紧了嘴。
宋佑稷平日里无事时,就会来看望喻初。
他推门进去后,看着喻初的脸色不似往日,便问:“阿初,你今日怎么了?”
喻初望向他,一双眼眸深邃不见底:“陛下,我真的不能怀子嗣了吗?”
宋佑稷听着,心里一惊,但明面上毫无波动,仍对喻初温和地笑着:“没关系,阿初,就我们二人世界过得不也是滋润?”
宋佑稷对她隐瞒了下来。
太医说,她在西夷那三年给她落下了病根,身体极虚弱。若是要怀孕,须得下猛药重治,只此一法。
“对她身体可有什么伤害?”宋佑稷蹙起眉头。
“这……这几味药,药性极烈,怕是会大大折损皇后的身体……”
“那不考虑。”宋佑稷不假思索,没有什么比她的身体更重要,“对了,此法子不要告诉皇后。她若是问起,便说无法。”
“是,陛下。”
她可能会铤而走险,但他决不允许。
他要她好好活着,一直陪在他身边,长命百岁。
“那……那要不然,陛下,您选妃吧……”喻初垂下头,躲开宋佑稷灼热的目光。
宋佑稷听闻却是脸色一变:“阿初,你在说什么?我不会封妃的,这是我娶你之时许你的承诺,一生一世,只你一人,直到我死。一国之君,可不能有戏言。”
宋佑稷冲她笑了。
一阵秋风吹来,喻初鼻腔发酸。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让泪溢出眼眶来。
送宋佑稷出门之时,喻初在他身后喊住他:
“阿佑。”
宋佑稷听到这熟悉的亲昵称呼,满心满眼都是欢喜,他转过头去,看着女孩——
“阿佑,你一定会成为天下人敬重的皇帝的。”
宋佑稷笑着点点头:“阿初,我会的。”
你一定会成为名垂青史的皇帝。
而我,绝不能成为你一生的败笔。
你不能为了我,去与整个天下之人抗争。
落花满地不开门
“阿初?”
宋佑稷推门进去,昨晚吹了一夜的风,将树上的花红扫落大半,铺满了院子,整个宫殿透露出与平日里不相同的沉寂。
他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推开她的屋门。
屋子里也没有她。
宋佑稷一瞥眼,看见了桌上放的盒子。
他走过去,打开——
里面是他给她的半枚虎符,还有她给他留下的一行娟秀小字:
愿陛下安康,一生无虞。
宋佑稷看着,忽然就落下泪来。
阿初,唯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无虞啊。
何况这太平朝代,不是你为我换来的吗?
那半枚虎符,曾是他父皇交付与喻将军的。后来父皇临终前将其收回,传给他。因着新皇即位,怕乱臣贼子造反叛乱,需将整个天下的兵马都握在手里才牢靠。
后来喻初归来,他就将这半枚虎符交于她。
这天下一半的兵马,都在她手上了。
可她如今还予了他。
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
他像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瘫坐在地上。
“你们不是担心朕后继无人吗?好,那就封宋明德为太子。”第二日上朝时,宋佑稷平淡地说出这一番话。
“陛下,这……!”此言一出,朝野哗然,底下大臣议论纷纷。
宋佑稷望着众人:“宋明德是三王爷的嫡出的儿子,何况他天资过人,文武双全,又心怀家国大事,是国之栋梁、可塑之才,这你们也是有目共睹。怎么,朕立他为太子,不成体统?”
“陛下,您既然舍不得皇后,为什么不去将她找回来呢?”侍从看着宋佑稷近几日茶饭不思,已是憔悴了不少,也不禁为他担忧。
宋佑稷笑了笑:“宫里那帮老顽固吵得很,莫要去扰了她清静。”
反正她逃到哪里,都是他的天下。
他只有守好这个天下,才能护她余生周全。
后来宋明德被封为太子的消息传到喻初这里,她浑身一颤,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宋佑稷,你个傻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很多年后,宋佑稷收到一封信。
他展开信,熟悉的笔法映入眼帘。
信上只有一句话——
陛下,西夷之战,我为您开路;
这次,黄泉之途,也就由我,再次为您开路吧。
宋佑稷还是会时不时地向喻初曾在的宫殿眺望过去,这已经成为了他抹不掉习惯。毕竟那人,早已深深刻进他的血肉骨髓里。有时路过,也会在门外徘徊许久,像是在期许有人前来从里面为他推门,迎他进来。
可是他清楚得很——
落花铺了满地,那扇门,再也不会有人打开了。
终章
史官寥寥几笔,留下梁舜帝这一生。
《九州录·北梁传》中记载道:梁舜帝一生勤于政事,心怀天下,体恤民情,唯叹其无后。自皇后喻氏崩逝,七年后,梁舜帝驾崩,百姓皆素衣三日,以示崇敬。而后梁宸帝即位,延续了北梁国百年的清明盛世。
阿佑,我最好的年华都是伴在你身边,我已很满足。
阿初,回顾一生,你是我的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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