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八点三十分，我已经在大班台后黑色的高背椅上坐好，为自己泡上一杯浓茶，静静地待上一会儿，等待我今天的第一位客户。
客户是几天前就约好的，是一位70岁的老太太，我曾经请秘书小姐问过，要不要提供上门录音服务，老太太拒绝了，她还是坚持到我们这里来，先要看看“声音银行”的全貌。
差五分九点，门铃响了，我听到秘书小姐的高跟鞋走过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然后接待室通向我这里的那扇门被推开了，秘书小姐引着一位带黑色毛线帽子，穿红色外套的的老太太走进来，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秘书小姐向我介绍：这位是冯阿姨。少许寒暄，我们回到了声音银行的业务上来。
冯：小伙子，声音真的可以保存100年？
我：对，阿姨，我们为您做的录音文本，除了原文件，会制作多个副本，并分别存放在多家银行的专用保险箱内，包括瑞士银行、荷兰银行等等……您看，这是我们在保险公司上的高额保险，确保客户的资料安全、加密、如期保存下去。
冯：要是你们这家公司不在这里办公了？怎么办？
我心里很清楚，阿姨说得比较客气，事实上她很担心，如果我们的公司不能正常运转下去，那么所存储的声音也就消失了，不是吗？
我：阿姨，就目前来说公司的业务发展非常稳定，在国内就有50个分公司，在美国、欧洲等地也有分支机构，声音存储本身就是商业银行提供的一项延伸服务，开展此项业务的150年来，在世界各地，我们的服务的客户已经以千万计……您在楼层下电梯时，有没有看到公证处？看到了，对吧，我们和他们是合作单位，客户在这里办业务，以及未来申请提取声音文件的时候，都是需要公证的……
上面这些解释是几乎每天我都要和客户说的，毕竟现今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越来越难以建立了。
冯阿姨最终打消了顾虑，提出今天就要录音。
我：您想好了？费用您都清楚？证件也带着呢？阿姨很肯定地点点头，我于是喊秘书小姐带阿姨去做好文书签署等工作。
半个小时后，我在隔壁工作间就位，两台录音设备同时开启，阿姨也在与我相隔着一层玻璃隔断的座椅上做好，于是有了后面的陈述。
大光，小影：你们好啊！阿姨抬头看我一眼，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妈妈身体不大好了，记性也差了，可是我不想告诉你们，你们都很忙，不用担心我，不过，我想，我的时间也可能不多了，说不定哪天……那样的话，你们可能会难过，所以，我就这样给你们留几句话，留下个念想，现在，你们都可要好好听着啊……
你爸走了快十年了，我也想他，虽然我以前不承认，一起过了一辈子啦，哪能不想？以前我和他说过，让我先走，这样难过的是他，他不干，说他不会做饭，那样他就得饿肚子了，看看，终是他抢了先……这个老头子！
从小，我就严格要求你们，这一点，我不后悔。我是想培养你们有一技之能，在社会上有看家立命的本领，爸爸妈妈能陪孩子多久？终有一天，你们要独立在这个世上生存。你们兄妹俩要互相照应，不要失散了彼此。
大光啊，你去美国……哦……二十年了，你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注意身体，你老是说你那个什么律师事务所生意忙，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忙，我可是知道，忙着忙着一辈子可就过去啦，爱惜身体啊……
还有小影，你啊，一嫁就嫁到了德国，这也……我算算……嗯……也有十多年了，我那个医生女婿还好吗？轻易也接不到你的电话，上次你打来电话，还是因为两口子吵架了，近来电话也少了，你过的好不好啊？该要个孩子了，不要怕辛苦，女人啊，有个孩子，你这辈子才完整，老了才会有人管你啊，唉，怎么说你，你才能听话啊，大了，都大了，说了也不管用啦……
哦哦，看我，把重要的事情忘了，大衣柜里有个木盒子，我和你爸的钱我存了两个存折，密码……
阿姨抬头看我一眼，我故意看其他地方。
密码是你们俩的生日，我们就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再怎么省，也就这点儿了。我有退休金，你们寄来的钱我也没花，都存在这里了，大光啊，妈有钱，你也该抽空给自己放个假了，出去玩玩儿，别太累了；小影，你听妈话，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钱要省着点花。
家里这套房子的房产证也在盒子里，你们看着处理吧，要是实在都不回来，就卖了吧。
最后有一个要求，我得和你爸葬在一块儿，别大办，你们俩参加就挺好的，那时候，你们俩都给我在跟前儿多站一会儿，让我好好地端详端详。
行了，就这样吧，我的孩子们，妈妈爱你们！
冯阿姨说完了，在玻璃隔断后面和我招招手，再慢慢地开门出去了，我知道秘书小姐会送她到电梯的。
我又花了十分钟，把音频文件备份，并编号封存。下午五点，会有专人来转运，不久它们就会在不同的银行保险箱中沉睡，直到有人去申请提取。
来到窗前，我点燃了一只香烟，深吸一口，做这份工作好几年了，经常能听到上述直戳人心的话，每次录完音，我都得缓上一会儿，才能恢复平静。
从我所在的办公楼第100层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天空中有一团白色的云在缓缓地飘，楼下的广场上，高楼的阴影里，细小的黑点在移动，世上的人们啊，永远停不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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