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十二月,乘风归(2)二月 风乍起

二月 风乍起

(一)

卿未予正在书桌前批阅孩子们默写的《三字经》,房门被“砰”地一声打开,水陌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见着卿未予,又急急刹住脚步,整整衣裳做出一幅文静的样子。卿未予先是眉头一皱,见她故作淑女的样子未免好笑,故意沉声说道:“过来”。水陌几步跨过去,歪着头看先生在做什么。

卿未予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替水陌擦去额头的汗渍:“你这孩子,怎的还是这般顽皮。”

擦着擦着,目光随之落到水陌身上。她穿的是生辰那天古大婶送的粉色襦裙,上身是浅绿夹袄,两个总角小髻系着粉色丝带。再往上看,出现一张娇美的容颜,红唇小巧,如花瓣般娇嫩,眼睛大而灵动,似藏有星光。白皙光洁的脸庞因嬉戏沾上点点泥渍,平添些许俏皮气息。彼时她已经有了些豆蔻少女的韵味,举止神态却十分孩子气。卿未予多次要求她“步态蹁跹,修容有度”,每每只坚持一小会,她便故态复萌。水陌倒也自觉,每回见了他,都会收敛一下,像今天这样的状况卿未予也见过几回。罢了罢了,卿未予无奈叹气,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见着卿未予叹气,水陌忙去厨房取来一杯槐花蜜茶,双手奉上。

卿未予接过茶,瞥了她一眼,道:“年纪不大,人倒是越来越机灵了。不是刚从药师影处回来么?为何如此狼狈?”

水陌老老实实地回答:“影师傅教我辨认了几味草药,就放我回来了。谁知云自扬那小子就等在门口,说一起去抓田鼠。我也没有见过田鼠啊,就跟着他去找。哪知田鼠没找着,倒是弄了一身泥!”说罢耸耸肩,翻个白眼,一脸无辜的样子。

卿未予不禁笑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呀,再这么疯玩下去,看谁以后敢娶你。”

平常女子听见这话总不免娇羞,水陌却昂着头说:“我并不希望有人‘敢’娶我啊,我只希望水到渠成,两情相悦。”

卿未望着眼前的这位小女子,若有所思,不过他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摆摆手,示意水陌出去。

水陌如蒙大赦,这就要蹦跳出门,想起先生的表情,又放缓了脚步。

卿未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今后按照你自己的方式走路吧,先生不再约束你了。”

水陌回头,正对上卿未予温和的目光。她飞奔过去,兴奋得在卿未予的脸颊亲了一大口。“吧唧~!”悠扬的声音回荡在屋子上空,饶是卿未予沉稳持重,此刻犹有些慌乱,随手把水陌赶开,用衣袖拭了拭口水。

水陌咯咯笑着跑开,留下一串开心的笑声。此时天气还有一些寒冷,却因了水陌这么一闹,房间里似乎也变得暖意融融。“她可真是个开心果儿”,卿未予想。这些年来两人相依为命,挨过一些困难的日子,也留下许多欢乐的时刻。至少,有她的陪伴,他已经越来越少想起莫婉。当然,他并没有忘记。

卿未予起身来到屋子的最东头,抽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锁。那里是他专门为莫婉辟出的房间,放置的都是莫婉的遗物。

胡桃木质的梳妆台泛着淡淡的光泽,是当年他亲自为莫婉打造的。二十四瓶香粉整整齐齐排列着,白净的瓷瓶上贴着纸条区分,从“立春”到“大寒”一应俱全。是她说过的,要把二十四节气都集齐。曾经有一次,水陌偷偷溜进来抹过香粉,从来温和的他大发雷霆,竟然怕香粉洒了惹莫婉生气便不肯回来。多么荒谬的念头,他却像着了魔般拥有执念。

可是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莫婉啊莫婉,二十四节气早就集齐了,连香粉都已散发出变质的霉味,你又在哪里呢?


一月初八那天,他是真的很想念莫婉,抱了大坛的槐花酒去莫婉的墓前祭拜。墓旁的松柏郁郁青青,看来莫婉在那边过得很好。或许已经转世投胎,再长成一位美丽善良的小丫头?

这样胡乱想着,就看到药师影捧了大把的雪鸢花过来,放在莫婉墓前。

药师影向他讨了酒,静静地喝着,也不说话。

酒过几巡,卿未予渐渐话多起来。“影,没想到十二年后,你还记挂着她。”

药师影嗤笑,“你以为,我的爱就一定比你少吗?”

卿未予苦笑:“影,跟我说说关于她的事,怎样都好。太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她,我真怕她最后只成为我一个人的记忆。思而不得,欲诉而无人懂,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药师影叹气。“卿未予,其实得到的时候,你从来没知觉。莫婉和我交集并不多,尚不及你万分之一。我爱她是因为天下再无她那般良善的女子,没有她,也就没有今天的药师影。”

是了,卿未予想起来,药师影给村头李家的三儿子小西瓜治疗天花时,小西瓜突然昏死过去,两天不见醒来。李家人及村民都愤然找药师影算账,是莫婉劝导大家:“咱们都不懂药理,也许小西瓜是在恢复呢?天花这么难治,一时没有醒来也是有的。且听听影怎么说。”

后来小西瓜真的醒了,药师影也获得“神医”的称号。如果没有莫婉,说不定药师影早已死于乱棍之下。

药师影眼里有泪光闪过:“普天下人都质疑的时候,只有她给予相信,虽然只这一次,于我却如久旱逢甘露。而你呢?她给予你全部的信任与支持,辛苦持家、任劳任怨,你又给予过她什么呢?”

卿未予痛苦地抱住头。

药师影抿一口酒,接着说:“我并不打算让你更加内疚。说到底,莫婉与你,究竟是你们俩的事情,我不懂,也没有资格管。她愿意这样对你,是她的乐,也是她的劫。即便我为莫婉不值,我也明白,时间流逝,物换星移。十二年过去,你也应该开始新的生活。逝者已矣,不如惜取眼前人。”

卿未予醉眼迷蒙:“眼前人?我哪里还有什么眼前人?”

药师影白他一眼,站起身来,“水陌这小丫头片子,每每挖得些珍稀草药,都托我为她保管好,准备留给你补身子。还说要研制出一味‘让人开心的药,因为先生郁郁不乐’。如果你已经错过莫婉,就不应该再错过她。”

卿未予愣在那里,待听明白,已有几分怒意:“她当我是先生,我从小照顾她长大,是绝不愿意让她受委屈的。就算她为我好,也是出于师徒情分,哪里来的错过一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药师影不置可否,转身离开。卿未予醉意上涌,昏睡过去。依稀记得,黎明时分一个瘦弱的身影半背半拽,拖着他回家。


忆至此处,卿未予不禁有些羞愧。明明是他来照顾她,他以为不让她碰家务、教她学习、安排她拜师学艺就已经是照顾她了,哪里想到自己才是让她担心的那个呢?很明显,他的悲伤已经影响到水陌。自己的悲伤,不应加诸于他人之上,尤其是一个孩子。

一月初八是莫婉的忌日,水陌也是同一天来到他身边的,生辰却改到了一月初九。尽管身世不明,没有爹娘,这孩子还是快乐地长大,如今已亭亭玉立,美好得像不染尘埃的雨后初荷。他喜欢她的明净,快乐,张扬。

厢房里的罗帐轻轻翻飞,满室清凉。至此,卿未予终于相信,莫婉是真的故去,再也不会回来。

他终于踏出房门,安静地锁好,并告诉自己,尽量不要太过沉溺于此了。

(二)

水陌来到絮儿家,看到古大婶在家缝衣服。古大婶的针线功夫可是灵沼村的一绝,剪裁流畅,针脚细密,时不时还能翻出点儿新花样,常见到东家媳妇,或是西家大嫂提着自家染的布料找古大婶帮忙。回回去玉溪镇上赶集,古大婶做的衣服不出一会就能卖个精光。

瞥见门头探出来的小脑袋,古大婶笑道:“鬼鬼祟祟的,还不快进来?”

水陌依言走近。古大婶见她身上穿着自己做的裙子,笑容更甚,拉着她转了一圈,赞不绝口,直言自己果然没看错,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言语间又唠叨这裙子恐怕明年就小了,到时候重新给她做条更加漂亮的。对于这个自己亲手捡回来的孩子,古大婶说不出的怜爱,对她的关照不亚于自己的亲生女儿絮儿。

水陌在古大婶怀里蹭来蹭去,撒娇道:“就知道大婶对我最好了,水陌将来一定好好孝敬您。”

古大婶笑开了花:“好好好,水陌最乖了。”想到自己丈夫早逝,两个儿子也不成器,心里不免哀伤。还好絮儿听话,擅长女红,这几年缝针走线的活儿也越做越出色,再过几年,只怕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身为其母,哪里愿意让她成天与针线为伴,不过是盼着她嫁个好夫婿,一生幸福安康。

水陌没有察觉这些,闻得絮儿在玉带溪边洗衣服,便提起裙子飞奔去找她。


此时已是五月的傍晚时分,夕阳不肯离去,大地仍洒有余辉。一位妙龄少女裹着头巾,手拿棒槌,正有节奏地捶打着盆中的衣裳。她的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五官柔和,自有一种宁静的美感。

隔了老远,絮儿就瞧见一抹粉色裙子往这边靠近。这条裙子是娘亲手为水陌缝制的,挑选上好的丝绸,专门去蔓山采摘了红果,均匀地染成粉色,又拿最细的针缝了大半个月才做好。虽说她与水陌情同姐妹,但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娘从没为她做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也没为她花过这么多的心思。这些年她跟着娘做衣服拿到集市上卖,技艺早就学了个十成十,还有什么衣裳做不好。可是心里隐隐盼望娘能把她捧在手心上疼爱着,而不是把剩下的边角布料留给她,让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见水陌走近,絮儿抬起头哀怨地跟她诉苦:“我真羡慕你,什么都不用做。先生简直把你当公主养着。”

水陌嘻嘻笑:“哪有?我没有爹娘,先生没有妻子,我们俩相依为命。”

谁知絮儿压低声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娘说,先生是有妻子的,只是已经生病过世了。”

水陌表情凝重地点点头:“我知道啊,小时候我去过禁房,见到过夫人的遗物。先生也时常思念缅怀,总是开心不起来。”

絮儿叹口气:“先生真的很专情啊!”

“专情”?听到这个评价,水陌愣住了。她的世界一向单纯,除了学习,便是和云自扬厮混疯玩,从来没想过感情的事,更别提男女之情。在她眼里,先生知识渊博,谈古论今,自有一番读书人的清高之气。他情绪平和,神情持重,少见大喜大悲之态,偶有笑容,也是淡淡的,不似从心底发出的愉悦。据说先生年轻时十分俊美,气质温润,她没有见过,不好评说。现在的先生则常着一身青袍,古铜色的皮肤,眉目疏朗,散发出成熟、睿智的气息。先生待她很好,小时候她在外头闯了祸总是先生牵着她的手去人家家里当面赔罪。他是全村人敬爱的先生啊,为着这个不争气的自己,没少低声下气。家事从来无需自己帮忙,古大婶都说先生对她太过宠溺。虽然先生教她学这学那没少挨训,可是受益人的确是自己啊。说到专情,的确是的,每隔十天半个月,先生总要去夫人的房间呆一呆,良久都不见出来。

很奇怪,这样的事情水陌见了十来年,却从未去分析,原来先生的世界里,从来不只有她水陌,也有另一个,比她还要重要的人。

先生对夫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水陌参不透。如果夫人还在,是不是自己根本得不到先生的宠爱?甚至,先生根本不会收养她?这个想法让水陌打了个冷战,不敢再乱想下去。

絮儿见水陌不安的样子,忙询问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水陌摇头不答,推说忘记练字仓皇跑回家,留下一头雾水的絮儿。

傍晚的村庄上空飘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气,壮年们扛着锄头、铁锹等用具从田头回家吃饭。有人大声谈笑,有人悠闲地唱起山歌,一派祥和。

村东头的最里面那家就是水陌和先生的住处了,绿篱上缠满了盛开的蔷薇,留出一道拱门。门口竖了块木牌,上面用柳体写了三个大字:卿婉园。走进门面对屋舍,左边是香樟木搭成的葡萄藤架,天气晴好时学生们便会从学堂内搬到这里学习。葡萄藤架的尾端用麻绳吊着一个秋千,这是水陌的专属。右边则是一大片菜地,种了蕹菜、冬葵、蔓菁、长豇豆、南瓜等蔬菜,夹杂种了些玫瑰、铃兰、风信子等花草,远远看去似一个大花园。别人家的菜园里只有蔬菜,水陌却央求先生把鲜花和蔬菜种在一起,这样菜园又实用又美观。

屋舍的最东头是夫人的房间,隔壁是先生的卧房,大厅,水陌的卧房、学堂和厨房则安置在屋舍西侧。屋后也用竹枝围了猪圈,并搭了鸡窝。

水陌来到厨房,先生正拿着锅铲炒菜,背影挺拔。水陌呆呆地看着,一时竟忘了说话。

卿未予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今天怎回来这样早?平时可是不到天黑都见不着人影。”

水陌支支吾吾走近,先生正在炒木耳,旁边放着一盘蟹黄豆腐和一份荠菜瘦肉汤,都是她爱吃的菜,她不由得眼睛一湿。尽管很难开口,她还是这么做了:“先生,你当初为什么要收养我?”

卿未予愣住,不知如何作答。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好唬弄,他也不想再编理由骗她。“你只要知道,这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就够了。”卿未予盛好菜,挤出这么一句。

“可是”,水陌迟疑道,“缘分也分很多种啊。就像我遇到一条小鱼,愿意把它带回家养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它漂亮、或者是珍稀什么的。”

“不过”,水陌继续说,“那时的我还是个皱巴巴的婴儿,应该不美;只知道哭闹,应该也不大可爱。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但不能帮忙,还是个负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人收养。”水陌小脸皱成一团,仍在冥思苦想。

听着她的推理,卿未予嘴角微微抽搐,她知道得倒是挺多。不过必须承认,这丫头说得挺有道理。他接过话头:“可是大多数时候,人是有善心的。上次你带回家的小兔子不也丑丑的么?可你还是给它包扎好伤口,为了让它养伤,还特意在家喂养了一段时间。可见人们做出某些事,与外貌并无关系。好了,快去吃饭,菜都凉了。”

吃到一半,水陌抬起头弱弱地问:“先生是说我丑么?”

卿未予禁不住展颜:“没有,灵沼村谁不知道,我家水陌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呀”。

先生难得这样哄她,水陌很开心,眼睛沾染了笑意变得亮晶晶的。“那么,先生,无论怎么样,你以后都不会抛下我吧?”

卿未予摇头:“当然不会”。

水陌不依不饶:“拉钩拉钩”。

“好”。

卿未予伸出手,小手与大手拉在一起,仿若一个誓约。

(三)

翌日,水陌换上了十岁那年先生给她做的素色交领齐腰襦裙。款式简单,颜色素净,水陌却很爱穿,一月有大半时间都穿着这个。可惜两年过去,水陌噌噌长高,裙子已经缩到脚踝。

看到她穿着这身衣服坐在书房里读《资治通鉴》,卿未予差异道:“昨天不是才换上新裙子,怎么又翻出这套旧的来?”

水陌答:“昨天是特意穿着古大神送的裙子去找絮儿,为了让大婶看到高兴。先生说过,付出的心意被人感知到,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我总觉得,新衣服总不如旧衣服来得舒适。”

卿未予欣慰地点点头。这丫头心地纯厚,不喜浮华,很是难得。他摸摸水陌的头,吩咐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打扮得鲜艳活泼些。过段时间我要出趟远门,到时候再去集市给你挑几件衣裳。”

水陌听闻先生要出远门,紧张得绞着手帕:“那我,那我……先生可否带我同去?”

卿未予说:“我只是去梅岭讲学,带着你不方便。”

看到水陌低着头落寞的样子,卿未予心有不忍,安慰道:“现在还早,初秋时才会动身。最多一个月的时间,我便能回来。”

水陌闻言放下心来,谢过先生,便回到自己房间。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先生做的襦裙,细细抚摸每一处针脚,折叠好放入衣箱中珍藏。她想到有天晚上睡不着觉,见先生房间的灯还亮着,便溜达过去看个究竟,谁知看到一幅动人的景象:一灯如豆,先生专心拿着针线缝制衣服,怕缝错针脚,时不时把衣服展开来比对比对,神情温柔如慈父。

很多年后,水陌依然没能忘记这幅画面,辗转多地,也一直将这件旧衣裳带在身旁。她没有双亲,纵容村民们对她怜爱颇多,也及不上别的孩子严父慈母,疼爱有加。幸得先生收养,又精心照顾,她已不敢奢望太多。而不通针线的先生头回亲手为她做衣服,其中的宠爱不言而喻。这是水陌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珍视的幸福。


转眼已是初夏,村里的老槐树垂下一串串花枝,落下的花铺出一条花径,身处其中,衣服都染上槐花的清香。

趁着大人们午睡的空档,“灵沼三侠”悄悄聚集此地。

水陌和絮儿来到此地的时候,十五岁的云自扬正在槐树下舞剑。如果有江湖中人在此稍稍顿足,便可看出他舞的乃是尘绝当年叱咤江湖的成名之作——“沉星十式”。该剑法强调剑客占据高势,内力激发的剑气自上方贯下,有如星宿沉沉落地,威力之猛自不必说。这套剑法虽杀伤力强,但外人看去只觉剑客身姿飘忽,如美人跳舞般轻盈。云自扬身姿灵活,宽大的白袍随着剑势飞舞旋转,槐花纷纷落下,如画一般。

絮儿不禁看得痴了。小时候追在他身后喊着的“扬哥哥”,没想到竟已长成英气逼人的美少年。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剑眉如水墨画就,眼神清澈,嘴角微微上翘,笑容爽朗,极具感染力。她还细致地发现,云自扬笑起来右边脸颊有个小小的、并不明显的酒窝。这个认知已经变成她在晚上反复回忆的秘密,少女的心思昭然若揭。

水陌倒并没有注意舞剑的人,只听得她不断赞扬剑法的精妙。

云自扬走过来:“既然这么喜欢,不如我教你学习啊!”

水陌撇撇嘴:“才不要呢!谁不知道你这套剑法没个十年八年的功力是舞不出来的,有这功夫潜心研究药理,我都能成为仅次于影师傅的名医了。”

云自扬哈哈大笑:“你这丫头,好大的口气”。语气隐隐带着自豪感。

絮儿默默跟在身后,把头低了下去。他们都身有长物,自己却只会缝补衣服。

水陌看出她的窘迫,忙携了絮儿的手,冲着云自扬说道:“不如你再教我们些防身术?”

云自扬欣然点头。他本是少年心性,师傅常赞他天资聪颖,此番又练成精湛的剑术,一时春风得意。他一直是这个三人小团体的核心人物,有了好东西自然乐的和这两个妹妹分享。水陌活泼娇憨,没心没肺,与他最和得来,只要他想放火,水陌必定连火折子都准备好了。絮儿则怯弱少言,事事谨小慎微,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目前我练的主要是内力、剑术和轻功,关于暗器和用毒倒只学得些皮毛。说起来,也没啥好教你们的。”云自扬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大大咧咧地说。

哪知这两个小女孩子听得两眼放光,一个要学暗器,一个要学用毒。云自扬不由得汗颜,这俩小丫头可真够彪悍的,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灵沼三侠”!水陌学暗器,他倒没啥好担心的,毕竟碰到危险可以自保。絮儿学用毒,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伤人不说,弄不好还会伤到自己。他刚想拒绝,看到絮儿卑微而坚定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一向敏感,要是只教水陌一个人,她心里又该难过了。

“好啦好啦,谁让我放话在先,我教你们就是了。不过,你们得答应我,只为自保,不能用来害人。”

两个丫头点头如捣蒜。絮儿沉吟道:“你私自传授这些给我们,尘绝师傅会不会责怪你?”

云自扬满不在乎道:“责怪倒不至于,这两样走江湖的人多少都会一些,不算什么秘诀。但你们最好不要告诉家中大人,免得说我带坏你们。”

二人齐齐答应。

此后每月逢初六、十六、二十六晌午,三人都约定在老槐树下进行练习。云自扬给了水陌一把大小均匀、圆润无棱的鹅卵石,让她将全身的力气集于手腕处,用巧劲将手中的石子掷到人偶的心脏位置。刚开始击中率十有三四,练习一个月之后,水陌基本可以全部击中。云自扬给她换用了较轻的菩提子,练习半个月后,水陌已经能全数击中人偶。接下来,云自扬又给了水陌珍珠、樟树籽、柳叶等物什,水陌一一练就,力气越来越大,命中率也越来越高。最后,云自扬交给她一方锦盒。水陌打开一看,锦盒里躺着一串项链,上面穿了十枚指甲盖大小的纯银水滴,看着精巧可爱,实则可摘下来当暗器。水陌一见便爱不释手,自己动手带上,一边大笑道:“哈哈,云自扬,我果然没白跟你做兄弟!”水陌在他面前猖狂惯了,云自扬也不以为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爱看这样开心的水陌,看她从调皮捣蛋的小鬼头,长成现在的娉婷少女,每一个时期的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云自扬挠挠头,他没好意思说,这是他把攒了多年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请玉溪镇的银匠师傅特意打造成水滴形状,只因她名字中带有“水”。他决定先不告诉水陌,现在大家都还小,等水陌成年,便要爹向卿先生提亲。水陌,她会答应的吧,毕竟,整个灵沼村,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亲近水陌的人了。

反观絮儿这边,因担心她误入歧途,云自扬的教导则有所保留。只简单的告诉她几种下毒方式,以及如何防止被人下毒。有天他无意中告诉絮儿,当今世上有四种毒药最厉害:泪相逢、玉如意、眼不眨和美人消。泪相逢,顾名思义,中了此毒,人会不停得流泪,开始时清泪,最后是血泪,直到流干最后一滴。玉如意名字虽美,只可惜中毒的人无法思考、说话、进食,慢慢干枯,痛苦无比,却要僵持数十年才死去。眼不睁很简单,中毒的人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便赶赴黄泉,毒发之快,实属骇人。美人消一旦沾染,红粉立即化为枯骨,可谓闻者变色。

孰料听完这些之后,絮儿不但没有害怕,眼中反而闪现精光,跃跃欲试。云自扬的心一沉,到底是不该和她说这些。教她用毒的事便告一段落,对絮儿也生出些许疏离。

八月十六,水陌和云自扬如约出现在老槐树下,絮儿却没来。

水陌不明所以,以为絮儿学得太慢,又不爱说话,惹得云自扬不高兴,便劝他耐心一点。

云自扬没答应,只暗地里告诫水陌不要跟絮儿交心。

水陌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嘟囔道:“奇怪,没发烧啊,这是说的哪门子胡话。咱们三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十多年的交情,还不知道彼此的性格吗?絮儿是什么样的人,你我能不清楚?”

云自扬没好气地说:“我也就那么一说,只是觉得她最近怪怪的。”

两人渐渐走远。

良久,絮儿才从老槐树后现身,心痛得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夺眶而出。云自扬,我是做错了什么?就算不喜欢我,又何必怀疑我呢?娘,卿先生,药师影,青叔,你们每个人都爱她,连你也是!你竟然也是!那我呢?我只想要一个你,也终究不可得。究竟为什么我要活在这个世上,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了。

(四)

初秋时节转眼即到,田野一片金黄。

卿未予去梅岭讲学之前,把水陌叫过来嘱咐道:“明日先生去讲学,最晚,十月上旬即可归家。我已经跟古大婶说好,这段时间你就搬过去跟絮儿睡,饮食起居,皆有大婶照顾,不必担心。虽然我也不想你荒废学业,但这段时间,功课暂且告一段落。”

水陌心情低落,垂下头不说话。跟絮儿同吃同睡很开心,不用做功课也很开心,可是想到不能陪伴先生左右,还是有些伤感。

卿未予将水陌拉到身旁,和颜安慰道:“一个月很快就过了,你看,这是什么?”掌心摊开,里面躺着一大把麦芽糖。

水陌笑逐颜开,故意嘟着嘴嚷道:“先生平日里不是不许水陌吃糖么?”

卿未予抿嘴一笑:“那是怕你太贪吃,没得坏了牙。这里的麦芽糖一共三十颗,每天吃一颗,糖吃完,先生也就回来了。”

秋风徐徐吹过,看到先生温柔地笑着,水陌感觉周围的摆设都已变为虚空,连自己也几乎要融化在这个笑容里。先生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呢。

第二天,卿未予将水陌送到古大婶门口,便欲出发。见水陌眼眶微红,想到两人从未作长久的分离,也不禁有些担心。

踌躇之际,只听得水陌抛下一句“我等你回来”,便头也不回的跑进屋子。她知道,再傻傻地站着,自己又要哭了。先生最讨厌她哭。


古大婶家的生活清贫简单,一日三餐、洗衣打扫一般由絮儿包揽,空闲下来就帮忙缝补衣服。两个哥哥大树和小桩在玉溪镇朱镇长家做小厮,跟着镇长无恶不作,长年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又闹得鸡飞狗跳,古大婶气恼交加,恨不得没生这两个儿子。

古大婶念着卿先生不收絮儿学费的情分,水陌又是客人,并不要她帮忙做家务。水陌几次插手,都被拦了下来。絮儿瞧见娘亲对她的维护,渐有怨怼。

这天下午,絮儿娘俩又在简陋的桌旁做衣服,水陌凑上去瞧着,很是新奇。几块布料缝补拼凑一下,就变成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实在有趣。看到水陌兴致勃勃的样子,古大婶拿了一块碎料给她,教她几种常用的针法。可惜水陌活泼好动,对这种细致的活计实在定不下心来,缝出来的针脚稀疏不说,还歪歪扭扭的,蜿蜒如蚯蚓。

絮儿拿过水陌缝的布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原本缝的方形钱袋,由于走线不整齐,翻过来后口大肚小,直接成了梯形。

水陌大窘,悻悻丢下手中的针线,坐到一旁捧着影师傅交给她的医书翻看。絮儿心中大乐,总算也有你不擅长的东西了吧。

古大婶则嗔了絮儿一眼,示意她收敛。

夜晚,水陌拿出包袱里的麦芽糖,吃了一颗。已经过去七天了,她数数剩下的二十三颗麦芽糖,甜甜地盼望先生回来。


梅岭原名寒岭,因其漫山遍野皆长满梅树,梅花四季花开不败,而后改名。梅岭山顶建有一处山庄,名绿梅山庄,庄园种满稀罕的绿梅,乃是当今四大家族之一尹文一族的家业。

庄主尹文照喜好舞文弄墨,结交名士,并在每年秋季举办一场“讲学盛会”,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真正收到邀请函的人却寥寥可数。

卿未予第一次现身此会,便以“万事皆可学,心正则果正”为中心,论述只要人的心正,即使学习旁门左道,也将用于正途之上。一时间摘得头筹,名声大噪,风头无两。尹庄主对这位乡下来的教书匠刮目相看,留他在绿梅山庄住上一段时间。卿未予几番推脱,无奈庄主盛情相邀,便答应多住些时日。

某日黄昏,卿未予散步经过梅林,见一白衣女子在林间起舞。绿梅映白影,倒是赏心悦目。他忽然想起,水陌十岁那年,穿着他亲手缝制的襦裙,也像这样在桐花林里开心旋转。想来自己离家也有月余,不知那丫头过得怎么样。这么思量着,便动了归家的念头。

白衣女子见有人来,也不闪避,迎着卿未予的目光,声音清冷:“你是何人?”

卿未予拱手:“在下卿未予,应邀参加盛会而来,打扰姑娘,请见谅。”

白衣女子道:“你就是。传言你博学多思,语出惊人,还以为是多么出尘脱俗的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卿未予并不恼怒,轻描淡写道:“姑娘倒是白衣胜雪、容貌无双,想来文思也是出众的了,怎的没在盛会上展露拳脚?”

白衣女子一时语塞,愤愤地跺脚。

尹文照从后方走过来,抚掌大笑:“舍妹一向骄纵惯了,还请先生不要见怪。”说罢,对着妹妹使了个眼色。

白衣女子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正经施礼道:“尹文夕见过先生。”

卿未予忙还礼,道自己多有得罪,并向尹文照告辞。见他去意已决,尹文照也不再多留。

哪知天公不作美,卿未予刚踏上归程,突然天降大雪,不多时便封了山。卿未予苦恼不已,只得折回。

这样在绿梅山庄由又呆了一个月,雪才渐渐化去。这一个月里,尹文夕倒是常常与他下棋品琴,谈古论今,有时也争得面红耳赤,但争论过后,彼此都对对方欣赏有加。尹文照乐见其成,他早就看出卿未予品貌得宜,才学出众,早存了把妹妹下嫁给他的心思。现下见得两人和谐相处,只觉得是板上钉钉的事,更是把卿未予当自家人看待。孰料雪化得差不多时,卿未予再一次向他辞行。

尹文照闻言大惊:“实不相瞒,我早就倾慕先生的才学,且先生既与舍妹如此投缘,何不就此留下,与舍妹共结秦晋?此事我虽没与舍妹商量,但心知她一定愿意的。”

卿未予愣住,他并未想到,庄主误会至此。他垂下眼帘:“承蒙庄主抬爱,只是,鄙人已有家室,无意再娶他人。”

话已至此,尹文照只好言罢,着下人帮他打点行装。


最开始的一个月,水陌虽等得心焦,倒也十分有盼头,看着麦芽糖一颗颗减少,先生回家指日可待。然而过了一月之期,先生音信杳无,水陌开始坐不住了,每天傍晚都跑到村口去查看,可惜每次都失望而归。

絮儿打趣道:“你这坐立不安的样子,倒像极了盼着丈夫归来的小媳妇儿。”

水陌脸一红,啐道:“别胡说!”心里,却产生某种异样的感觉。她头一次感受到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愁肠百结,辗转反侧,有点甜,又有点酸,不足为外人道,只留给自己细细品尝。刚刚明白相思是怎么回事,便开始害相思了。“等等,”水陌暗自腹诽道:“我到底在说什么?相思?呸呸呸!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对先生……相思?”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思虑过度,对的,她对他一定是亲人般的担忧,哪里就是相思了?!她只把这些归咎于絮儿的误导,从种种“不正常”的思绪中抽离。

“难道,先生出事了?山路险峻,沼泽又多,碰上危险怎么办?他答应过我,最多十月上旬,一定会回来的!”水陌蹙眉。

古大婶温言劝慰道:“咱们先别自乱了阵脚,说不准先生碰上某些事耽搁了呢?若真出事,一定会有人来通报的。”

水陌姑且听了古大婶的话,安下心来。暗暗决定:如果十月过去,先生还未归来,自己便去梅岭找他!

宁静的夜,水陌翻来覆去,把絮儿摇醒。“絮儿絮儿,你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絮儿尚且睡意朦胧,听到这个话题不免来了精神:“怎么?你有心上人了?”

水陌迟疑道:“也不是,就是想知道,所谓的情爱,是什么样子。”

絮儿理理头发,在黑暗中绽开笑颜:“喜欢一个人呢,就是时时会想他。想他的好,想他的坏;他对你笑,整个世界都灿烂了,他把你惹哭了,你气他恼他,但骨子里还是喜欢他。你们相处的画面,你都会仔细回忆,反复咀嚼,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水陌听完,心里“咯噔”一下,惨了惨了,自己几乎全中啊!她仍不死心:“那如果两个人从小就一直在一起,形同亲人,也会有这种感觉产生吗?”

“不会,”絮儿十分肯定,蓦地开始紧张起来:“你不会也喜欢云自扬吧?!”

水陌一头雾水,白眼一翻:“我怎么会喜欢那小子?等等,你说‘也’?难道,你喜欢他?!”

絮儿被说中心事,点头默认。

“啊啊啊啊啊!”水陌几乎要跳起来,“身边藏着这么一桩风流韵事,我竟然一直蒙在鼓里。你怎么不早说啊!”

絮儿叹口气,“有什么好说的,他并不喜欢我。”想起那天偷听到云自扬对她的评论,简直觉得毫无希望。

水陌反倒十分积极:“都说女子要矜持,可是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比较重要吧。如果错过了,岂不是一世后悔?”

絮儿笑着拉拉水陌的手,她就是要水陌知道自己喜欢云自扬,水陌不喜欢他最好,万一也喜欢,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跟好姐妹抢男人。所谓,先下手为强。

(五)

已是十月底。水陌照例去村口等先生,依然没有等来。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古大婶家,收拾好包袱,预备明天出发去寻先生。絮儿推说自己感染风寒,怕传染给她,让她去隔壁大哥的房间睡。水陌胡乱吃完晚饭,便早早睡下了。

半夜时分,隐约感觉有人掀开被子,朝她摸来。开始以为是古大婶过来帮她盖被子,后来感觉不对,那人竟开始摸索着解她的衣襟。迷蒙中,水陌看到这只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黝黑,分明是男人的手!她猛然惊醒,颤栗地裹着被子往床里面缩,竭嘶底里尖叫。那男人一愣,倒是停下手,呆在床边冷冷地看她。

古大婶和絮儿匆忙点了灯赶过来,只见水陌吓得缩在床角发抖,床边赫然立着絮儿的哥哥大树。古大婶冲上去大骂:“你这个败家子,大半夜的悄悄摸回来干什么?我早说过,家里已经没钱了!”说罢忙去床上搂住水陌:“没关系,孩子,这是絮儿的大哥,有大婶在,不怕不怕。”

絮儿神色不定,上前问道:“大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大树粗着嗓子嚷道:“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回来了?不是你们写信说给我娶了房媳妇儿,要不然,大爷我还不稀罕回来呢!”

古大婶怒道:“谁写信了?你不回来,我们娘俩儿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你回来,我早晚有一天被你活活气死。”

大树眉毛一拧,恶狠狠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这个家,老子再也不会来了!”走之前,把家里翻了个遍,絮儿她们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全被搜刮走了。

眼见着辛苦做衣服得来的钱都被拿走,絮儿着急得哭了起来。

古大婶眼神锐利地盯着絮儿:“哭什么哭?我们自己做的孽,自己就要承担后果。”

水陌则惊吓过度,好一阵才缓下来。她把头靠进古大婶怀里:“大婶,你别生气了,我没事。哥哥们不听话,你还有絮儿啊。”

古大婶神情复杂,摸摸水陌的头没说话。


翌日清晨,微微起雾,间或传来鹧鸪的叫声。

水陌背着包袱,拉开木门,刚跨出门槛,便走不动路了。门前赫然立着一个人,着一身青袍,在蒙蒙地雾色里转过身来,朝她微笑,正是日夜盼望的先生。

水陌箭一般窜出去抱住先生的腰,哇哇大哭出声,数日里的思念、担忧、委屈都通通发泄出来。

强大的冲击力让卿未予禁不住往后退了一下,他拍拍水陌的背,柔声道:“傻丫头,先别抱,赶了这么久的路,衣裳上全是灰。”

水陌不管不顾,抱紧了不松手。像是报复般,特地把头往他怀里拱了拱。

古大婶闻声出来,也喜不自禁,直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忙招呼他们进屋。

絮儿静静地注视着窗外,若有所思,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卿未予谢过古大婶这些天的照顾,携着水陌的手回家。路上两人互相询问对方最近的生活,言笑晏晏,一派欢乐。


她们一走,古大婶便把絮儿叫过来,让她在亡夫的灵位前跪下。

“絮儿,当着你爹的面,我只问你,是不是你给你大哥寄的信?”

絮儿咬着嘴唇,沉默。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水陌哪里对你不好,为什么要害她?”

絮儿冷笑,目光刹那间变得疯狂,她哭喊道:“谁让她什么都有,我却什么都没有,连我的亲娘,对她的疼爱都比我多。人人都爱她,谁曾想过我?她是对我好,可惜这样的怜悯,我不需要。”

古大婶打了她一巴掌,骂道:“你疯了吗?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会不爱你?”

絮儿双眼通红:“你爱我?你爱我就是让我天天打杂,洗衣做饭?你爱我就是要把我嫁给隔壁村的王瘸子?”

古大婶愣住:“你都听见了?做亲娘的,不过是希望你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平安喜乐。王瘸子虽然腿跛了一点,可人家家大业大,又属意于你,你嫁过去就是当家正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絮儿冷哼道:“在你眼里,我就只配个瘸子!如果是水陌,你还会这样说么?!”说完,她把门一摔,哭着跑出去。

古大婶不由叹气。三个孩子,没一个叫人省心。不过,如果事情真扯到水陌身上,她倒的确也是不愿意把她嫁给瘸子的。那么晶莹剔透、聪明良善的孩子,不知道要怎样的夫婿才配得上她。这么一想,古大婶也隐隐有些愧疚,也许自己对絮儿真的太疏忽了。


卿未予和水陌回到家,不过短短数日,家里用具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她先把莫婉的房间打扫干净,又把其他房间清扫一遍。许是多日未见,水陌格外黏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又帮忙择菜洗菜,懂事不少,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女。身量纤纤,笑意吟吟,灵动中透着一股温柔。他突然意识到,尽管一直把水陌当小孩看,但她不可能一直是小孩,总有一天,她会长大,甚至,出嫁。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终有一天要离开自己,奔赴另外一个男人。这么一想,卿未予有些胸闷,他叹口气,决定认真面对这个事实。

他将给水陌买的几套衣服交给她,又拿出一把木梳,正是当年水陌襁褓中的那一把。这是一把半月形黄杨木梳,齿背雕刻着微型山水,端庄大气。梳子末端串着红绳,坠了一个小小的扇形玉坠。

水陌刚要惊叹梳子太过精美,接下来先生的话更是让她震惊。

“这柄木梳乃是当年放在你襁褓中的东西,跟着你一同漂至此地。你也看到,这梳子的雕工和扇坠,并非寻常。你的身世,也必定不简单。如果你想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先生一定倾尽全力为你寻找。”

水陌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她扑通跪下,扬起的脸上挂满泪珠:“先生,你是要赶水陌走吗?水陌只有这一个家,哪里都不去。”

卿未予无奈拉起她,帮她擦去眼泪:“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长大了,应该有知晓这些的权利。”

水陌揉揉眼睛,站起身来,把木梳收好。“那就好。此刻我既已知晓,便可了了。我喜欢这里,只想和先生在一起生活。”

“可是再过几年,你也要出嫁的。不能一直跟先生住在一块。”

水陌表情有些不自然,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她并不想翻查自己的身世,也不想去探究为何自己会被木盆装着,漂至灵沼村。她察觉出自己对先生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感情,是崇拜,也是依恋。她突然很渴望自己快些长大,这样便能与先生比肩并列,互相扶持,而不是当一个小丫头,日日生活在先生的庇护之下。但同时,她也有些惧怕长大。长大了,先生还会如小时候那般对她吗?小时候可以坐在先生的腿上,听他讲故事,听他念书,长大了,便不能这般肆意妄为了吧。年纪再长,她是不是要嫁予他人?这么一想,不免纠结。

虽然很想成为独立的女子,但行为还是给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有了昨夜的突发事件,水陌说什么也不肯独自入睡,哪怕是在自己熟悉的、睡了十来年的房间。

卿未予弄清原委后,又惊又怒,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想象,如果水陌当时没有惊醒,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自己又将如何自责。他立即决定,以后如非必要,自己就不出远门了。所谓名利,那里比得上身边的人重要。只是,卿未予心中有个疑问,大树说收到信才回来,会是谁写的信呢?

水陌继续扯着他的衣袖撒娇,非要他讲个故事。卿未予含笑答应。“从前,深山里住着一位魔王,他性格暴戾,法力无边,最讨厌有情人卿卿我我。附近的村里有人成亲,他总要过来闹一闹,一定要测试新人们的感情是不是足够真挚。如果通不过他的考验,魔王便要把丈夫吃掉。”

“啊!”水陌惊呼,“魔王的考验是什么呢?”

“魔王让丈夫把妻子的手砍掉。”

“太残忍了!”

“是啊,所以有的丈夫带着妻子逃跑了,有的丈夫真的把妻子的手砍下来,有的丈夫实在不忍心,便砍下了自己的手。这些人都没有通过魔王的考验。”

“那有没有通过考验的人?”

“有一个叫麦里的青年,装作要砍掉妻子的手,却瞬间把手里的刀挥向魔王。谁知,这只是魔王的一个分身,魔王自然是没能砍死,不过却通过了考验。魔王说,真正的爱情只属于勇敢解决问题的人,不逃避,不卑鄙,也不是委曲求全。从此,魔王消失了,再也不会打扰村里的新人。”

水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里似乎有颗种子在慢慢发芽,成长。

“好了,快睡吧。”卿未予熄掉床头的油灯,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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