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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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在一篇论文,一篇扫邮稿,一个pre和十多张要做的图的威压之下,我临时起意作大死,预订了剧社的票子。是昨晚的剧本朗读会,剧目是《怀
疑:一则寓言》,本以为预定太晚不会有结果,没想到,嘿,还真成功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意料之中,不虚此行。学长学姐的演出之精彩,即使以“惊艳”二字亦
不足以形容。于是又作了个死,熬夜写完此文,希望剧社的创作者和表演者们能够感受到来自一个普通观众的敬意。
似乎不发在公众号上就没办法转发了嘛,不得不借室友纳兰的个人号一用,在此一并致谢。
这部剧影射了现实里的很多事。
《怀疑》的故事发生在美国的一间天主教教会学校里,时间是1964年。
1962年,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召开,直到1965年才最终落幕,其间颁布的16个文件引领了罗马公教会的彻底革新。《怀疑》中的阿洛西斯修女和弗林神父也恰似“梵二”前后的两代人。
校长阿洛西斯修女是一个典型的老派人士。她严格遵守教阶制度,不肯向主教越级申诉,她不允许学生使用圆珠笔、唱《寒冷的雪人》,她甚至看不惯神父喝茶要放三块糖和他留得稍长的指甲。
而弗林神父则恰恰相反,代表着教会的新鲜血液。他来自工人阶层,年轻有为,他的布道“富有诗意”,篮球也打得很好,他爱护学生,教导他们注重个人卫生,还会和他们分享饮料和饼干。
学生们无一例外都“恐惧”阿洛西斯修女,而弗林神父却似乎为所有人所喜。于是阿洛西斯无端怀疑弗林神父猥亵学校唯一的黑人学生唐纳·穆勒还教他喝
酒,也自然是子虚乌有,空口无凭。后者的自我辩白看来无懈可击:他是因为看到唐纳偷喝祭酒,才把他叫到神父寓所谈话,又起了恻隐之心而帮那孩子保密,这样
他就不会被免去圣坛侍童的职务。——如果仍旧怀疑,您可找“麦克金先生”对证。
话说回来,本剧名为“怀疑”,这个词在剧中也有几重含义。弗林神父在全剧开场第一幕时的布道主题正是“怀疑”。
这其实是当代天主教神学的一个核心命题:当信仰受到理性、科学和历史主义的轮番攻击,每个信仰者都必然会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在世俗的海洋里,支持
着信仰者的只有一块窄小的舢板,他也只能在这一块舢板上漂流。起初他还信仰坚定,但在日复一日的风暴中,他开始怀疑,开始迷失,开始陷入信仰的危机。
弗林神父并没有试图解决这个危机,他只是对听道的众人说:怀疑和坚信同样有着强大持久的凝聚力。当你迷茫的时候,你并不孤独。
至此,《怀疑》作为一则寓言似乎指向明确,它称扬弗林神父式的开明而贬斥阿洛西斯修女式的古板。因为前者的怀疑作为一种自我省思,带来的是信任、宽
容与爱,是进一步的虔诚与坚定;而后者的怀疑则只配被称作“猜忌”,它源于个人偏见,也只能引起流言蜚语,对他人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当然,故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阿洛西斯修女请来了唐纳·穆勒的母亲。她并不关心儿子的遭遇如何,只求他能熬到今年六月,升入一所像样的高中。另外,她还透露小唐纳因为一种“天性”,被公校的学生欺负,还终日被父亲殴打。至于究竟是什么天性则并没有明言。
弗林神父也遭遇了自己的滑铁卢。阿洛西斯修女声称自己已经给弗林神父之前任职的学校打了个电话,那里的修女将他的前科和盘托出。事情终于败露,弗林神父走投无路,不得不面见教区主教,请求调离了这所学校。
然而事实却又是另一幅模样:阿洛西斯修女并没有打这个电话,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张声势。
阿洛西斯修女取得了胜利,怀疑却被抛向了观众。如果弗林神父一身清白,他怎么会在五年内更换了三个教区,又怎么会在威逼之下主动认输?但如果他真是道貌岸然之徒,猥亵了唐纳·穆勒,小家伙又怎么会在家中三句不离“弗林神父”,对他敬爱有加呢。
那么,小唐纳那不讨喜的“天性”究竟是什么呢?起初我以为是“酗酒成性”,但后来我想,莫不会是同性恋吧。而弗林神父的前科应该也不会有假:他正是
八年前圣波尼菲斯的那个邪恶神父的翻版,一个对男学生有特殊“兴趣”的人。阿洛西斯修女的怀疑毫无根据,唯一的依凭就是她的“经验”——而她的确富于经
验。
我又想起现实世界中那件困扰教宗本笃十六世整个任期的神职人员虐童丑闻——我说过,这部剧影射了现实里的许多事。
当真相逐渐清晰,诸人物的面相也渐次丰富起来。
弗林神父的宗教思想是开明的,教育观念是先进的,但信仰的虔诚却不能阻止他一次又一次犯错,即使他那么愿意将自己的罪恶留给忏悔神父那宽恕慈爱的双
手。当詹姆斯修女问他为什么选择寓言而不是现实中的故事来作布道的素材,他说那现实对他来说是如此令人困惑而又没有清晰的结论!即使在信仰中,这个可怜人
也无处遁逃。
将阿洛西斯修女视作僵死的旧教会的代言人似乎也不合适了。她用以最终扳倒弗林神父的杀手锏是一句谎言,而说谎对于一个修女来说本是莫大的罪恶,将使
她远离上主。为了追查邪恶,她不惜跨出教会的大门,去一个一个地调查弗林神父过去的教区,即使这样做违反教规,而她会被罚入地狱!她的原则似乎只剩下唯一
的一个,那就是保护孩子。
剧终,导演邀请观众就全剧最终也未揭示的谜团作一个投票,我选择把小蜡烛投到了白色,而不是黑色的袋子里。因为导演的提问实在微妙:他没有问弗林神父“是否有过不轨的行为”,而是问他“有没有伤害过小唐纳”。
我想,这样一种不被世人认可的情愫,应当称不上是伤害吧。他怎么可能会伤害那孩子呢?毕竟他如此清楚地知道,孩子需要的是温暖、慈爱与理解,而不是冷冰冰的校规;毕竟他如此坚定地相信,救世主给我们芸芸众生的赠言是爱,而不是怀疑、非难和指责。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伤害无辜的孩子呢?
然而当弗林神父表达着他的“爱”,阿洛西斯修女却占据着某种“正义”——她已不再是那个陈腐教会的卫道士,而成为一种已被更新了的理想秩序的守护者。
此时,《怀疑》将它的视角转向当代,转向“梵二”之后的新生教会。在弗林神父与阿洛西斯修女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本剧作为一则寓言的确书写了一个宏大的怀疑:如果“爱”无罪,那么“理想秩序”是不是错了?
弗林神父总是把阿洛西斯修女的“不宽容、不怜悯”挂在嘴边。他没有说错,如果阿洛西斯修女从一开始就“放过这事”,那唐纳·穆勒就可以继续做圣坛侍童,弗林神父也不必请辞。
事实上,教会的确在尝试着变得更宽容:主教一次又一次为弗林神父提供庇护,甚至把他调去圣杰罗姆做教区神父——这当然是一次晋升,而作为一个年轻有为的改革者,他又的确担当得起。
可在阿洛西斯修女看来,弗林神父未被教会开除的唯一原因却是“神职的衰落”。
“梵二”以来,罗马公教会变得越来越宽容:对礼仪宽容,对异教宽容,对世俗生活中的种种施以宽容。然而这宽容究竟是进步,还是“衰落”呢?这宽容的
界限又在哪里呢?失去了“清规戒律”的宗教还能称之为宗教吗?或者说,当宗教已被祛魅,信仰应当何以自持,才能自立于纷纷扰扰之中而不受侵蚀呢?
教宗本笃十六世在1968年讲过一个“幸运杰克”的故事。
杰克本有一块金子,但他觉得金子太沉,便用它与人交换:一匹马、一头牛、一只鹅、一块磨刀石。最后他把这石扔进河里,感到自己终于获得了“完全的自由”。然而这兴奋与陶醉会持续多久呢?当杰克从自由的幻象中醒来时,他的忧郁又有多深呢?
最初的金子已不再了。
2013年,本笃十六世荣休,听闻现任教宗方济各已经授予司铎宽恕堕胎者的权力了。
如果弗林神父一开始就坦白真相,阿洛西斯修女也选择宽容,后来的种种悲剧就都不会发生,然而这样的圣尼古拉斯教会学堂还能成其为“教会学堂”吗?
本尼迪克特神父——那个陈旧的教会——慈悲,善良,单纯而又虔诚,却已经七十九岁了,垂垂老矣。
詹姆斯修女——年轻的新一代信仰者——本来心中充满阳光,却随着剧情的发展而一步步走入迷茫,仿佛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有些事甚至已经颠倒了。
我又想起詹姆斯修女梦中那个面孔一团漆黑的镜中人,想起第一幕中那块在风暴中漂流的舢板,想起弗林神父口中那个拓荒时代披着鹿皮的男人,以及他在林中篝火边所倾听到的声音,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孤独和恐惧。
怀疑,真的和坚信有着同样强大持久的凝聚力吗?
我怀疑啊,我真是太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