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大和他的牛

01

九月末的一个下午,骄阳似火般炙烤着广袤大地。在村小前的空地上,抓地龙绿油油,紧抓着地面顽强生长,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裹挟着青草香打着旋,闷热的空气中不时传来几声牛的哞叫声。

张老大戴着浅黄色草帽,蹲在校园围墙的背阴处,粗糙厚实的右手正紧握镰刀娴熟地割草,随着镰刀的移动,嫩草中的左手若隐若现,不一会儿就抓了一大把。把草扔进身后的大竹筐里,草蓬松状铺开一片,他用镰刀在筐里面平一平,使劲往下按一按,又不时扭头看一看。

一头健壮的黄牛正在津津有味埋头吃草,悠然自得。这牛全身金黄,没有一根杂毛。牛尾不停摆动,与可恶的蝇虫作斗争。“啪”地一下,牛尾扫到右边鼓起的肚子上,扑了个空,蝇虫早已轻挪肥胖的身躯展翅高飞,准确地落在左边。牛尾又摆到左边去,一样地扑了个空。牛被蝇虫惹得有些烦躁,抬起头来,下巴和脖子成了一条线,“哞”的一声长吼,表示一下愤怒。这倒好,蝇虫又一下子飞过来趴在它的眼睑上,叮一口,挪挪地方。牛眼如铜铃,眼角湿润,痒得一眨一眨。

牛的领地不大,以一个扎地钢钎为圆心,以三米左右的绳子为半径,画了个圆。牛老老实实地在领地里忙碌,吃饱后,会在阴凉处卧下来像一尊雕像般静静地歇息。

02

“滴滴滴——”一阵清脆铃声划过沉闷天空。

“张老大,凑够了没?”

一个精瘦中年人,颧骨凸起,满脸绯红,打着饱嗝,歪着头吆喝着。他停下半旧的立马电动车,屁股放在坐垫上,一只脚踩着踏板,一只脚在地上有节奏地上下踏着。

那鸣笛声早已惊着了张老大。张老大稍挪屁股,侧身瞧去,手里镰刀也没停,继续有节奏地割着。这一瞧不打紧,镰刀一钝,碰着了手。张老大也顾不得疼痛,像见了亲爹一样,赶紧扔掉手里的家伙什,匆忙起身往那人身边赶。蹲的久了,又起的猛,一个踉跄,连着倒退几步,差点坐到地上。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四叔啊。”张老大满脸堆笑,迎上前去。原来说话的是邻村的媒婆孙老四,孙老四是男人,本不该叫婆,可孙老汉有本事,凭三寸不烂之舌,把黑说白,把孬说好,前前后后说成了二十多对。俗话说得好,能撮合一对不拆一双,孙老四因为能说会道,积福有德,倒也有好名声。前几天,刚和张老大见过面。

“张老大,你可别闪着腰岔气了!”孙老四朗朗大笑,笑得身体直打哆嗦,差点从电动车上掉下来。

“他四叔,还差几个子——”张老大从上衣左侧口袋掏出一盒红云,抽出一根,毕恭毕敬地递过去。孙老四也不推辞,顺手接过,叼在两片厚唇之间。张老大依旧笑脸相迎,捧着打火机,噗,点着了火机,黄里泛白的火苗欢快地跳动。张老大用左手掩着,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孙老四斜着身体,勾着头,眯着眼,猛拔一口,好似把火苗吸进了肺里,紧跟着一仰脸,吐了一口,一条长龙喷出老远。他也不看张老大,扯着嗓门说道:“还有人家瞄着哩,晚了,可别怪我没帮你。”

“那是那是,还望兄弟多周旋,后个,后个我就给你回话,哦,不,不,把钱给你送过去。”张老大连声说道。

孙老四没下车,噙着烟,哼着小曲沿小道骑车远去。

03

张老大一阵难受,舒着的眉一下子凝成一个“川”字,显得更加忧郁深沉。他望着孙老四慢慢消失的身影,木然地从上衣右侧口袋里摸出一盒红旗渠,慢慢地剥出一根,陷入沉思。

张老大有三个儿子,大娃二娃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唯独三娃不开胡,说一个毙一个。也不是说三娃有啥毛病,缺胳膊少腿,就是木讷,话语不多,半天憋不出个屁来。三娃下学早,初中毕业就去南方打工。别人家的男娃出去打工,过不了几载,就领回来个姑娘,三娃总是风雨里一人打来回。好一点的是,多少挣俩钱,在爷俩的辛苦努力下,在村外的公路边盖了座两层小楼,三层还加了一个炮楼。

这几年姑娘缺的厉害,不止豫西南,全国各地都缺。后来听电视节目说,三娃这个年龄段,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娃比女娃多出几千万,这就意味着几千万的男娃要打光棍。

这还了得,养个男娃就为了传宗接代,没有姑娘咋来天仙配?

张老大这才彻底醒悟,顾不得脸面不脸面,四处央求人给三娃说媳妇。长相不论,门户不论,只要是个女娃就行,还另给媒人好处费两千块。结果还是没影,不是没人响应,实在是姑娘不好找。谁能想到,这年头姑娘反倒成了香饽饽哩。不是书香门第,不是殷实之家,就是整日在黑土地里忙碌的大老粗,虽然善良本分,可又有谁会钟情他家呢。

又过了两年,眼看着三娃都奔三十的人了,张老大急了,黄花闺女是不想了,就又放话了,二婚的过来人,即使带着娃娃也不妨碍,媒人好处费也提到了五千块。

终于,有一天,李老四过来说,有头,是个二婚,媳妇模样俊俏,只是带着个三岁的娃娃,人家想找个老实人过日子,不过,得出彩礼十五万,一个子也不能少。

张老大咬咬牙,和三娃一合计,三娃也没啥意见,手头有六万,大娃二娃各出两万,又向亲戚家借了三万,去乡里信用社贷了一万,还缺一万。张老大早就盘算好了,把牛卖了,基本上就够了,至于媒人的好处费,那是说好的,等入完洞房再给。

眼前就是卖牛这件事了。

04

这头牛可是张老大的命根子。

张老大属牛,不吃牛肉。逢年过节弄了点牛肉,也是看着老婆孩子亲戚朋友吃,自己不吃。你要问他,张老大,酱牛肉老香了,整点?他肯定白你一眼,摇摇头,踱步离开。

张老大对牛是有感情的,张老大是养牛老手,多年前生产队里的两头牛就是他喂养的,牛的脾性他熟悉。

这些年日子好了,也置办了庄稼人用的全套设备,四轮小手扶,浇水用的潜水泵,一应俱全,再也用不上牛出力了。有牛在手,日子不愁。张老大还是会在村里的老屋养头牛,以防急用。这不,赶上好行情,这牛还真应了急。

要不是急用,谁会忍心去卖呢。张老大越想越不是滋味,肚子竟咕噜咕噜起来,说疼不疼,闷得心慌,接连几个响屁。张老大扔下镰刀,向学校的厕所跑去。

就一会儿功夫,等张老大回来,头大了,牛不见了!

光天化日,不至于被偷,一定是牛自个跑了。

跑哪去了?

东边是条小河,河水早已干枯,岸上小草不少。张老大顾不得炎热,取下草帽,拔腿就跑,气喘吁吁地放眼望去,热浪滚滚,天地间冒着白烟,哪有牛的影子。

张老大又往北边找去。北边是一片玉米田,青衣包着的玉米穗挂着棕色胡须,随风摇摆。张老大沿着田埂,探头探脑寻觅,只怕牛钻进了玉米田卧倒看不见,结果,寻了十分钟,还是没有。

张老大急忙往南边跑去。南边是回家的路,有一条林荫小道,旁边有一条小河。张老大一阵小跑,眼睛瞪的老大,边跑便四处张望,恨不得飞起来。终于看到了,牛确实在小河边,正低头惬意地饮水。待张老大走到牛跟前,牛已安逸地卧在林荫小道上悠闲地反刍,即使有人经过也毫不惊心,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嘴巴有节奏地上下摩擦,嘴角挂着一抹白沫。

“娘的!”张老大喝了一声,捡起一个指头粗的柳树枝,扬了扬,快到牛身上时,又扔在地上。张老大喘着气,一屁股坐在牛身边的地上,抚摸着牛背,一股韧劲在手掌间传递。张老大摸出红旗渠,点了一根,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

牛不吃夜草不肥。晚上,张老大像往常一样又多加了一次料,细心地把全身毛发梳了个遍,直到牛鼓起肚子卧下,他才上床。

05

第二天一早,张老大就喂好了牛,吃完饭,取下牛脸上的铜色铃铛,不慌不忙地吆喝着牛向牛市赶去。

大约一个小时到了牛市。

位于闹市最南头的牛市早已人山牛海,热闹非凡。光秃秃的木桩整齐地列成左右两排,木桩上拴着牛,这些牛或呆呆地目视行人,或高抬牛头“哞”几声,或摆开架势怒顶木桩,或伸长脖子在木桩上来回蹭痒痒。大多数牛都比较安静,或站或卧,怡然自得。人们或待在原地有说有笑,或来回走动,或窃窃私语,或大声吵闹,不过,目光都落在牛身上,各自上下打量。

牛尿骚味扑鼻,一摊一摊地,像地图。牛粪倒不臭,砸在地面上,像放大了的柿饼扣着,热气腾腾,引来嗡嗡的蝇虫。一群绿头苍蝇正在上面盘旋,争先恐后,热闹非凡,从这一摊飞到那一摊,偶尔叮错地方,只听得“啪”的一声,有人边骂边扇自己的脸。

张老大把牛就近拴好,向后退了退,燃上一支烟,闷声抽着。

其实,从张老大的牛走进牛市那一刻起,早已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它。

这牛是牛中极品,俗称墩牛娃(豫西南特有的称谓),稍矮,身长,毛色金黄,眼如铜铃,屁股滚圆,蹄健,腿像屋檐下的柱子一样厚重结实。这牛干活有的是气力,杀掉取肉,也总比一般的牛多百十斤。

三三两两的人在张老大的牛前走过,不时发出啧啧声,有人使劲按按牛屁股,有人拍拍牛腿看看抬起的牛蹄,有人拉着辔头勾着脖子看看牛牙,有人走近又走远些仔细端详,还有人凑到张老大跟前嘀咕几句。

大约一刻钟,一个肩头挂着小皮鞭的老汉直冲冲地走过来,拉起牛辔头,向呲起的的牛嘴里瞧了瞧,扭头大声喊道:“这牛谁的?”

“经纪,我的。”张老大扔掉还没燃尽的烟头,赶紧上前几步,笑道。

牛经纪也不多说话,嘴唇翻动,舌头舔舔牙齿,弯腰捡起一个小树枝劈了劈,塞进嘴里,想把牙缝里卡着的肉丝弄掉,结果还是没有弄掉。牛经纪伸出油腻的右手。张老大伸出右手迎上去,背着他人,在两人肋骨围起的小空间里来回摸索,时尔皱眉,时尔咬牙,时尔嘴角挑起。一来二去,四个回合,牛经纪拂手而去。

这是张老大在和牛经纪摸价,张老大要一万二,牛经纪只给八千五。摸了四次手,还是这个价。张老大的保底价是一万,低于一万免谈,按行市来说,张老大的墩牛娃值个一万一不在话下。

张老大悻悻地退后几步,继续等待着。

约摸过了十分钟,那个牛经纪又过来了。期间,又过来几个牛经纪,一样的套路,肋骨围起来摸摸手走了。

“这牛不错,出肉多,那头让我问问,你能让多少。”牛经纪端详着张老大,拉到一旁,一本正经地悄声说道。

张老大心想,看样子那头是实心想要,就狠狠心,对牛经纪说道:“这样,低于这个数,没得谈。”

张老大边说,边伸右手,两人一阵摸索,一万一。

牛经纪乜斜着浑浊的双眼,也不正眼看张老大,撇撇嘴:“再降点,我好去那头说道说道。”

张老大掏出一盒红旗渠,给牛经纪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夹在手指间,任它燃烧。两人都闷着头吸烟,比着耐心。沉默了一阵,烟灰有一指长时,张老大弹了一下,猛吸一口,说道:“这样,我再降五百,不成就算了。”

两人又是一阵摸索。牛经纪只出九千。

牛经纪深拔一口,把烟头扔掉,小皮鞭在空中一挥,说道:“得,说个实心价,你这牛最多这个数,多了就是虚头,好事多磨,我再问问去。”

张老大的目光紧随着牛经纪的身影,在人群中瞟来瞟去,生怕跟丢了似的,甚至掂起了脚掌,伸长了脖子,直到牛经纪的身影隐没在一个拐弯处,好像有人在那拐弯处的黑暗里等着他似的。

约摸有十分钟,牛经纪精气神十足地再次走过来,小皮鞭在走过的一头牛身上轻轻地甩了一下。牛经纪开门见山地说道:“是这,他出这个数。”

两人又摸了一下。牛经纪出九千五。

张老大强装笑脸说道:“这不行,太少!”

牛经纪狡黠地盯着张老大,仿佛要把他看透似的,腮帮松弛的肌肉一紧,笑道:“那头你们认识,他过来,你们谈。”

张老大一愣,心里一咯噔,谁?!

牛经纪朝身后那个拐弯处扬了扬手。

远远地跑来一穿白汗衫的,老远就掏出两根烟夹着,走到跟前,张老大一根,牛经纪一根。那人眼神扑朔迷离,满脸堆笑地喊道:“大舅——”

张老大心情复杂,五味杂陈,一丝恼怒的神情飘过。他接过烟,也没点火,顺势蹲下,闷着头,不吭声。

张老大憋着一肚子气,气的肚子疼,闹了半天是外甥要买牛啊。这外甥算是能到家了,分明拿舅当猴耍。你买我卖,本没什么,可总觉得不地道。外甥亲自跑过来,看样子是吃定他张老大,九千五还得让两子才好。

外甥是二姐家的大孩子,比自己小五岁,两人小时候也没少在一起嬉戏疯闹,前些时日刚给张老大下了喜帖,再过三天他的小儿子结婚。看来,这牛是要杀了做席。

“他大舅,少俩,咋说也是亲戚,哪有舅不心疼外甥的嘛。”牛经纪见缝插针,噘噘嘴,在旁边插话。这既显示了他的能耐,邀邀功,又能打破这种尴尬局面。

张老大懒得理他,白他一眼,有你什么事!什么事嘛,谁心疼谁?还不都是钱作的。

张老大不吃这一套,一点脸面也没给外甥留。他抬头瞪了两人一眼,直起身,解开绳子,头也不回,往家赶。

06

到了家,差不多十一点了,张老大把牛系好,衣服也不脱,两只脚相互踢腾,把鞋子甩出老远,上了床,拉过被子,弓着腰,像个大虾。他寻思着,下午去地头再使使牛拉车柴火,明个去临县李子街牛市瞅瞅。

中午吃饭,张老大媳妇也没敢过来叫他。一直到下午五点,那只鸡冠红艳的长尾巴大公鸡满院子欺负完小母鸡,舒服地扯着脖子“喔喔喔”叫时,张老大才醒。

他洗了把脸,也不吃饭,架着牛车,准备去村外二里岗地头拉柴火。

遥远的天边一抹霞光血红。

一路上,他阴沉着脸,有熟人打招呼也只是“嗯”一声。牛迈着健步,稳稳地走着,他还嫌它慢,使劲赶了一鞭子,牛一阵狂奔,差点把张老大掀下车来。

这柴火是棉花杆子,地头干枯的小水沟里到处都是。现在农村有些人家已用了煤气,张老大家也买的有,不过不怎么用,一罐气买了一年,也没开过一次火,还是烧土灶。这些柴火一般都没人收拾,脏,累,繁琐,扔那里也就扔着。

他来回几趟,就满头大汗,看看差不多了,就停了下来,收拾收拾回家。

夕阳西下,隐去了万丈光芒。

牛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张老大在后面悠哉地坐着。突然,车子一摇晃,他跳下车来,弯腰瞧去,原来路上有一个一乍多宽的小沟沟,这是天旱人们浇水时管道走的地方。还好,一个颠簸摇晃,过去了。

这时,前面过来一辆拖拉机,满满的一车红砖。这村村通道路比较狭窄,两车并行而过有点勉强。

张老大谨慎地赶着牛车往旁边走。

两车交会时,拖拉机猛地一加油门,轰隆隆的声音突然一升高,变得急促又亢奋。这牛也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离开原有轨道扬蹄狂奔。张老大紧赶慢赶,跟着架子车小跑,眼睛瞪得大大地,生怕出事。不怕万一,就怕一万。牛靠右太多,架子车轱辘离开地面悬了空,紧跟着侧翻过去,柴火倾斜着倒了一地,更要命的是,架子车的把手刚好钻到牛后腿之间,啪啪,几声清脆响声。

牛喘着粗气,凄凉地一声长“哞——”,一动不动。

张老大赶紧瞅去,这一瞅不打紧,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牛的左后腿不挨地向上蜷缩着,膝盖处的皮皱起——牛腿断了。

张老大单腿跪地,摸索着断掉的牛腿,牛筋揪在一起,骨头茬子硌手。他脸通红,嘴唇直打哆嗦,近乎绝望,痛苦的表情挂在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

他起身抚摸着牛背,明显感觉到牛在发抖。牛身早已湿润,汗珠滚落。他老泪纵横,凄凉着念叨着:“老天啊——”

天空中突然刮来一个旋风,把张老大的哭腔吞没,余音直上云霄。

村头杀牛的屠户过来把牛牵了去。价钱当然差一截,八千六,因为是没有出五服的本家,又多给了二百块,八千八。

张老大又想想法子,东拼西凑,十五万算是凑齐了。

07

翌日,天微放亮,村子周围笼罩着一层氤氲的薄雾。张老大已拾掇停当,揣着钱去找李老四。李老四正在院里给几盆菊花浇水,粉红色的花朵开的正艳,洋溢着淡淡清香。挨着花盆是一辆电动车,连着插座还在充电。电动车旁边是一个四方桌,白色的大理石桌面上摆着一个圆柱形玻璃杯,青黄色的茶叶悬浮着,杯口正冒着热气。

李老四瞟了张老大一眼,摆摆手,阴阳怪气地说道:“晚了,有人家出的更高,十八万,日子也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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