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记得,那时候还有人卖水。凉甜凉甜的水,一杯子五分钱。卖水的一般为少男少女,他们用铁桶盛满了晾凉了的开水,搬个小凳儿,把扁担横在水桶上,上面盖条毛巾。用吃完了罐头的玻璃瓶子装水,然后加入色素、糖精,所以才好看又凉甜。各种各样颜色的水,摆在一长条凳上,显得既瑰丽,又迷人,充满着诱惑力。那时候对于青黄不接的我来说,无疑是具有致命的诱惑力的。我曾不止一次,站在卖水哥哥或姐姐的不远处,看着他们戴顶草帽,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偶尔吆喝那么一声,满是羞涩和高兴。那声音,清脆悦耳,朝气蓬勃,充满生命力。当然,农历四月,冰棍儿是少不了的。我们经常给家里人要钱,其实大多数时候去买了冰棍儿吃。那时候,哪有钱啊。五角钱拿在手里,那都是沉甸甸的,能干好多事儿。冰棍装在一个木箱子里,外表用宣传纸糊住,是油印的,红色的,上面画着一个穿着花棉袄,头发干练,眼睛明亮,脸蛋苹果般白里透红的一个姑娘看着右前方,仿佛听见了来自内心的号召,正要参加建设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实践中去。她的手有没有拿着铁锨、榔头,背后有没有背着草帽、水壶,就不得而知了。大约有的,我没看见,或者我完全忘记了。总之,那种朝气,那种明丽,那种希望和底气、灵动,是这个时代人根本不具备的,也不可能有的。他们全部生活和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劳动,为了建设一个全新的光明的美好的社会主义国家。为此,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艰难,也不知道困难和苦痛,只剩下汗水与梦想了。
戏院内,是在荒草中由人踩踏出来的一片场地。平时这里是寂静的,连一个人影都没的。但是一到会期,仿佛赶场儿似的,一下子全部冒出来的,又好像是一阵春风,一只大手,突然间便染红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杏花。 到了后来,多了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比如打台球。那时候打台球被看做有钱人玩的东西,而且还是从去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才会玩的。老人常常告诫我们,不能学那些人的样儿,他们都是败家子儿,把钱花在那无用的东西上面。但是它的吸引力无疑是大人的教导与呵斥所止不住的,那鲜艳的全色或者花色石球,让那么一支长杆一推,就跌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洞里。等会儿他们又一个个把它掏出来,用手摆好。瞄准,像打枪那样,“乓”的一声,又四散开了。我那时最幸福的事就是给人捡球。我站在远远的地方(怕那个杆子打着我,至今还是),看到那个白色的球被击飞了,则飞快地跑去捡回来,途中使劲摸呀摸的,然后庄重地交给打球的人。还有抽奖或是摸奖。记得有一年,突然一下子来了好几拨人,他们搭好棚子,里面摆放好桌椅和音响,写着飞机大赛。中央有十二个数字,有一道红光正沿着顺时针转动。然后大家买票,一张2角钱,那么奖金则是2块钱。大家买完了票以后,有个人说开奖了,便按动一个按钮,那么那道红光便会慢下来,直到停在一个数字上。这时,中奖了的那个人便高声叫着,“是我!是我!”挽起袖口,大笑着把票递给卖票的,顺便接回那2块钱。如果买票的人太多,他们会把票涨到5角钱或者1块钱,对应的,奖金则成了5块钱或者10块钱。这可不得了了,5毛钱的,只有大人才玩得起。中了则可以得到5块或是10块,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钱了。我是不玩的,因为口袋里只有七八毛钱,玩不了几次的,而且也不能保证能赢。所以我就坐在那个长条凳子上看,用我仅会的加减乘除进行运算,通过这一次的结果和上一次的做比较,多看几次,找其中的规律。如果对了,则极力怂恿我身旁的小弟或者别人去买,并且保证一定会中。中了就得意起来,觉得自己真聪明,还真给算中了。当然,错了就悻悻然,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那样的啊。再后来,有了更夸张离奇的。搭个棚,外面贴了配了图片的文字,说是有一美女,出外采药,被一大蟒吞下,但又没死,成了现在这人头蛇身的模样。看一次收门票5角。我从那旁边经过多次,就是没有进去看。当时只是觉得,看了就没有那份新奇了。后来听看了的妹妹们说,那女的不说话,人问话只是点头或者摇头。那尾巴很长,一直到了帐篷最后了。尾巴上满是鳞片,在灯下闪着光。不过人不能近处看,被铁栅栏隔着,只能远远地看,远远地问。当时大人看的也不少,出来后只是微微笑,并不言语,不做出任何说明和解释,就那么直直地走了。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明白那假得离谱,根本是用来骗人的。且不说这故事真假如何,那人面蛇身的怪物难道不吃饭,不活动,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地上,只会点头、摇头。
在后来啊,这样类似的事情就在也没出现过,代之而来的是歌舞团和马戏团。歌舞团就是简易地搭个台子,放着重低音的音响,声音开得很大。有个男的主持人,个子矮矮的,油头满面的,拿着话筒做宣传。有几个女的,穿的很暴露,在台子上扭来扭去。成年男人是最大的观看人群,黑压压一片,单独看着,也不交流,把手在裤子口袋里攥了又攥,手心都被汗浸湿了,然后终于下定决心,买了张票——两块钱一张,进去了。老年人是最反感的,由于劝不住自己的儿子,便对孙子说,那是亏人哩,你不要看,别学那坏样。马戏团,则是老少皆宜、雅俗共赏的,一张票也是两块钱。我唯一只看了一次。先是有孩子站在一块板上,下面有个圆筒,他荡完了这边荡那边,如此巡回往复,展示其平衡性。再有两个人顶缸。缸是瓷缸,油桶子那样粗。一个人顶过去,另一个人接着,用头或者用背。缸辗转于背,平平稳稳,没有任何闪失。还有骑马,展示精湛的骑术。把马打起来,七八匹马一起跑,绕着场地转圈子。有一骑手,忽而从这匹马身上跳到那匹马身上,或骑过立,时而在马头,时而抓着马尾,时而脚跨着马鞍子附身去用手或嘴拿地上的花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压轴节目,叫做空中飞人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表演服装,身上挂着保险绳,先绕着场地旋转,突然男的抱紧女的,突然离地了,绕着中心那根铁杆不停地转。半空中有很多掉着的横杆,他们一会儿脚勾着脚,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未来,一会儿又踩着背,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到了最后,突然他们松开双手,从空中掉下,快到底时,又忽而抓住了事先准备好的横杆,在上面荡几圈后,翻身下来,弯下身子向观众点头致谢。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表演结束了。
那时,镇中心还没有建起那座花坛,还是空落落一大片,是赶集的人们用来摆摊做小生意的。或卖菜,或卖点针线头脑、底裤袜子等,或卖小吃,主要是凉粉、饸烙面、面皮,油膏、麻花、菜盒子之类。当然,还有我最爱吃的烧煮的豆腐脑。一屡屡的炊烟伴着阵阵的吆喝声,在青天白云里,愈来愈久远......
陇东高原上的人一辈子没啥乐子,除了看秦腔,听秦腔。 每年,总有两次秦腔盛会。一次在农历四月八号,我们那地儿称之为“四月八”;另外一次在农历十月份,我们称之为“十月会”。四月八这一天是固定的,无论刮风下雨,晴空霹雳。而十月会则大可不必,具体在哪一天,由乡政府定夺。那时,人们耳口相传,具体日子早就传开了。甚至还会生发出些许离奇荒诞的传说呢,都是某个谁从他那大舅子的表哥邻居那儿打听来的,据说他在乡政府执事——好大儿一个官呢。
戏台就在正对面的左手边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扔垃圾的地方。晚上心急的人方便,就蹲在蒿草里。即使隔得很近,能亲切交谈,也看不见对方的。东面地势较高,是个斜坡,而且那边的墙很高,只有梧桐这类高大的树木把手掌伸过这边来。这里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待。他们穿着老棉袄,戴着石头镜,抄着手蹲在墙角,一袋一袋闲适地抽烟袋。我爷爷就是这样的人。每次我去戏园子里寻他,总能在那里找得到。每次我都靠在他双膝上看那些老年人玩一种牌的,我们那里叫做“掀花花”。通常是三个人一组,轮流转,没轮到的人就在旁边看。牌长而窄,中间是人物,画着水浒人物,红楼梦人物,这些是最常见的。两头是黑色红色的点,或并排,或交叉,加起来就是一个数。头家出牌,先出几张自己比较“大的”,也就是厉害的,然后看二家个底家“掀不掀”。掀的话,就出牌,要大过头家出的牌,还要凑够一定的张数。不掀也结束,换人,从头开始。我一直没能弄明白,到现在也是。不明白那小小的卡牌里竟隐藏着那么大的影响和能量,以至于每一个牌摊都围着一群老头子,直至夕阳西下也不散伙。老人们的另一个爱好就是烟锅和石头镜,也就是老花镜。烟锅分为三大件,烟锅头,嘴儿和烟杆。嘴儿以玛瑙为最,石头(玉石)次之,玻璃为下。烟锅头一般都是黄铜的,上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烟杆呢,铁的,竹子的都有。老花镜,主要是防老年眼花,还有档风沙,遮阳光。当然,他们最拿手的还是对于秦腔的熟知。戏一开,他们就能跟上唱。咿咿呀呀,完全陶醉在他的世界里。至于腔调如何,能否合拍,还有别人的眼光,则全然不顾。若是遇到不懂的后辈请教,那架子可端出来了。正襟危坐,清清嗓子,从秦皇汉武到大唐盛世再到宋元明清,那说得可是一个眉飞色舞、头头是道。正史大传、士大夫之著述,乡野小史等应有尽有,且各有其特色和说道。从开国说道中兴,及至衰颓败落,无论帝王家还是豪门世家,都听得人津津有味,随着故事情节情绪起伏,或扼腕叹息,或喜笑颜开。他们还总结了,秦腔无非是两种内容:奸臣害忠良和相公招姑娘。前一种是王侯将相,后一种是才子佳人。他们不用像小孩子、青年人那样往前排冲,而是蹲在东面墙下的斜坡上,抽袋烟,一个人远远地倾斜着看。小孩子只图个热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追逐着玩,或央求父母亲人给点零花钱,好去买糖果和玩具。年轻人呢,为了交友或者讨事情,把戏场看做一个“市”而已。只有老年人才是戏文的真正理解者、知音,他们才是真正来看戏听戏的,往往坚持到最后。等到最后一声铜锣敲响,大幕拉下,才站起来,伸个腰,骑着那辆不知道多骑了少年的飞鸽牌自行车回家了,还不忘买两支麻花,几个油膏。